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文學總是在期待這樣奇蹟般的人跟奇蹟般的作品出現。
01.
文學最重要的作用是對於人性
和人存在的秘密的保存以及發掘
梁文道:各位女士、先生,大家下午好,我是梁文道。歡迎大家來到第四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的頒獎典禮。去年因為防疫政策的緣故,有兩位評審是沒法來到現場,今年我們進步了,有三位評審沒法來到現場。來到的這兩位很不容易,除了本來已經在北京的格非老師,梁鴻老師是歷經千辛萬苦,昨天晚上才總算確認能夠在這裡亮相。
往年無論多麼艱困,五位入選決名單作品的作者都會到場,今年只有四個,另一位已經用了一宿的時間想着法子進北京,最後還是來不成,恰好說明了如果將來這個獎繼續辦下去,在歷史上就能當作一個見證,這幾年,橫掃全球的新冠肺炎風暴中,這個獎陪着它一起走過去了。
但是,我們知道在現在真正使得我們彼此隔離的並不只是疫症,而是我們恰逢又遭逢了另一重的隔離,就是這個世界——我指的是整個世界有越來越嚴重的一種傾向,就是無法互相理解,甚至是拒絕相互理解,各自把自己關進舒適圈,封閉進一個非常狹隘的視角去看待自己和周邊的人,乃至於看待整個世界的一種趨勢。在這樣的趨勢下,整個世界變得越來越割裂,各種割裂還會互相激盪,越來越往激進的方向走,終於變得不可開交,這就是我們今天所在的世界。
梁文道
我們現在面對的危險是什麼?就是我們對人、對歷史、對文明的理解越來越狹隘,越來越不允許任何模糊與灰色空間的存在。容我大膽地講,整個世界,甚至整個人類都在進入一種在我看來是某種倒退的局面當中。
但恰恰是因為這樣,我們今天聚在這裡繼續辦這個獎,能夠到場的各位到了,意義尤其重大,為什麼?因為在我看來,文學,如果我們大膽給它一個定義的話,它其中一個最主要的作用就是對於人性和人存在的秘密的保存以及發掘。在這一刻,我們身上承擔的,我不太願意給大家太沉重的光環或壓力,但我真的覺得我們在護佑着暴風之中豐富微弱的一點微光,一點火苗,這是文學在今天尤為可貴的地方。
今天在物理上、心靈上相互隔離、割裂的世界中,無論是以作者還是讀者的身份,所有願意投身於文學的人,都在小心保佑着人類存在最核心的那一點秘密。這一點秘密之中包含着所有人類以及歷史所可能有的可能性,所有人類生活中所曾經有過的種種面目和方向,它是多樣的、多元的,它沒有辦法非黑即白,它沒有辦法被任何簡單的一句話判斷包括起來。
今天,我們互相溝通有太多辦法,有太多社交工具,但是,總有一些東西是十幾分鐘、幾分鐘甚至幾秒鐘的視頻沒有辦法包含的,總有些東西是120個字說不清楚的,那些東西就在文學裡面,這就是我們今天聚在這裡一起來見證第四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得主誕生的原因。
決名單入圍者談
02.
面對這個時代
想要去處理什麼樣的問題?
梁文道:下面要請到場的幾位作者跟我們一起聊一聊。進入決名單其實在我看來就已經是得獎,獎這個東西永遠是個競爭,文學競賽就是競爭。但是,這個競爭作為一種同代人同行的競爭,它永遠是一種帶着善意的競爭,因為大家都在從事一個比我們大得多的東西。
右起:陳春成、樊曉哲(孫頻《以鳥獸之名》編輯)、張忌、鄭執、周愷
寶珀已經有286年的歷史,如果說文學是一個品牌的話,它已經有六千年的歷史了,這是一個道路太長的東西了。從中國文學史上可以見到,任何一個時代如果能出大作家,他永遠不是孤單的,天才總是成群而來,只有在成群的時候,同代人中有這麼優秀的彼此坐在這裡,在桌上寫作的時候,每一個人找到自己的聲音,每個人找到自己進入世界的角度,互相激發,互相砥礪,甚至是競爭,然後全部人才能走到更高的高度,才有可能讓自己變得更好。這就是我所理解的同代人之間友善的競爭。
當我們說同代作家一起面對這個時代的時候,可能這個時代有很多東西都是一些你自己覺得最重要的、最需要去處理的,尤其是在文學上需要處理的東西,那是什麼呢?
