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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疫情並未遠離,我們不清楚什麼時候它會降臨到自己身邊。有時僅僅因為和核酸陽性的陌生人身處同一列車、單位或街區,我們的生活就可能遭到強制剎車,被整個改變,更不用說那些真正感染過新冠病毒的人了。得病之後,他們的人生發生了急劇的變化,即使幸運得救,患病的傷痛和陰影也可能籠罩他們接下來的生活。

「生活就是變化。理論我們都懂,但是實際體驗通常比我們預期的更加複雜,我們為此感到恐懼,甚至無力應對。」英國心理治療師茱莉婭·塞繆爾(Julia Samuel)看到,我們每個人的人生中都有起起伏伏,不論是健康、工作、還是人際關係,都很難永遠一帆風順。

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曾經對她進行過一次採訪,當時她的首部作品《悲傷的力量》出版,那本書的主題是「面對死亡」,最近她的另一本作品《生活即變化》也推出了中文版。在書中,她以那些接受心理治療的人們的故事為例,試圖告訴讀者要如何挺過艱難時刻。這本書分為家庭關係、愛情、工作、健康和身份認同五個部分,茱莉婭認為,這些要素組成了生活本身。其中,新冠肺炎感染經歷被分在「健康」這個部分,疾病帶來的人生變化並不僅僅包括生理上的病痛。在下面這篇書摘文章中,她講述了從新冠肺炎中死裡逃生的退休人類學教授埃里克是如何在心理治療的幫助下逐漸康復的。

茱莉婭·塞繆爾

《埃里克:新冠肺炎患者》

(節選)

文 | [英]茱莉婭·塞繆爾 譯 |賀露曦


01



新冠記憶


我在四月中旬接到了埃里克要求進行心理諮詢的電話,當時倫敦的新冠肺炎疫情正值高峰,而埃里克剛剛從新冠肺炎中死裡逃生。令我羞愧的是,當我接到埃里克的電話時,我的好奇心蓋過了任何對他的同情和關心——我並不喜歡自己的這個反應。好在當我看見他枯瘦的面頰、聽見他在講述自己安上呼吸機那五天的經歷時,聲音中的喘息,我的治療師自我又重新上線了。

埃里克的臉被屏幕放大了許多,我能夠看見他模糊的棕色眼睛,蒼白的橢圓形的臉,他的圓框眼鏡和灰色鬍子讓他頗有學術氣息,這很合宜——埃里克,一位來自哈克尼的退休人類學教授,七十二歲,已婚,兩個孩子均已成年。埃里克語速緩慢,多次停下來喘氣,但他還是大致講述了自己的故事。

