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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或許只有學院派還在較真「網絡文學」與「傳統文學」的異同等問題。這不僅僅是因為網絡已經成為「基礎設施」,從閱讀形態上,「讀屏」已取代了「讀書」,更是因為,大多數人的閱讀時間,正在被短視頻、遊戲、直播等新的娛樂節目所搶占。象牙塔內還在討論「文學」是「網絡的好還是傳統的好」,塔外的大眾早已把「文學」整體打包成了「傳統事物」。就順着「打包」說吧,物品被打包後,總需要列一份清單,寫清其性狀、功用、來龍去脈,這對細緻的打包者而言,又有一次重新命名、研究的契機了。一些歷史問題終於被重新打開,而網絡文學的歷史中,最大的一個問題便是:現在的「網絡文學」似乎成了網絡類型小說的專稱,但在文學剛剛觸網時,「網絡文學」指代的是所有創作、發布在網絡的文字——小說、詩歌、散文諸體兼備。這樣的轉變究竟是如何發生的?
要給打包好的歷史尋找確定性的解釋,並非難事,從結果追溯、建構,總能在時間的塵埃里找到一張適合的封條。但如果面對一個肆意敞開、不斷翻新的包裹呢?哪一張標籤恐怕都是不合適的,它需要一種敞開的歷史。敞開的歷史,就是要反覆分辨事物中的偶然、縫隙與消逝的可能性,如此才能讓人更清楚它所具備的潛能——這也是其走向未來的資源。中國網絡文學的發展史,難免要被描述為一種新文學形態的成長史。但網絡文學的發生,不僅是一個建構性的文學史事件,也是一個解構性的理論事件,它在推動文學格局發生變化的同時,顯然也開啟了人們對文學觀念追索、檢視的過程。在封存的網絡文學史中,人們討論網絡文學,往往會在「網絡」與「文學」兩個支點上做文章,辨析是誰包含誰,誰影響誰。這些立論都有其價值,但如果不是把這兩個事物理解為解題的「支點」,而是視為兩種可以互相激活的「視點」,就會意識到,「網絡」與「文學」的內部實際是高度相通的。鏈接一切,消除遠近、高下之別,讓人更好地看到、參與世界,這是「網絡」帶來的最重要禮物。那麼,「文學」呢?馬克思·韋伯說,「人是懸在由他自己所編織的意義之網中的動物」。籠而統之的「文學」,便是一張由無數人編織的「意義之網」,它是弱者的偉業,要在尋常中發掘精微,在廢墟之上升騰希望之火,要不斷發現創造,化腐朽為神奇,它必然需要無限聯繫,無限交流。更透徹的定義是,「文學是一種奇怪的建制」,是「自己之外的一切事物」,無處不在而又空無一物——這不就是今日之「網絡」?在互聯網發展初期,人類對它所包含的變革可能展開了無數暢想,其中影響較大的是《數字化生存》一書。但這些看起來極其豐富可感的「生存圖景」,對於初生的互聯網而言,意義僅在於動員與召喚。與其說是互聯網帶來了新的世界,不如說它打開了一扇窗戶,去鼓舞人們想象世界。對更美更善的事物的想象,幾乎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能力,當每一個技術窗口出現,這些想象都會被召喚出來,求得落實的可能。在文學歷史中,這些想象被一代一代人付諸筆端,便構造了所謂的「文學母題」。而此刻的「網絡」,毫無疑問,正是人們以自由之名召喚出的一種母題:創造一個新世界!這個新世界中當然包含了新文學。互聯網的出現,讓人們對一種新的文學形式充滿期待,這突出體現在對網絡寫作「自由無功利」這一特性的指認上。2000年,李潔非在《Free與網絡寫作》里將「free」作為網絡文化精神,認為這個英文詞包含的「自由的」「自主的」「打鬧的」「免費的」等義項,都是網絡文化的特徵。然而一年後,在榕樹下網站擔任內容總監的先鋒小說家陳村就感慨「網絡文學的最好時期已經過去了」,因為「它的自由,它的隨意,它的不功利,已經被污染了」。自由、無功利,只是一種暢想。從生產機制的角度,網絡文學迄今二十餘年的發展方式,可以被歸納為「榕樹下模式」與「起點模式」。