陳春成:這個問題我昨天就在想,但我不知道。寫小說的時候,我沒有去預設一個這麼宏大的東西,我也不知道要處理我跟世界的關係還是處理人的關係,說實話,我沒有想這麼多。我覺得我不是應該預設這麼多東西然後再去寫小說。
張忌:我來了以後才發現寶珀理想國文學獎好像是年輕一點作家的事情,我是年齡最大的一個。從我的角度來講,寫作最重要的是身體吧。我前兩天去體檢,發現這個高那個高,居然還缺鈣。我會覺得要寫得足夠長,我寫作最滿意的是寫了差不多20年,每隔一段時間,還能寫出一點新的東西,就是能一直往前走一點。身體好就意味着你還能寫更長的時間,我覺得這是打開文學可能性的最重要的一個東西。
鄭執:我覺得這真是一個非常大的問題。幾年前我問過自己,寫小說承擔某種時代或者社會的責任感是不是一個必要的問題,到今天,我也沒有回答得了自己。我19歲寫第一本小說,那個時候寫得亂七八糟,不成體統。我回想起來當時為什麼有寫小說的衝動,是因為我想解決我自己內心的問題,這是一直以來文學或者具體到寫小說對我自己的意義。
如果每一個寫作者都能解決好自己的問題,而不是硬往前沖、抱着這樣的包袱寫作,一個時代是否會有一些特別出類拔萃的作者或者作品來為這個時代做代言,是一個後知後覺的事。到今天為止,對於這個問題,我的答案依然是解決好自己心裡的世界,這條路還能走長。
周愷:我寫小說之前會有意識地思索一些文學經典里的永恆命題,但是,寫着寫着發現,小說最大的限制是語言。無論你去表達什麼樣的思想觀點、怎麼推動情節,或者描述一群人,實際上在小說當頭限制的是語言,怎麼樣進行敘述,好像有一些東西是語言沒辦法表達的。大家試圖做的一點努力可能就是怎麼樣用自己探索的方法抹除掉語言的邊界,或者是意識到這個邊界之後怎麼樣在這個框架之內表達更多的東西。
左起:梁文道、陳春成、張忌、鄭執、周愷
03.
寫作中
遇到了什麼困難?
梁文道:假如您認為語言邊界的探索是很重要的話,在文學寫作的經歷里,探索過程中最困難的是什麼?你遭遇過最大的挑戰,甚至是挫敗,在哪裡?
周愷:就是「無語」。怎麼樣用語言去表達自己的所思所想,失語,我不知道那個狀態怎麼樣去描述。
鄭執:我的很清楚,之前常年沒有讀者,且賺不着錢。
梁文道:賺不到錢比較難受還是沒有讀者比較難受?
