
不知道為什麼,最近總看見網友在懷念過去。先前是有人懷念那些微博上消失不見的ID,這兩天則是有人懷念消失在茫茫比特海中的早期網絡優秀內容。剛巧我經歷過所謂中文互聯網內容的黃金時代,看過圖雅的文字,讀過蓮波的詩,買過痞子蔡的書,在所有大型BBS都註冊過一遍賬號。對此,我有一些個人理解。一度我也接受這樣的觀點:隨着更多網民的湧入,中文互聯網的內容是在不斷劣化的。但現在我已經不那麼想了,因為如果能夠擺脫自我的視角去進行觀察,完全可以得出不一樣的結論來。我自己當然很喜歡90年代末到世紀初的互聯網,也認為當時有大量優秀的內容和優秀的網友,每一天登錄網絡都有無數的驚喜和收穫,對於個人是一種持續的充實和提升,哪怕是和人長篇累牘地發帖對攻,也能從中迅速學到許多東西。但也可以換一個角度去想:如果在1999年我是一個高中文化程度的打工人,在社會上已經混了十多年。然後我打開電腦上網去看當時人們討論的問題,我會是什麼觀感?第一、我不認為上面有什麼大神,那是1999年,大眾傳媒是電視報紙和雜誌,混BBS的都是社會邊緣人,誰認識你們老幾位?第二、我不認為那些內容有趣,要麼我看不懂,要麼我不關心,也就軍事、體育板塊值得看一看;第三、我不認為網絡是我這種人應該呆的地方,看起來這裡充斥着知識分子和社會閒人,不忙着趕緊成為萬元戶,一幫人在網上磨牙實在是沒道理,我不要和這樣的人呆在一起,哈貝馬斯又不給我漲工資。所以,中文互聯網的黃金時代究竟黃金在哪裡,全看你自己是誰。1999年的互聯網,對於一名中小微型知識分子而言,整體環境清涼、友善、有趣,符合自己的智識和審美。這樣的人雖然有幾百萬,但是審美趣味、知識結構、興趣愛好其實是接近的。於是,當時的互聯網感覺是為自己度身定做,一切都恰到好處。就算是討論廚房裡手搓原子彈這種「高深問題」,大家能聊起來不是因為有什麼豐富的製造經驗,而是因為大家在大學裡用的物理教材都相近,於是討論起來都感覺對方很「懂」。2022年的互聯網還是為中小微知識分子和文藝青年度身定做的嗎?當然不是。網民人口結構中有95%以上沒有大學文憑,只有他們都覺得爽,互聯網才能開得下去,互聯網公司老闆才能養得起服務器,無論是實體服務器還是雲服務器。怎麼理解這種互聯網圖景呢?我想可以用騰訊的故事來做個類比:騰訊早先是有BBS的,而且規模相當大。當時在騰訊的BBS里談天說地,詩詞歌賦,歷史地理的人一點不少,但是BBS本身並不賺錢。同時QQ里更多人在聊天,撩妹,撩漢,漢漢互撩,五毛一塊交着會費,買着道具,這是賺錢的生意。這些聊天的人大概對詩詞歌賦歷史地理沒什麼興趣,也不是風雅有趣的人,對肉身的渴望遠超過人文自然科學,但是他們願意為這點生命中消耗不掉的力比多交錢,而這筆錢能讓一幫人在BBS里繼續風雅得下去。當然,歷史的真實並非如此,這裡僅只是做了簡化和變形,用來說明互聯網的圖景。究竟要服務誰,服務誰才能讓業務發展,讓公司存活,互聯網公司的老闆內心很清楚。人們在懷念當初BBS的盛況,但沒有幾個人願意回想一下當初所有BBS開得有多苦。清韻書院、榕樹下、故鄉、天涯、泡網、西西河、東陸、西祠、貓撲、四通等等等等,現在還有幾個存在?以及它們中有幾個後來上市成功?服務於優秀內容,服務於中小微型知識分子,本身這個模式就不成立,無法長期穩定運轉和續存。只是說因緣際會,歷史曾經打開了一線窗,早期的互聯網需要頭腦靈活,心態開放,願意嘗試新鮮事物的人,同時又需要他們懂一點技術,買得起電腦,用得起電話,而且能夠鍵盤輸入和閱讀大量文字。由他們組成互聯網的原住民,形成早期的用戶群。如果他們創作的優秀內容能多少吸引一點普羅大眾來,那就算是對得起投資人熊熊燃燒的美金,感覺距離未來又進了一步。隨後,這一線窗就關閉了,大眾趕來的時候要的不是所謂的「優秀內容」。優秀內容本身就是個相對概念,有的人看中世紀歷史如飲甘露,而換另外一個人則會頭痛欲裂。熱戀期間的情人對話甜蜜纏綿,沒事還要反覆翻閱,而換個第三方來看無非是弱智肉麻,什麼玩意兒。最後,用一件我的親身經歷作為這篇文章的結束:HBO和BBC曾經合拍過一套劇集叫《羅馬》,我稱之為《羅馬雙龍傳》。有歷史史實,有小人物崛起,還有大量的歷史細節,感覺像是在書本中看到的羅馬如今可以親見。結果如何呢?2季而斬,美國人民不喜歡。隨後,有一套黃暴已極的劇集叫《斯巴達克斯》(血與沙),主要內容是羅馬人們吃、殺、操,把美國人民內心裡的那點髒全甩在了羅馬人民頭上,於是一季季拍下去,哪怕男主角突然罹患癌症去世,也沒阻攔繼續拍前傳。蘇軾曾經說: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中小微型知識分子,文藝青年,都是互聯網上的過客,都是互聯網上的行人。曾經有那麼幾年做過主人,但很快就變回客人,而且距離主桌越來越遠。但這也沒有什麼,主桌上要划拳灌酒,你想要行飛花令那就得坐遠一點。李商隱老師也曾經教導過我們,無論「隔座送鈎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有多美好,事實上很快之後依然是「 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題圖攝影:Christian Cue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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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定時刻
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人青春年少的時候,看到的漢堡包都感覺要更大一些。因為新鮮因為不同因為初體驗,感官會放大觀察對象。等到年長變得熟悉,又恢復回真實的尺寸。於是在回憶的時候記憶和真實之間就會有差異,人們自動在中間填補上金色的光芒,讓它燦爛美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