他在某天早晨起床時感到身體疲憊,並在這之後的幾天內愈發地不適,他的言語變得有些錯亂,妻子寶琳娜也開始越來越擔心,但埃里克依然無法正視自己的身體狀況,堅持相信「別人會生病,我不會——疾病是懦夫的專利」。但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他的身體開始發抖,體溫在過高和過低間徘徊,並且雙腿冰涼,他的眼前開始浮現眩光,但因為自己沒有出現咳嗽的症狀,埃里克堅信自己患上的不是新冠肺炎。當他的體溫攀升到41攝氏度時,儘管沒有與他同住,他的女兒還是為他叫了救護車,六分鐘後,救護車到達。
埃里克記得自己被放上輪椅,記得「被綁上氧氣機和靜脈注射抗生素」。在說話的過程中,埃里克突然垂下頭,思維仿佛進入了一條無法繼續行進的死胡同。我讓沉默在我們之間繼續。「我和進入醫院時的自己已經不是一個人了,我被改變了。」我的本能反應將讓我順着埃里克的陳述繼續追問一個明顯的問題:你怎麼改變了?但從他緩慢、氣喘吁吁的言語中我可以感覺到他的思維中有很多黑洞,我不想讓他感到更加沮喪。因此,為了讓他理解擁有這種異樣的感受也是正常的,我用輕鬆的語氣回答道:「當然,你肯定改變了,你昏迷了很多天,喉嚨里插着一根可怕的機械管幫助你呼吸,你住在轟鳴而炎熱的重症監護病房裡,周圍的人被包裹在太空服一般的防護服里,你怎麼可能不改變?」他提起一邊嘴角笑了笑,點了點頭。
我們的談話繼續進行,他的精神略微好了些,說道:「如果你想設計一套系統來恐嚇像我這樣的老年人,就把一根管子插進他的體內,並且不讓任何他認識的人、愛的人在他身邊……」說到這裡,他的身體開始抖動,好像身體的記憶正從他眼前閃過,他的聲音低沉了下來:「最可怕的是他們給我插管的時候,我感覺好像自己正在溺水……我以為自己要死了。」下意識地,我把手放在了自己的喉嚨處,感受着能夠自由吞咽的寶貴,他所敘述的經歷讓人感到真實的害怕。講完了自己的經歷,他還是流露出了天然的樂觀:「當我能夠自主呼吸的時候,我哭了,我都不記得我上一次落淚是什麼時候了——我的生命被改變了,但也被拯救了,我想沿着這條路繼續走下去。」依據這一句話我向埃里克提問:他是否希望我們的工作能幫助他應對這場疾病帶來的創傷,同時也幫助他認識這場疾病將對他人生的進程帶來怎樣的改變?他點了點頭。他有些疲憊了,當天的諮詢結束了,我們說好在接下來的幾周內繼續。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埃里克說:「我感覺很虛弱……我的記憶,我的腿腳,我的整個身體都感覺不再強健。我能走路了,但是還需要藉助助行架,晚上也還是會做噩夢。我想要回到以前那個自己……僅僅就在五個星期前,我還是健康矯健的。」埃里克向我描述他曾經是怎樣如饑似渴地熱愛步行,他在假日裡進行長途徒步旅程,每周都頻繁地散步。在他描述自己曾經的強健時,我能聽出他言語中的驕傲。在生病前,他曾是一位充滿活力的七十二歲老人,興趣繁多,尤其熱愛幫助年輕人;他志願為王子基金工作,每周輔導許多青少年。但如今,他的身體和思想都正在經歷着一場深重創傷所留下的後遺症,需要積極的復健來幫助他痊癒。早先,在和一位諮詢者的交談中,我傾向於強調生活中一些有益於身體和心理康復的實際習慣和行為,在混亂之後,通過建立生活的架構來讓生活看起來重新有序,這也許會有所幫助。我詢問埃里克在他出院回家後是否形成了自己的生活規律,埃里克告訴我他每日大致的規律是在早餐前做一些腿部的復健練習,上午寫幾封郵件,寶琳娜為他準備午餐,然後他會在下午時睡一個長長的午覺。

「我感覺自己像一個老態龍鐘的人,我記得自己曾經帶着鄙夷看着我的父親在電視機前打鼾,全然不顧電視機里正在進行的,我們說好一起觀看的足球比賽。而現在,我就像他一樣。」

當地時間2020年7月31日,美國富勒頓,64歲的羅梅利亞·納瓦羅在新冠肺炎的病房裡與丈夫安東尼奧做臨終告別。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02



康復練習


我們需要做的是通過加強日常生活的節律來改變他低迷的精神狀態。我自然地表現出引導的姿態,這能讓他更易接受我的意見,我們一起討論了他喜歡做的事情。他同意在日常生活中加入三個新的習慣——每天早晨去戶外至少三十分鐘,在午睡後,觀賞自己喜歡的繪畫來活躍思維,然後進行素描、塗鴉,或是簡單地在紙面上塗抹色彩,這樣還有自我表達的良效,最後,我教給了他一個「安全地帶」冥想練習,回想一個自己成年時期曾獨自去過的,他能在其中感到平靜的地點。我讓他閉上眼睛、呼吸,然後去感受自己能夠看到的圖像、聽到的聲音、聞到的味道。然後,我教他將雙臂在胸前交叉,每隻手搭在一邊的肩膀上,隨着他吐氣、呼氣,緩慢地輕拍自己的肩膀,這樣進行至少五分鐘。這種姿勢叫作蝴蝶抱,是一種通過雙重注意刺激來溝通左腦和右腦的方式,能降低壓力水平、安撫身體。他可以在一天活動的末尾進行這個動作,讓自己過渡到夜晚的狀態。
我聽說他的妻子寶琳娜很想幫助他進行康復,但她正處於高度的焦慮中,讓她幫忙往往得不償失,反而帶來許多麻煩。當他談論起寶琳娜時,他數次停下來吸氣,仿佛寶琳娜的焦慮以及他自己的焦慮正落在他心中。我意識到在伴侶中如果有一方生病,健康的那一方在想要極力支持伴侶的同時,也會因為對方的痛苦感到深刻的不安。我能想象寶琳娜還能感受到埃里克曾可能離世帶來的恐懼,同時,照料埃里克,這個曾經更為強健的一方,也可能讓她感到沮喪,阻礙她的同情,使得這段關係失衡。但是,現在就與埃里克討論患病對他們關係的影響實在為時過早,我們需要先讓埃里克穩定下來,為了留作日後參考,我對埃里克說:「你的疾病也可能在很多層面上動搖你和寶琳娜的關係,等你好些了我們也需要觀照這個問題。」埃里克的回答證實了我的猜想:「與我最親近的人我現在卻感覺離我最遠⋯⋯我感受到我的身體裡有一種冰涼的孤獨。」