鄭執:這兩個事好像是一個事。喜歡你的讀者,你出紙質書還是會買的。我曾經最大的困難很具體,在香港求學工作,大學畢業以後,我寫了一部長篇小說,寫得不好、很費勁,寫了兩年時間,最後賺到的版稅是9000塊錢。當時我的同學想拉我去麥當勞打工,我說誰去麥當勞打工啊,結果人家一個月就掙1萬。香港生活花銷又比較大,靠寫作支撐真的是挺困難的,我又是一個很難一心二用的人,沒有辦法寫着小說又干別的,當時確實遇到這個困境,最嚴重的時候會質疑要不要還接着走這條路。
張忌:我現在倒回去想最困難的是寫作之初的時候。比如有一些寫作參考的目標,類似于格非老師那些特別優秀的作品,想達到那個東西,但怎麼都達不到。我覺得寫作其實是自己跟自己妥協的一個過程,你往哪個方向走,有時候發現走不通,就自己跟自己商量一下。年紀輕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說服不了自己,到某一個程度的時候,就像我跟我父親一樣,能夠發生有效的溝通,這個時候寫作的困難對我來說就不是特別大了,然後就慢慢寫到了現在。跟別人說話,你可以藏着掖着,跟自己要坦白。寫作不是全能的事情,你肯定有所長有所短,你必須得說服自己清醒地認識到這些東西,把你最好的那一面寫出來。
陳春成:遇到的困難,我覺得有兩個。一個是在我寫作初期的時候,沒有人跟我聊文學,拉着身邊朋友聊,越聊朋友越少,都不理我。拉着我老婆聊,關係也搞得不太好,後來就每天控制一下量。有時候看了特別好的書,有那種想跟人聊一下的感覺,就像聽一個特別好的笑話,你不說就憋得特別難受,我就經常控制自己的這種傾訴欲。出書以後也是這個問題,我覺得聊文學聊得太多了,而且我寫得這麼少,我覺得我不值得這麼多的談論和剖析。聊得太多了會有點不知道怎麼寫了,在構思的時候潛意識沒有以前那麼自在。現在有時候在構思時,我就想到別人談論我,或者我拋出一些觀點,它們總是在潛意識裡擾動我,我現在在克服這個東西。
04.
什麼樣的作品
才是理想的?
梁文道:如果這條路繼續走下去的話,心目中那個理想的作品會是什麼樣?
陳春成:我覺得一部理想的作品不是具體的作品,要麼它是很短很短的一句,或者是一句詩、一首詩,要麼它就是很巨大的,也是我的胡思亂想。每一部作品都有自己的風格,風格越鮮明,反而會成為它的局限。這個人寫得比較輕盈,那個人寫得比較凝重,這就是各自的局限,每一種風格都不是完美的東西。
我其實想過,在一個時代,或者不同的時代,有幾個相互不認識的人,他們寫的東西共同構成一個理想的作品,像《雲圖》那樣相互交織,各種風格都有,成為一個巨大的,超過時間的作品。但是,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實存在這樣一個事情。要麼就是一句非常短的詩,20或者28個字,完美得像星體一樣不能動搖。
張忌:我對好作品的理解和判斷也在發生變化。這幾年,我越來越覺得大多數人能夠閱讀的作品是好作品。我說的這個大多數是指不同知識層面、不同身份的人都可以閱讀,每一層的人都能看到那一層,就類似於我們傳統的特別好的小說,像《紅樓夢》,我覺得現在最缺的反而是這樣一些小說。
現在的小說可能更具學術性,或者更適合在小範圍里做一些研究,但我覺得小說的本質還是一個大眾閱讀的東西,我希望能夠寫出雅俗共賞的作品。這聽上去好像挺簡單,但其實是現在寫作最大的一個問題,可能我自己會往這方面做一些努力。
鄭執:我沒有想過那麼遠,但我可能有對下一部作品有想法有規劃。我希望我下一本寫的小說是我大姨、二姨和我媽能看懂的小說,要是還能入圍寶珀理想國文學獎,就是完美。
周愷:我覺得自己的寫作一直都是在練習,好像是有一個什麼樣的作品在那兒等着,但自己沒想那麼清楚。我最近在看一些過世作家的書信集以及他們晚年的日記,特別悲涼的事情是有的作品是永遠完不成的,有很多人在死之前一直掛記着自己想寫的那個作品,最後寫不完,心裡想着有那麼一個作品,不必那麼清晰,可能也是一個動力吧。
左起:梁文道、陳春成、樊曉哲(孫頻《以鳥獸之名》編輯)、張忌、鄭執、周愷、廖信嘉
評委沙龍
05.
本屆參賽作品
呈現了什麼樣的趨勢?
梁文道:我常常很難理解在一個文學獎裡面對着這麼多出色的作者,每個人走不同的路線,評委是怎麼評審的?大家怎麼通過討論去形成一個相對接受的標準來討論作者的特點或者高下,這個特別難。下面請評委跟我們一起討論他們對於這一屆所有參賽作品的看法。
在現場的有格非老師和梁鴻老師,在線上的有阿來老師、李宗盛大哥、家輝兄。這屆收到作品的數量是四屆之冠,收到這些作品之後有沒有注意到總體的趨勢和現象?
