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年一度喜劇大賽》在昨晚落下帷幕,由于和偉帶領的「三板大斧子」獲得了年度社團。
在脫口秀行業熱火朝天的當下,《一年一度喜劇大賽》是一個有點冒險的喜劇綜藝。選手們幾乎都是沒有知名度的演員,節目呈現的表演以大眾不熟悉的sketch(素描喜劇)為主,還有默劇、物件劇等鮮少出現在屏幕上的形式。
為了激發出選手們最大的潛能,節目組選擇了共創模式,在正式比賽前便組織了多場工作坊,讓編劇和演員們尋找合適的搭檔,一起創作。
「三板大斧子」社團里的編劇六獸和演員蔣龍、張弛就是在賽前工作坊里相遇的。遇到蔣龍張弛的六獸說,自己的想法從未被如此精準地表達過;遇到六獸的蔣龍說,以前的一些片段式的靈感,終於可以變成一個完整的作品。
在其他同事的輔助下,這對黃金搭檔交出了《一年一度喜劇大賽》里最亮眼的幾個作品:《這個殺手不大冷》里一言不合就唱歌的綁架現場、《最後一課》里表演系學生去當密室NPC被認出來的「社死瞬間」、獻給初心的《台下十年功》,以及堅持就是勝利的《悟空》。
關於這些作品,主創們有什麼創作心得?做原汁原味的sketch重要嗎?喜劇的共鳴是如何達到的?節目中被淘汰的人有什麼共性?.......帶着這些問題,我們在一個寒冷的北京冬日,找到了冠軍社團里的六獸和蔣龍。
這是一段關於腰部演員的勵志故事:一個為了接活兒,一個為了亮活兒,一路炸到了最後。
01.
黃金搭檔的誕生
看理想:六獸之前都是干喜劇這行的,參加這個節目比較順理成章。但蔣龍之前是演影視劇的,你為什麼來參加這個節目?
蔣龍:雖然之前的身份是影視劇演員,但角色都有喜劇色彩,我自己也很喜歡喜劇,所以來參加了《一年一度喜劇大賽》。
六獸:我給你們翻譯一下,就是以前演配角的。
蔣龍:演的是錦上添花的花。
看理想:那麼六獸是怎麼參加這個節目呢?
六獸:我就是錦上添花的錦了(笑)。開個玩笑。其實單立人也有新喜劇的板塊,所以剛開始是作為演員來參加節目,後來因為演技不夠好,被導演組勸以編劇的身份參加。本來有點不平衡,這不是讓我當火鍋配料的意思嗎?但後來想着就當個活兒,干就干吧。
看理想:聽說是張弛先找上你的?
六獸:對。蔣龍可以詳細描述一下。
蔣龍:節目前期有演員互選搭檔環節,我和張弛搭配上後就要開始匹配編劇了。大概有十天左右吧,已經篩選過的編劇們和演員們會在workshop(工作坊)里共創、磨合,然後即興創作一些東西,看合不合適。
我們來了九天都沒找到合適的編劇,當時也不知道是真的不合適,還是只是因為時間太倉促。到了第十天我因為工作沒去,只有張弛堅持去了,那天下午四點他給我打了個電話說:快來。
我說怎麼了?他說今天有個編劇特別厲害,下午合作了幾個都特別炸,好幾組演員,像宗俊濤老師都在搶,內容導演說趕緊來,一會兒走了。我就趕緊來了,來了之後說已經幫忙摁住了。
看理想:是怎麼摁住的?
六獸:物理上的摁住。
蔣龍:《這個殺手不大冷》最開始其實是我和張弛準備的小節目,想在最短的時間內向編劇展示我們的特長,所以有很多才藝在裡面。我們拿着這個和六獸老師說了一下,他立刻明白了我們的意思。
六獸老師當時提了一個解法,也是《這個殺手不大冷》開始的名字,就是「the show must go on(表演必須繼續)」。我們需要解決的是,為什麼這倆角色要一直唱歌?一提出「the show must go on」這個概念,兩個人的動力都通了,殺手是被音樂控制,被綁的人是要用音樂來活命。
我們就覺得這個編劇確實有點東西。起初片段式的、不連貫的靈感和歌終於能成為一個完整的作品。
之後再聊到想做什麼樣的作品,他說希望做一些有溫度的作品,我和張弛又被打動,然後我就非常激動,用超快的語速和六獸老師講了所有我想做的東西,完了六獸老師卻面無表情。
《一年一度喜劇大賽》花絮
六獸:我不是故意沒表情。現實是一方特別積極激動,一方沒有辦法動。他在那兒跟我說的時候,不是坐着說的,是在屋子裡邊跑邊表演邊說。
蔣龍:我當時感覺完了,因為六獸老師剛進門的時候是笑嘻嘻的,我講完之後石化了。出門送他甚至都沒加上微信。
看理想:所以六獸是怎麼看上他們的?
