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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山松 ©嚴明

這次整理照片,翻箱倒櫃找一些底片,每每朝着光亮舉起它們凝望,便是與數不清的舊日重逢。腳步聲、心跳聲、快門聲、喘息聲紛紛又來,往事如昨。忽然發現自己搞攝影已經整整二十年了,時如逝水。

當初買來第一隻小小相機,偷偷問了幾個好友:我打算搞攝影,覺得怎麼樣?得到的回答都是:好,去做吧,准行。其實朋友們的肯定意見不重要,我是打定主意了的,我確定喜歡上了這個東西。倒是很感謝當時身邊幾位前輩,在很早的時候就跟我講清了工具與表達的關係,使我及時脫離器材的苦海,早早脫開了悅目、記錄的迷局,走上心途,至今感念。

喜歡,日甚一日,直至成為瘋愛。於是乾脆辭職,專業遊蕩。赤手空拳闖入江湖,一腳踏進滾滾未知。

記不清多少次,我背着行囊在廣州火車站的人海中被擠得雙腳離地,登上綠皮火車,經過一晚才能到達重慶,河南……車窗邊枯坐的人們與窗外的一切都是我命里的過客與風景,我都銘記。三峽的夏日,清早在狹小的三等艙上鋪醒來,比前一個夜晚涼快了許多。枕邊的包里摸出相機,拍下對面床鋪上望着江面發呆的老鄉……這畫面於我來說,還帶着汽笛聲、柴油味,只不過它們留在了無聲的照片之外的那個時代。

三等艙 ©嚴明

與我的一再改行一樣,時代其實也在進行着一場場動遷。現如今,綠皮車已經少見,江上的班船也無了蹤影,它們被更快的動車和岸邊的高速公路取替。鎮北堡影城的假桃花不是長大了,而是汰換了新任。

張大春說,行路不難,只是辛苦。問路實難,它決定了旅程長遠的價值。

像祖先把他們的心事刻在竹板上,我決定用攝影體驗接下來的生命。趕着路,感受着路,未嘗稍懈。在最初,更多的是有些勇氣,才有了那麼多的不期而遇。至於其中到底附着了多少意義和價值,經歷了從懵懂不明到漸有把握的過程。多年之後在回望的時候,發現底片上又逐漸疊加了時間,累積了額外的情緒,足可懷想。

天底下,取一執念,但愛無妨。

記得在上一本畫冊出版的時候,我與汪涵在長沙有過一次很長的對談會。

最後現場有觀眾提問「你最喜歡在哪個地方拍?最喜歡哪張照片?」其實我很不喜歡這樣的問題。藝術常是偶發的,哪有那麼多「之最」呢?我們聊到那段時間有網友按我作品標註的地點、時間等信息弄了個大數據圖表,顯示我拍照最多的地區是重慶,出作品最多的年份是2009……我能憶起2009那年,確實馬力很足地從年頭拍到年尾,去了不知道多少地方。可是,總有圈外人試圖通過理科的方法探求創作的邏輯。天哪,我只能報以訕笑了。我開始用力地解釋感受的珍貴、信念的重要……

「如果讓你實現一個攝影上的願望,你最想怎樣?」沉穩的涵哥也問了一個「之最」。

這是一個讓我卡頓的問題,我愣了好幾秒。多年來開疆拓土、一往無前的自己似乎並沒有什麼明確的宏願。

「如果真可以,我希望2009那樣的年份再回來……」我緩緩地說着,低下頭,淚珠子差點滾下來。

雪地舞者 ©嚴明

2017年底,我才第一次登上泰山,山頂住了一晚。醒來推窗發現下雪了,下床出門。天還沒亮,一隻小燈箱亮着弱光。它應該在這泰山之巔的雪地里睜了一夜的眼睛,為溫暖的生意努力付着淒清的成本。可惜那天沒看到日出,後來真正看到日出,是在黃山光明頂。另一個星球從眼前突突躍升,噴薄着光芒,鋪灑在雲海之上,亮度每毫秒都在增加,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驚呼。這億萬年前的奇妙造物,在此匯聚成片刻天堂。

嘉峪關的偏僻地界有個生態園,我到時,不知道是不是天冷的緣故,沒有開門。卻得見門旁假山前的一尊舞者,好像是水泥做的,我卻怦然心動。那應該是孔雀舞,猜想園子裡有孔雀或曾經有過。白雪懂得湊趣,讓塑像變得「大巧不工」。舞姿變為淒艷孤傲,更絆人心。那定格仿佛只是為我,為我含情。假如時間封印解除,她定然翩躚旋轉,或許還哼出歌聲,直跳到冰雪消融,舞進春暖。

離開之時,還會有些不舍,心裡暗許還會再來。回頭看時,她還在那兒,孤寒地舞。

沒有跋涉,哪有相見。遇人見物,心思會變得開闊或細密,柔軟或果敢,我覺得這都是拜旅程和鍾愛的攝影所賜。目光相接時,我們的命運交疊,這是幸福的聯結。

幾年前,我曾翻出自己搖滾樂隊時期的日記本,驚訝異常。那壓根不是堅持着寫的正常日記,基本上都是來情緒了草書幾句。比如今天去哪排練了,與某人大吵,激憤處換行換字號疾書:決不原諒!決不原諒!!筆力真的穿透了紙背,多年之後的自己看到失笑啞然。以前的性格真是易燃易爆炸啊,是做了攝影之後人變平靜了,還是年齡漸大火氣的自然消退?