大屏幕左起:阿來、李宗盛、馬家輝;現場左起:梁文道、格非、梁鴻
阿來:我非常樂意做評委,因為平常下不了這麼大的決心讀這麼多年輕人的作品。他們寄來兩箱子書,讀完以後發現裡面還有一個U盤,裡面還有好多本書,這是很好的閱讀經歷。
我怎麼選定我自己認為好的小說作品?在我的理解當中,小說首先是用語言作為基本工具的。我首先看語言文字,人類從開始說話、書寫到今天,語言的功能是不斷擴展的、不斷豐富的。人性當中的那些特別幽微、曲折的東西,雖然從古到今我們就在努力地表達,但還有很大的挖掘空間。加上今天我們跟世界的關係變得更複雜、更緊密,向外書寫現實的時候,到底是一個表面的書寫式的記錄,還是把過去的那些作品中有所觸及但未能窮盡的東西展現出來?我想這就是一個文學家應該有的創造力,應該有的基本功。所以我選擇作品名單的時候就是往這樣一個方向努力。
中文文學世界裡的新發展,除了當下完成的作品是一個考慮因素,還包括漫長的寫作生涯,我願意看到這個人的將來,除了評判作品以外,還能夠更好地展望他,或者期待他有一個更具創造力的、甚至才能大爆發的可能性。我想文學總是在期待這樣奇蹟般的人跟奇蹟般的作品出現。
梁文道:拿這次參加比賽的作品來看,您有沒有注意到很多年輕寫作者都試圖在某種程度上觸及歷史?
阿來:我想起來李白的兩句詩,「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不管是人性的發展,還是社會呈現的面貌,好多地方都是由過去歷史所規定的,所以尋找歷史感,最重要的還是它跟當下之間那種看起來隱約不見但事實上又千絲萬縷的聯繫。如果我們不是僅僅從題材出發,寫的再現代、再當下的文學作品,都會有一個歷史感在裡頭。
梁文道:這個獎很特別,有點學英國的布克獎,每屆都有一個非專業的評審,所謂非專業是非文學專業,但是廣義文化界和藝術界。文學不是文學界的事,文學是整個時代、整個社會的事,必然要有一個文學專業領域以外,但是還是文藝界、文化界當中的佼佼者、很有代表性的人物。宗盛大哥,這是您第一次做文學獎的評審,集中讀了大批的作品,感覺怎麼樣?您對文字韻律感的把握,這麼精細,再也沒有多少詞曲作者能夠做到像您這樣。您從文字聲音的感覺來講,有沒有從這些作品中讀到特別的感受?
李宗盛:這次找我,我感到很榮幸,聽了很多智慧的言語,啃了很多硬骨頭的小說。光是把這麼大量的文字看完,我就已經精疲力竭,必須很誠實地跟大家講,我很努力,也有很多學習,我顧不到什麼現象跟趨勢。
參加這次評審,我也希望在流行音樂當中,即便是歌詞、大街小巷販夫走卒唱的,能不能增添一些文學性。能在大家認為很俗氣的歌詞當中感受到一絲寫歌詞的人所添加的文學氣,這是我想來了解你們這些寫小說的人在做的事。雖然寫歌詞是文字,但跟寫小說太不一樣了,我只給你四句,你就得讓人把這個歌往下聽,你大概只有200個字搞定所有的人,而文學小說有幾萬字。歌詞的律動感、斷句、呼吸,還有旋律,跟小說是非常不一樣的。我並不認為小說的文章裡面所呈現的韻律感跟歌詞的韻律感是一回事。
梁文道:格非老師,您現在在教書,在早年還沒有教書的時候,大家對您的印象是一位先鋒派作家,可是後來您自己的寫作又開始回歸到現實。從您的經歷和作為老師的角度出發,您怎樣看待這屆作品當中,有些作者在文體上和語言上想要有所實驗這一點?