六獸:首先,和蔣龍張弛聊的半個小時過得極快。時間很快,演員也很快,我說什麼他們馬上就能理解。
再上舞台演的時候,大概四五分鐘的一個作品,我的感受是我的想法從來沒有被表達得這麼準確過。他們的聲台形表(聲樂、台詞、形體、表演)也好,或者是台上的各種氣場也好,都無比正確。
那時突然發現了一個問題,就是我們這些線下的演員,像單口喜劇演員或者新喜劇演員,說實話,我們在劇場裡得到笑聲相對容易一些,因為有一些手段是針對現場的,有很多活兒可以亮。
當得到笑聲變容易了以後,你就會迷茫,就是我演出效果已經好成這樣了,我需要再精進些什麼呢?那時我就有一個迷茫,難道我成了?不可能,沒有人二三十歲就敢說自己成了,但是也不知道該往什麼方向走。
來《一年一度喜劇大賽》就感覺走出了一個圈子,我不敢說那個叫舒適圈,但我確實看到一個更大的圈子。那時我才發現自己差太遠了。
跟張弛蔣龍接觸過後,有天晚上我回去發了條微博,我說我想做一些自己瞧得起的喜劇,目前來看無限接近那個點。
@六獸 微博
02.
好作品的煉成
看理想:除了《這個殺手不大冷》(以下簡稱《殺手》),像《最後一課》和《台下十年功》,最開始是六獸還是蔣龍和張弛的點子?
六獸:《殺手》和《最後一課》基本上都源自蔣龍他們之前想過的一些元素。像《殺手》的原動力就是為了亮活兒。我們想辦法把這個活兒亮得沒有那麼生硬,就給它加一個理由,其實就是把「殺手」這個殼子套上去。
拍攝期間,組裡流傳一個說法叫「喜劇四大名著」。像綁架、岳父見女婿這種就是「名著」,它們相對容易出矛盾,容易產生每個人的行動力和動作。說白了是個萬能場景,只要用上,故事就能推下去,但它也是個近道,有點作弊的意思。
但我們想找一些不一樣的點,比如用一個愛好來延續生命。創排過程中我們還發現,求生那個人其實有點不善良,他在利用人。另外,殺手其實有一個壓倒性的優勢,就是他隨時可以開槍,那要怎麼把這個優勢弱化呢?就是把他設定為一個會被音樂控制的人,他也是音樂愛好者,會被歌聲打動。
蔣龍:《殺手》早在七月已經有看起來差不多的版本,但我們花了一個多月時間,和六獸老師天天都在做一個工作,就是把人物儘量百分百描繪出來。
我跟張弛對待角色的習慣都是,就算不需要展現那麼多,我們得完全了解這個人,窺一斑而見全豹,我們得把全貌都描了才好意思演。就像六獸老師跟我們說,你去商場買東西,兜里揣100塊錢和不揣100塊錢的狀態是不一樣的。
我們花了好長時間去把每一個角色的前史做紮實,包括《最後一課》里的老師和學生。我們的戲有時候沒有太多硬梗和包袱,都是因為兩個人的關係造成的矛盾,有一些錯位所以才好笑。
六獸:《最後一課》和《殺手》的創作過程比較相似。《最後一課》最開始是蔣龍說起他玩密室時碰到認識的人,他非常矛盾,到底要不要打招呼?我當時心裡第一反應是,如果這個人不夠善良,是不會有這種糾結的。第二反應聯想到自己,因為我是學美術的,我身邊也有在超市畫「熱銷」海報的同學,如果我遇到了我會不會上前打招呼?
我們找到了這種矛盾的心態,接下來要做的工作就是不停地換人物關係,看怎麼擴大這個心態,怎麼讓這個心態更容易被大家理解。張弛那個角色我們換了好多人物,有一版是一個藝術家性格的影帝。到最後確定了是老師後,狀態也調整了很久。
我那時跟張弛聊,你不知道他當密室NPC慘嗎?你當然知道了,你是個有社會經驗的老師,你當然知道他賺不着錢,他活得慘,但是在那一刻你可以不在乎他慘不慘,因為他在用你教他的東西。
最後那一幕,台上有三撥人。老師是有經驗的社會人,了解世上的艱辛,但是今天在這個密室里咱們只聊演員的專業素養。當喪屍NPC的學生是一個初進社會感覺到挫折的人物。剩下還在學校的同學,就是沒被社會毒打過的人。當這三類人同時出現在舞台時,我就覺得這個本子成了。
看理想:觀眾只能看到人物短暫的互動,但你們都把他們想得非常清楚,包括個性、經歷、所處的人生階段。
六獸:這就聊到創作狀態了。對於「有人開玩笑說,六獸老師把自己最好的本子都給了蔣龍張弛,是這樣嗎?」這個問題,我可以明確回答,不是這樣的。
本子是我們一起搭出來的,裡面每個人物的狀態都是各位老師自己找的,我只負責找到game(遊戲點)和劇情。怎麼把故事講清楚、講好笑,這是我的任務,人物狀態、台上的表演是導演和演員自己找到的。
03.
