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摯友之一》
在退職棄薪後遠投異國的日子,艱苦孤獨還是深有意味?
只有這台舊式的電腦,才是那段生活最本質的象徵。它其實不叫做電腦(コンピューター),只是一台「瓦仆老」(ワープロ),硬件即軟件,只會寫日文,寫一個字哐地一響。它是日本朋友送給我的,盼我不僅用它渡過難關,而且寫出新作。後來我不知用過多少台電腦,唯有它讓我懷念。
它沉默無語,但堅貞不渝。它被我珍愛呵護,在寶貴的女兒像、古蘭經章節、和值抵萬金的家書袋(哈薩克朋友送給我的)放在一起。但是得到它的第二天主板就壞了,記得那天酷熱,我汗流浹背地抱着它,爬着常磐線的台階,從松戶到柏去修理。
然後,我就靠它開始了我人生的外文著述。它默默地教我練習日文——打錯了假名它是不會變換漢字的。未待水平提高,我就寫出了第一本日文書在中央公論社出版,至於後寫的小品短篇,已經記不清了。
離開東京去愛知大學任教,意味着與它的告別。在名古屋我接着使用它向文學進攻,回國時寫成了散文集《鞍與筆》。
但是畢竟已是個人電腦的時代。像在內蒙騎的那匹白馬,它速度太慢,詞庫也小。決定買新銳的NEC-386之前,我費了心思。怎麼處理它呢?像對每個萍水相逢的友人一樣,我不能隨便扔掉它。
我喊來剛來的阿曼寶。
等待阿曼寶到達名古屋那天,我在一張紙質盤上寫了一封信。給這剛剛投身日本的哈薩克、也給就要離別的它。機械不像人,但比人更聽話。它沉默着,任我拆開,搬下,任我把它抬上一個陌生的肩膀。
我實在不知道阿曼寶是否讀過我那封信。那是一篇日語短文——我寫得比對人更動情,我鼓勵阿曼寶,盼他也用它接着我奮鬥。阿曼寶消失在車站的人流里,像牧人走進天山密林。
從那天它消失了。它去了東京,但不知去沒去加拿大。我估計阿曼寶更喜歡看足球J聯賽,而且讀我的信大概也半懂不懂。但他妻子迪拉拉的日語很棒,當她給你講解時,阿曼寶——你這傢伙有過什麼感受?
朋友都逝去了,就像山間吹過的風。我只見過一次移民加拿大的阿曼寶,但沒聽他說起那台舊機器。我也沒再提起,好像它畢竟是物質。
只留下這麼一張照片——真的,許多人的照片都沒留下。它不僅陪伴過我,不僅幫我辟出了新路,而且毫無索求,始終不渝。趁着這「低眉無寫處」的時候,正好記下對它的思念。
2018年7月12日,
改定於從札幌到根室的列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