格非:這次文學獎給了我那麼多的作品,拿到U盤的時候,說老實話,心裡有一點後悔,不得不躲到一個地方去,沒日沒夜地看,看了兩個多月。看完以後,我覺得最大的挑戰還不是累,是我自己會擔心看走眼,因為我過去確實也犯過這樣的錯誤。一直到昨天晚上,十一二點還在看,最後五部作品要反覆比較,我們到底要把票投給誰呢?
契訶夫說所有的年輕作家都需要以新的面貌來開始自己的寫作旅程,這個特別特別重要,年輕的時候一定要能夠「不一樣」一些。
看他們五個人作品的時候,大概只有一個作家我是完全沒聽說過的,就是周愷。我看到周愷的時候非常激動,怎麼還有這樣一個作家?然後我跟很多朋友介紹,他們說這個人其實已經寫過很多了,我覺得我有一點閉塞。其他四位的作品,或多或少看過一些,有些人還相對熟一些。我是覺得要有新的面貌,在文學語言上,尤其是它到底給這個時代提出什麼問題。
鄭執說一個作家要解決自身的問題,我很贊同,這個問題跟大家要解決的問題是不是一樣,如果一樣的話,它在某種意義上代表了這個時代,那就是非常偉大的作家。當然,這種一樣不是說他的意識跟公眾意識一樣,而是說他代表這個時代來提出問題,可能需要過很多年回過頭來看,有一個作家叫鄭執,提出了那個時代最重要的問題,我覺得這是一個年輕作家特別重要的地方。
年紀大了以後很容易保守,在選取標準的時候,我會考慮他怎麼向這個時代和社會提問。比如李宏偉,我也是這次比較集中地看了他的作品,非常棒,他有他特殊的方式,雖然他沒有進入前五,但我覺得仍然有他特別重要的地方。
梁文道:家輝兄,作為香港人,我覺得您特別能把香港人自己了解的東西寫出來,讓別的地方的讀者也都能了解,這就牽涉到關於掌握地方特色這件事。最近幾年,寶珀理想國文學獎參賽和入選的作者,有許多都開始發掘不同的地域文化特色,有的甚至會被冠上一些地域文化代表,比如「東北作家群」,您對這種現象怎麼看呢?
馬家輝:我閱讀作品的時候不僅會注意方言放入進去如何使用,更加注意到他們的語感和看事情的角度。語言是一回事,還有本身背景的經驗,他可能是在大城市或者小鎮成長,對於生命裡面不管是具體的還是哲學性的問題,他們透過小說故事、主人翁的眼睛所選擇的角度,往往讓我很吃驚。
語言是文學作品很重要甚至是最重要的部分,除了語言的味道,還有地域文化。我同時感動於不同地域成長的人、生活的人那種生活經驗,看待世界還有看待自己跟世界的關係的角度,擺定故事裡面人物的距離是很不一樣的。孫頻的《以鳥獸之名》中的人,有的在城鎮生活,有的回到山裡。他們看待世界,人跟人的關係、人跟自然的關系所用的語言,對我來說是非常新鮮的。
我為了專心閱讀作品、參與評審工作,特地接受了一個機會把自己隔離,基本上14天只做了兩件事,就是讀作品和做瑜珈,瑜珈是要健身鍛煉。我一點都不寂寞,各種聲音——男男女女的聲音,從故事裡面出來的聲音,作者本身的聲音——陪伴我14天,完全打開了我的眼睛,我隨着作者還有裡面的人物遊歷在中國大江南北,甚至是不同的時空。
鄭執在後記里講到他在香港生活工作的經驗,他說他對電視台的領導說我要當作家寫東西,領導的表情很複雜,一方面是瞧不起他,什麼,你要當作家?可是又好像對以作家為志向的人有一點恐懼,有一點敬畏。我非常感動的是鄭執說他為了賺錢寫了很多亂七八糟的,臉紅不敢再提的東西,鄭執說:我對自己說,這一回兩個字,要臉,一定不能給自己丟臉。當然,也提醒我這個老大不小的作家要臉。
梁鴻
梁文道:梁鴻老師有大量的非虛構創作經驗,您說您注意到最近幾年虛構和非虛構的界限越來越模糊了,在這次的參選作品中有沒有看到這種趨勢呢?