怪人與直人
看理想:《一年一度喜劇大賽》的英文是「Super Sketch Show」,可以說說sketch(素描喜劇)跟傳統喜劇的區別嗎?
六獸:簡單地說就是把一個創意升級成三番,再搭出一個完整的故事片段來。它雖然是完整的,但是它只是故事片段,它和傳統小品最大的區別就是它不需要開頭和結尾,可以從事情的中間開始講,只講核心,然後在一個大笑的地方結束就可以了,是一個相對快節奏的喜劇形式。
從字面意義上去理解sketch的話,它就是美術上的素描。實際上,很多藝術門類都有sketch。文學上有小品文,美術上也有素描速寫,表演也有小品。
最早的小品也不是現在的喜劇小品,是表演類大學在課堂上練的隨堂練習,就是一個場景。喜劇小品最早出現,其實就是陳佩斯和朱時茂兩位老師把自己的一些練習優化和提煉後,放到春晚舞台上讓大家笑,後來觀眾才慢慢接受了喜劇小品的這個門類。
像我們現在做的《台下十年功》和《最後一課》,用裝一點的說法, 就是能看到人物弧光,人物是有心理變化的,但本身素描喜劇並不要求這些。
節目開始的時候也有演員和編劇問,說我們在台上演的這些還叫sketch嗎?我的感受是,我們叫「super sketch show」是因為我們的底色是sketch,但我們要做的事情是讓sketch為我們服務,並不是我們服務sketch。
很多時候了解到新知識,學到新文化的人,都有點意難平的地方,在於你為什麼不保持原汁原味?但原汁原味是有問題的。它要符合電視的播出習慣,要符合大多數人的收看習慣。
節目裡我們加了很多其他手段,比如聲音、燈光、舞台布景,這些線下sketch是沒有的。所以在這個節目上可以說我們做了讓步,也可以說做了改良,這個都無所謂,這兩個詞都是中性詞。
看理想:你覺得之後sketch能發展成一種新的藝術流派嗎?
六獸:我願意接受「流派」這個說法,我的感受是它會越來越模糊,因為它本身只是一種劇作結構而已,和其他的喜劇沒有什麼太大區別,只不過是給大家一個新思路。
蔣龍:想補充一點,sketch里通常有一個怪人和一個直人。怪人之所以會一直干一件看起來很傻的事,是因為他的世界觀里有一份普通人沒有的執拗,這就能產生笑料。用我們的話說就是,一本正經地做一件別人不看好的傻事,而且很有可能這件傻事看的人也想做,只是沒有勇氣。
看理想:在節目早期被淘汰的一些選手裡,有覺得比較可惜的人嗎?
六獸:王梓,他在線下基本上就是王者,在線下感受劇場氛圍的人,哪怕沒有最好的評價,也不會落一個差評。隔着屏幕可能會讓人感到單薄。
《愛神丘比特》
但我也理解,你想現在的特效多厲害,我們已經看過太多精彩的東西了,王梓老師的表演隔着屏幕可能比較難傳達刺激。
剛才蔣龍提到怪人和直人,我想起一件事。我們也在線下做過一些新喜劇,也見過一些初學者,對sketch或者漫才的理解不夠深,曾經有一組漫才選手上來說漫才就是一個吐槽,一個裝傻X。我當時就崩潰了,裝傻和裝傻X是兩回事。
我對裝傻的怪人的理解,可以援引幾年前《圓桌派》里竇文濤老師說過一句話。他說如果你足夠深入地走進一個人的內心,你覺得這世界上有正常人嗎?我當時仔細想了一下,我覺得沒有,這世界上沒有正常人,每個人身上都至少有一個過不去的點,這個點是我覺得怪人之所以怪的原因。
我們要找的怪人的狀態就是那個點。大家平時都是普通人,但總有無緣無故被擊中或被激怒的時刻。
反過來,直人是最難演的,就是因為這世界上沒有百分百的直人。直人在舞台上的作用,是代表觀眾價值觀。為了讓怪人不要太飛,讓觀眾代入情緒,直人要演一個大家的平均值,這個特別難。他們背負着很重要的工作,但光彩通常都不在他們身上。
《父親的葬禮》
看理想:都在怪人身上。
六獸:淘汰的人裡邊,很多都是直人,這是直人的命運。所以當你知道這些背景後,你會覺得呂嚴被淘汰是一件多麼可惜的事情。
看理想:他就是演直人的人。
六獸:如果大家喜歡看《父親的葬禮》,肯定跟對呂嚴的一聲嘶吼有印象,他當時下了台嗓子都說不出來話了。這個節目裡有非常多可敬的直人。
04.