兩種原因應該都有。表達工具和思維形式變了,快門聲比鑼鼓聲小得太多,足以聾人的音浪換作無聲的黑白虛影。年輕時盤算着要攻打這個世界,而自己又浮躁虛弱,對世界認知有限,表達能力不夠,只剩空洞的暴躁。好在,令人成痴的東西不止一個,於是去追尋,極限地去追尋,不停地找能浸潤乾涸的東西。撞見江湖上的寬厚眼神,一睹令人心折的神跡,都會讓人付之讚嘆或垂憐,都算是曾經的滄海。看世界的過程是感世界,慢慢有了些觀點和容量,可在表達上往往內斂,常常詞窮。中國人讀書、表達,從詞不達意、語焉不詳一直到學會欲言又止,欲辯忘言。人在一次次共情後嬗變,那些巨大的寧靜和準確的孤獨足可移人,於是浪子俯首,頑石點頭。

人是空間的遊民,時間的過客,某種意義上講,人類都是。不必吹噓經歷和見識,應該感恩經驗和見地的獲得。而再不再來,似乎不必掛懷。許多丟失在歲月里的,千真萬確是找不回來了。會難過,好在懂得持續去做些什麼,也不會暴躁了,人就是這樣慢慢變得溫柔。

光明頂 ©嚴明

四川安岳的山間有不少摩崖石刻造像,宋代居多,很是精彩,我去過兩次。最讓我感覺震撼的卻是位於一座小山巔的幾無面目的佛像。四川、重慶一帶山石多為砂質,加之位於迎風面的緣故吧,這片造像竟逐漸風化了。在我看來,與別處相比,在可惜之餘這裡還多了一層精美之外的懾心力。

隱約看得出菩薩原先是坐姿,手搭膝上,淡定端寂,威儀宛在。只是沒有了表情,曾經是怒目,還是低眉?無從知曉了。現如今面目連同身體,漸漸消隱在山崖石壁內,消失在千年的山風裡,留下最後一抹的寶相莊嚴。曾經慰藉過萬顆無助的心,現在到了要離去的時候了,離開他慈悲過的人間,輪迴去了。

照片是時間的偈語,每一聲快門都是送別。方生方死之間,刻下一道道精神的年輪。

老家公園裡的斑馬,孩子小時候曾騎在上面拍照的,兩年之後被人撂倒了。那年暑假孩子跟人踢球也落得個手指骨裂,我又把他帶到斑馬倒地現場,讓他們再合了最後一次影。孩子的爺爺那時已經臥床,沒能再次陪來。未必算什麼創作,我想讓孩子體會一下變遷,傷及肉體之外的隱痛。

在拍照上,善感當然是好的。善感才會傷逝,才會驚夢,觸摸到一些精神性的東西。靈感會眷顧心軟的人,會追到野外來,幫一幫他。

人到底不能只靠精神活着,在外拍照至歸來的生活,我都把它視作一場小輪迴。梁園雖好,終非久戀之家。一場歡途過後,再次被生活捉拿,又被現實提審實用性。曾幾何時,我自喜於做了個「明白人」,活通透了似的,覺得自己已經把生活、藝術中最難解的結給拆解了。覺得只要勤思量、知因果、敢抉擇、能堅持……似乎前方坦途一片,何愁之有?可生活和藝術之間,就是有着古老的敵意。

十年以前的一個夏天傍晚,我在宜昌的長江邊溜達,走到夷陵大橋的東邊的下游江岸。不一會兒,有一位男青年騎自行車悄然而至。駐車、把黑色公文包在后座夾好,走到水邊。近岸水中有一塊石頭,一步之遙,他跳了上去,向下游遠方眺望。夏季傍晚還是挺悶熱的,男青年卻穿着正式,小公務員模樣。西褲、皮鞋,短袖白襯衣束在腰帶里,露出一串鑰匙。我猜想他要麼是剛下班,或是在找工作的人,路過江岸,來喘一口氣。

江水向東,對岸山巒掩映於沼沼霧氣里。男青年雙手叉起腰,遠眺顯得抒情,有躊躇滿志之感,像一次小規模的君臨天下。沒兩分鐘,他跳回岸邊,騎車走了。

如今隔了十年,又看到這張照片時,忽然猜想那位小公務員後來過得怎麼樣了?是否志得意滿,做了自己的君王?永遠無從知曉了。但我總覺得他應該幹得不錯,祝福那個在山水間聚氣的背影,祝福下落不明的理想。只是他也不可能知道,有一個攝影師曾凝視過他的凝視,十年之後,回望過他的期望。