「榕樹下模式」以榕樹下網站的制度為代表,採用編輯審核制,以紙質出版為主要盈利方式,內容多樣,尤其鼓勵詩歌散文作品,堪稱文學青年的抒情寫作;「起點模式」以起點中文網的VIP在線付費閱讀制度為核心,內容以類型小說為主,實為普羅大眾的故事消費。兩種生產機制的背後是兩種文類,兩種關於文學審美的體認方式。文學青年的自由抒情,是碎片化、隨機性的,是以抒情、漫遊為主的審美現代性,本就建立在對工業現代性的批判的基礎上。其商業上的失敗,是對文化工業的本能拒斥,這是抒情現代性的宿命。網絡文學青年的寫作,缺乏持續的讀者以支撐起一個有效的文學生產循環體系,在失去轟動效應之後,逐漸淡出了網絡。類型小說針對人的欲求差異對小說進行分門別類,類型規則相對明晰,方便指導當時的小說創作。網絡類型小說是滿足大眾消費訴求的文學形態。其創作方式是可以進行商業化培育、引導的文化工業生產方式。網絡類型小說的連載繼承了紙質期刊出版的連載形式,同時利用網絡技術帶來的閱讀交流便捷性,使作品的交互性、陪伴感大大加強。不過,需要指出的是,類型小說讀者所進行的只是故事層面的消費,並不限定於文字形式。在技術手段成熟之後,他們的「故事需求」,可能就會轉向視頻、遊戲等形式。「榕樹下模式」和「起點模式」實際上代表了「網絡」對於「文學」的兩種解放抑或塑造路徑:榕樹下創始人朱威廉宣揚的「要讓普通人也拿起筆來」,旨在鼓勵普通人自由發表、隨意討論文學作品。這是創作與交流環節的解放,注重的是想象與表達的過程,而不是寫作的成果是否符合某種文學規範。互聯網讓無數的網友成為有無窮創造潛能的作者,他們的發言,當然包括文字、圖像、表情符號等等,都是一種個人的創造。依照此前的審美標準,這些作品或許是粗製濫造的,還有一些是拙劣的模仿,毫無新意可言。但對於個體而言,如果這是他們能夠找到的最好的表達方式,他們的創造就是「藝術」。從這個角度看,網絡文學的意義就不在於創造多少傳統文學標準下的「經典作品」,而在於吸引了多少普通人參與了這場文學實踐。在「起點模式」下,起點中文網創始人吳文輝所說的「網絡文學恢復了大眾的閱讀夢和寫作夢」,強調的是網絡降低了類型小說的生產、傳播和閱讀的成本,促進了小說創作的規模化,滿足了大眾的類型故事消費欲望。他之「大眾」,是現代消費者,而非抒情漫遊者。商業的成功,使得「起點模式」大行其道,網絡文學的文類有了顯著的收縮,從小說、散文、詩歌多種文體交相輝映,變為長篇類型小說一體獨大。網絡中的「文學青年」寫作再難恢復榕樹下網站的盛況,但後來的豆瓣閱讀、「ONE·一個」等平台的探索可以看作文學青年寫作的延續,它們仍在頑強地探索,保留着網絡文學在長篇類型小說之外的可能性。在「榕樹下模式」「起點模式」之外,還有「新小說」「黑藍」等純文學網站論壇,這些作者可以說是「純文學」的預備軍,他們在網絡中交流、學習,未形成獨立的生產機制,但始終堅持着先鋒探索。新小說論壇已經關閉,曾活躍其上的徐則臣、盛可以、曹寇、李修文、艾偉、張楚、朱山坡等人,現在已成為「70後文學」的中堅人物。他們那些自由探索的精神,到底是網絡空間賦予的,還是文學本身的,已沒有必要分辨。網絡即文學,文學即網絡。
事實上,在網絡類型小說里也形成了貓膩、烽火戲諸侯等「文青作家」,他們的作品在類型小說規則下,注重文學性和思想性,在某種意義上也是當年文學青年寫作的另一種殊途同歸的深化。類型小說還在不斷吸收元素,融化新的文學資源。文學青年的網絡寫作雖然在商業中宣告失敗,但他們對自由書寫與閱讀的熱切嚮往,對世界的關注與真誠思考,並沒有徹底消逝。他們在短暫、飛逝的時間之網裡,留下了恆久的感動,創造了屬於自我的意義。這些都是網絡文學的遺產,作為「幽靈」存在於網絡空間,隨着網絡寫作實踐的展開,會被不斷召喚、激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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