「模糊的,才是準確的」
看理想:周奇墨曾經在別的訪談里表達過,我們現在信息壁壘特別嚴重,藝術能夠給人帶來最大的價值就是共鳴。你們怎麼理解喜劇的共鳴?
蔣龍:我們的很多作品傳達的是情感共鳴,比如《殺手》,有人看了覺得那個殺手曾經放棄過一些東西。
六獸:在我的創作邏輯上來說,共鳴分為事實共鳴和情感共鳴。情感共鳴很簡單,比如說《台下十年功》把很多人看哭了,但那些人極少是熱愛京劇的,很可能只是曾經學過什麼技能,迫於生活又放棄了。
那種共鳴是模糊的,但我個人覺得,模糊的才是準確的。
觀眾得到的共鳴都是自己從作品裡拿的,跟我們講的故事的事實沒關係。如果今天台下坐的是我們的一幫同行同事,我可能會選擇做一些事實共鳴的作品,像《互聯網體檢》那種。但我認為蔣龍和張弛演事實共鳴的作品是大材小用,因為他們能把感情表達得很準確。張弛在《台下十年功》里最後10秒的停頓,只有他能傳達出這種情感共鳴。遇到他們後,我才敢做這麼多情感共鳴的作品。
看理想:在一個喜劇作品裡,你會優先情感共鳴還是優先好笑?
六獸:優先好笑。其實我也不是很強調情感共鳴,我只是想做一些有人情味的作品,它不是曲高和寡的,不是陽春白雪的,我也可以討論互聯網,各種在網上看到的槽點。但當大家的視線都在這上面時,我更願意把故事放在生活中,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上來。
看理想:二位做喜劇之後有發生什麼改變嗎?
蔣龍:最重要的就是自信了。以前演影視劇的時候沒那麼自信,對於好多自己的想法都不太確定。
來到這兒,很高興認識六爺,像NPC這個點子,我已經說了兩年了,基本見誰跟誰講,這次終於呈現出來了。我知道有很多聽過這點子,但沒有畫面的朋友看到了,估計也很開心。
看理想:六獸除了瘦了外有什麼變化?
六獸:也沒瘦多少。像之前說的,我走出了一個圈,同時又打造了一個新的圈。目前還在消化新的圈子裡的一切新鮮的東西,會覺得自己成長了許多。
六獸獲得節目的年度喜劇編劇
看理想:之後除了sketch,二位還會嘗試新的喜劇形式嗎?
蔣龍:我想試試單口喜劇,畢竟有領路人。
看理想:可以是六獸老師寫稿,蔣龍來演。
六獸:那可貴了!!
看理想:六獸呢?感覺你在喜劇這個領域裡什麼都幹過一點。
六獸:但是真正能賺錢的幾乎都沒幹。單口喜劇也沒趕上那波。
看理想:之後會想再重新趕一趕嗎?現在你的編劇潛力開始發揮出來,之後會想繼續走編劇這條路還是會回歸單口喜劇,或者播客主播?
六獸:播客主播是我的日常工作,能幹的時候一定干,這個放心。然後,單口喜劇這件事比較本源化一點,它是屬於我的內心的。演單口喜劇和寫劇本不一樣,它非常個人,我說出來以後你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拉倒,這應該是它最理想的狀態。
目前因為市場化或者一些別的因素,演員可以說一些段子以換取關注度或收入,但我對單口的感情不太一樣。我很高興能通過寫劇本獲得一些認可,它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我不用在單口喜劇上犧牲什麼東西了,等我回到單口喜劇的舞台上,我可以更不在乎一點。單口喜劇一定會繼續做,就是方向會變,不是規模,不是讓更多人喜歡,而是更真誠一點。
然後因為最近當編劇有比較大的正向鼓勵,所以有了很多妄想。
看理想:多大的妄想?
六獸:想寫更長的故事。
看理想:我們覺得完全可以。看《台下十年功》的時候就覺得它可以擴展成一個更長的作品。
六獸:是,但那明顯就是另外一個領域,而且那個領域裡也是高手輩出,各種大師。如果有機會的話,還想嘗試情景劇。
我個人特別喜歡《摩登家庭》,我很想做那樣的東西。如果真的有機會讓我加入一個情景劇,這個情景劇還是一個10年的長壽劇的話,這10年基本上吃喝不愁了。



撰文:林藍
採訪:林藍、佳雋
監製:貓爺
配圖來源:《一年一度喜劇大賽》、單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