梁鴻:實在的生活和虛構之間的關係,應該說小說本身就有這樣的特徵,有些作家可能更加明顯,比如,寫歷史題材的,會更加注重考證歷史細節和事件;關注現實的作品,越注重內在的準確性,這樣才使虛構達到飛揚的狀態,而不是沒有根源。我挺喜歡這樣一種狀態。
對於小說而言,什麼都可以進入到小說敘事裡,只不過我們用的方法不一樣。比如郁達夫的《沉淪》,那個人死了,有一個新聞出現,他把這個新聞告示寫在上面,一下子增加了現實感;李洱的《花腔》也用了很多歷史考證,不管是正史野史還是編纂史,玫瑰與糞便,裡面混合了很多真實的歷史事件,虛虛實實,真假相依,構造一個更寬廣的空間。
這些青年作家的作品,我看到以後非常感動。我們寫作經過了好多好多年的摸爬滾打,才敢拿起筆寫一點點東西,寫得還非常清淺。這一代作家起點很高,受過良好的教育,文字能力非常強。周愷剛剛說語言是特別大的限制,橫亘在你和物之間,詞和物之間怎麼對應,是作家永恆的難題。我覺得文學就是在做這樣一件事情,但可能永遠就是一個影子,你只能表達一種影子的影子,很難做到真正的抵達。
06.
如何看
入圍決名單的五部作品
梁鴻:《夜晚的潛水艇》內在的精神世界無窮無盡地展開,你可以大腦風暴,無窮地延展。《仙症》是雕刻一樣的真實,把生活提取出來直擊你的眼睛和心靈。《以鳥獸之名》,巨大的山林之感,跟着她,在歷史、自然的空間,會走到中國社會被忽略掉廢墟一般的、廣闊的歷史與現在,是非常迷人的。《南貨店》,你又會覺得70年代這樣一個小的雜貨店承載了無數的人心、生活,它像流水一樣緩緩寫來,那就是我們的生活、我們的人情。《偵探小說家的未來之書》是知識分子和文學本身又構成新一層的敘事,周愷把它拿過來,沒有作為知識來使用,而是作為敘事來使用,一個活的東西,又是一種空間。
好的文學一定會讓你感受到不同的空間,而這個空間又是我們現代生活中所攜帶的,或隱或現、或虛或實帶給你的。
阿來:這幾位作家,語言上都有自己鮮明的風格。正是這種語言,他們找到自己特殊的敘述方法,然後才使得世界以及人心裡那些過去未曾被我們洞悉察覺的東西,突然非常鮮明、非常尖銳地呈現出來。
李宗盛:我不做單一點評,我無法在技術上給予清楚的評價。整個過程,我最緊張、最在意的就是怕我自己的名單出來以後跟其他幾位專家老師的都對不上,不過還好,這五部作品當中,其中三部,是我在長名單的時候就已經喜歡上了,就是《南貨店》《仙症》和《夜晚的潛水艇》。《以鳥獸之名》,我進入的比較慢,人家說這個好,我就多看幾遍,我也找得到樂趣。周愷的《偵探小說家的未來之書》是一直到最終名單的時候才開始讀,開始我還沒進入狀態的時候沒有注意到,這部作品跟其他幾部是非常不一樣的。
左起:梁文道、格非、梁鴻
馬家輝:《仙症》中《森中有林》一篇結尾那一句,真是動人。他說「我想你也走不了,年輕人,有人把你種在這片土地上了」。《森中有林》講兩代人的故事,裡面要血腥有血腥,要仇恨有仇恨,要寬恕有寬恕,要包容有包容。最後結尾就是語言選擇的妥當,擺定了那個距離。當然,不只是這一句打動我,每一部,不管故事的取材、故事主人翁看事情的態度,很多我都能感應到。