他同樣不會知道,那天也是攝影師勞累的一天,十年後,還在山水間奔走,張望。

我好像在曠野里耗盡了自己所有的好運氣。

年少時輕許輕信,永遠願意用最高成本解決問題,不然怎會去犯這個險。當初沒有習於苟安,飲啖江湖的為難時時處處,跌跌撞撞,也不曾視為畏途。當年跟我說去搞攝影「准行」的人,其實跟我一樣沒生活過呢,也沒死過,怪不得他們。之前的書里,我說了不少自己行路悟道的事,那些要留贈他人御風寒的業內關切,自然都是真的,它們源於我的誠心。如今我已經不敢多言,自己徒增塊壘,也恐擾人清夢。

理想不是一個點,而是一個方向。每個人每天都是生活的新手,縱然未來黯淡一片,希望若有似無。還要繼續往前走,去應對時時刻刻的不知如何是好,去思考新問題。

源於恩義的,又怎能止於仇怨?遇見它後,我就再也沒有感覺過孤單。

寫到此處,想起一段外國電影台詞。影片結尾處,失魂的男主低頭嘆道:上帝不止一次有弄死我的機會,他沒那麼做,他喜歡我。

山間語者 ©嚴明

甘肅酒泉靠近青海的地方有個博羅轉井鎮,曾經是阿克塞的縣城。後來整體搬遷,只剩殘垣,我曾兩次到過那兒。在靠近山邊的地方,殘牆上有彩色的壁畫,遠遠看到時,我還以為是剝落了的早年宣傳畫。依稀看出畫了一立一坐兩個人,只是隨手拍下。

第二年我在連州攝影節辦展,遇到了我特別喜愛的藝術家莊輝,在他的展場的一面牆上,我看到了一張小小的舊彩照,畫面正與我在阿克塞的斷牆上看到的一樣。

90年代的一個夏天,莊輝和哥們從洛陽騎自行車前往拉薩,途經阿克塞哈薩克族自治縣並在招待所認識了當地姑娘牟莉莉。她對兩個文藝青年的騎行壯舉十分驚奇,熱心帶二人在當地遊玩。在附近的當金山觀日落時,兩人分別和女孩在山坡上合影留念,照片被莊輝保存至今。後來幾年偶有通信,但最終失聯了。二十多年後,莊輝故地重遊,發現縣城已成廢墟,原先可能還抱有再見到牟莉莉的希望眼看落空。可是,莊輝沒有轉身離去,他買來顏料,把與牟莉莉的合影就勢畫在巨大的山牆之上,小小照片上的畫面又回到了當金山前。

莊輝把這次的景觀作品定名為《尋找牟莉莉》。藝術家用自己的方式跨時空回眸,安放了牽掛。不知道當年的女青年會不會在某一天也重回此處,見到如此特別的尋人啟事,或許會駐足落下淚來。

如今小鎮在遺址發展旅遊,弄了不少古怪物件陳列,吸引遊客前來打卡。估計經過壁畫時知道這個藝術故事的人不多,當地旅遊部門也未必清楚他們這片廢墟里的資源和寶藏。但我想,才華終會被看見,並廣為流傳。

我佩服莊輝人踏實,有思想,更為自己不會畫畫而慚愧,覺得攝影能做的事似乎太少。轉而一想,這故事的開端不正是攝影嗎?圖像,是貫穿整個故事的情感文本,是友情可能重尋的密語。

快門合攏,一張照片的故事才剛剛開始。快門,在對的時機手起刀落,一次感動得以永志,它輕巧如撣塵,又驚險如人生。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者謂我何求?最怕失去的是時間,最想擁有的是持續感動的能力。說到底,只有時間與才華值得忌憚。

弗洛伊德說:我們現在和未來的所有事情,其實都可以從童年和過去的經歷中找到原因。這是對的,與我說的「所有的去處,都跟來路有關」意思一樣。另一個心理學家阿德勒認為:決定我們自身的不是過去的經歷,而是我們自己賦予經歷的意義。也對,這兩個說法並不矛盾,一個說成因,一個說目的。精神和肉體需要接力,生命終要提煉出什麼。決定是經歷做的,態度是活出來的。

電影《教父》里說:每個人只能有一種命運。已然與另一種可能的人生擦肩而過了,失之交臂也不足惜。喜歡上一樣東西,可以藉助它修行。清修,理當長情,不捨己從人,直到了悟生命。不夠純粹,才痛苦,是夢想讓乏味的生活得以忍受。

常常一個畫面,一段音樂,仍可以一下子把我的心薅去了遠方。經年累月,遍歷萬鄉之後,捫心自問,喜愛之心仍不可斷絕。

有人說生命就是一場置換。那麼,我只是用最好的光景,置換了這些東西。命運饋贈給我那麼多好時光,我把它們聚攏起來,重新當作禮物,親手交還給時間。它們是人間前塵埃,我的昨天堂。

何其有幸,已然盡歡。

人生若不是兩難,那為什麼我們來?我們為那些動人的歌唱和美妙情境而來,尋找、識別、思索、詰問,再交出愛的證言,然後離去。融入時空的流變,去向所有的無常,接受隨便哪一種未來。

一時一世,一瞬一生。

黑龍江上的漁夫 ©嚴明

風化的佛 ©嚴明

紙鳥 ©嚴明

兒童與飛鶴 ©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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