我對《夜晚的潛水艇》的感覺,我先聽說春成長得很帥,第二個感覺,小說給我的感覺很sexy,那個語言是性感的,能帶動你的情一直探索。短篇小說集跟長篇不一樣,對我來說,長篇有時候一氣呵成地就讀了,平常閱讀短篇,我讀兩三篇就停了,可是這個作品集裡面,一篇一篇的,我就想看他怎麼面對,不管他說自己要解決世界的問題、生命的問題。他告訴我了一個好的故事,而且用很sexy的語言講下去。不管那個故事發生在穿越時空的《紅樓夢彌撒》也好,或者在另外一個國度的音樂家身上也好,都能一直帶動我下去,而且有共通感。《音樂家》中說到「這一生非但不是幸福的,甚至也不配稱為不幸,因為整個的一生都用在了戰戰兢兢地迴避着不幸」。好的文學創作不是心靈雞湯的語錄,要看在什麼地方、什麼位置用什麼語言來擺定裡面的人跟處境、跟處境的距離和位置。這是我看到其中很重要的標準。
最後我想說一些作家朋友們談到解決生命的問題,我想對這個問題表達一點看法。與其說作家想透過文學作品來解決什麼問題,不如說我看到往往的是作家把自己解決不了、束手無策的、很迷惑、很痛苦、很焦慮甚至很懊惱的、很傷腦筋的問題透過他的故事呈現出來,那些解決不了的問題,那種無助的狀態,可能是最打動我的。我跟作家、跟作家作品裡的故事和人物繼續煩惱下去,不一定有答案,可是我會覺得原來我不孤單不寂寞,我的煩惱好多人也一直被困擾、一直被思考。除了解決,更重要的是解決不了,對我來說才是文學很動人的地方。
格非:我當年在上海的時候,看到很多南貨店,不理解怎麼會有南貨店,賣的難道是南邊的貨?我有一個朋友在裡面站櫃檯,我經常到他那去拿煙,所以我對南貨店一直情有獨鍾。現在已經看不到南貨店了,我覺得應該有一個作家,可以來記述它的歷史,這個時候張忌寫了《南貨店》,之前我就看過這部作品,我覺得相當不錯,寫得非常細膩,很多感覺很見功力,非常成熟,我很喜歡這部作品。
我最喜歡周愷的《偵探小說家的未來之書》,看到他的作品有一些激動。大家都知道小說裡面有兩種基本的能力,說起來也許有一點掉書袋,一種是表達隱喻的能力,還有一種是小說特有的換喻,你怎麼展開小說、怎麼結構、怎麼轉換。比如,托爾斯泰的故事講的特別好的時候突然停止了,然後開始大量的議論,每個作家的處理不一樣。我看周愷作品的時候,他有一種特別自由的方式,特別迷人。寫到某個地方,他突然放,放了之後開始插入一些不相干的東西,我很喜歡他敘事節奏方面的變化,容量也不錯。
我參加另外一個獎評獎的時候看了鄭執的《仙症》,一下被迷住了,我跟蘇童做評委,當時討論的時候說(獎)一定要給鄭執,沒什麼好說的。他的語言非常有力量,也非常純樸,我非常看好鄭執的未來,他剛才說經濟方面的問題,我就希望他多掙一點錢,然後專心寫作,成為非常好的作家。
陳春成的《夜晚的潛水艇》,之前就看過,這次是看第二遍了。他的作品,你看了第一篇,覺得不錯,看第二篇,仍然覺得不錯,看第三篇,他又寫了完全不一樣的東西。春成在嘗試不同的寫法,非常好,年輕作家在各種方面展開探索,而且都有特別有意思的東西。他融合了類型小說,也有歷史題材,也有一些幻想性的東西,《裁雲記》裡面提到裁雲的過程有一點科幻,非常龐雜,顯示出這個作家不同凡響的地方。
我昨天晚上還在看孫頻的《以鳥獸之名》,非常感動。我非常認同它對現實生活的概括,那個山民已經不在山裡,而是在山下的小區,最後是回到了山裡面,從山民的角度把社會當中的種種問題描述地非常好,我覺得孫頻給我最大的感動是她的寫作帶有一種誠意,非常誠懇地回應社會各個方面的問題,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
攝影:楊明
第四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