埃里克所感受到的孤獨是兩方面的。他與兩個女兒露西和凱瑟琳的交流無奈只能局限於線上,但他最渴望的便是能夠擁抱她們,感受她們傳遞而來的愛意和溫暖。當他想象隔離解除的那一天,想象那時他能擁有的一切時,我在他的眼裡看到了濕意。但是,埃里克的孤獨在很大程度上也源自疾病在他身體裡、在語言無法到達的深處所留下的創傷,他頻繁地回想起他在重症監護室中所受的種種煎熬。我想用眼動脫敏再處理療法來修復他非正常儲存的記憶,並在當下適應性地應對這些記憶。這一方法也許有些機械,卻是一種極其簡單有效的手段,它能夠將有誘發性的記憶內容通過雙向刺激和眼動重新與大腦中能夠治癒和消解這類記憶的部分連接起來。
我向埃里克解釋了這個方法,並附帶了文字信息和網站鏈接。在經歷過嚴重的新冠肺炎和後續治療帶來的創傷後,讓他能夠對我們正在進行的事情有所了解是十分重要的——這不是一件正在被施加在他身上的事,而是我們一起共同完成的事情。同時,我也需要進行一系列的測試來確保他有足夠的心理穩定性,能承受被喚起的記憶所重新帶來的感受。我評估的結果告訴我埃里克的本性是十分堅韌的,他幼時的生命中沒有極為曲折的坎坷——這一最容易給治療過程帶來困難的因素。他的父母相愛,儘管也許是以一種老派的方式;他有不少朋友;他能夠很好地解讀自己身體傳達出來的情緒信息,也能夠意識到自己可以積極地運用很多方法來獲得平靜。我們能夠輕易地連接,這也體現出了他對自己和世界根本的信任。在當時,我並不知道我們的治療會如何進展,但我相信他最終會獲得一個好的結果,並且不會長期需要治療。
埃里克四個眼動脫敏再處理療程集中於他的記憶以及與之相關的會被觸發的畫面,這一治療的目的是將壓力從他的身體中釋放出來。這些畫面分別是:他的喉嚨中被插入了一根管子,他幻覺中的蛇、巨蟒以及有着怪異的黃色、紅色面孔的恐怖分子;他難以呼吸,不得不掙扎着呼吸,覺得自己即將死去並且不確定是否要繼續掙扎的瞬間以及病人在他身邊去世的畫面。每一個療程各不相同,但是有一點貫穿始終:當我每一次對他進行一系列的刺激時,他強烈的負面情緒就會隨着這些畫面、感覺以及想法的出現而侵襲全身。有好幾個瞬間,我都擔心埃里克在回想起蟒蛇的畫面時所引起的強烈情感會將他擊垮,看上去仿佛有一陣龍捲風正在從他的身體內呼嘯而出。但是他沒有被擊垮。在每一次刺激進行的過程中,我都會給他安慰「做得好……很不錯……」以及通過眼神交流讓他從視覺上獲得這種信息,有幾次我不得不讓他睜開眼睛看着我。在每一系列的刺激結束後,我都會問他:「你現在注意到了什麼?」接着繼續進行治療。然後他所說的「一陣奇怪的風聲」就會隨着他的大腦逐漸平復而到來,他的感知會變得更加積極,而創傷性的記憶則顯得「更加遙遠」。例如,他記起在進行氣管插管前的鎮靜劑注射時,他的護士瑞秋會握着他的手,在口罩後友善地看着他,告訴他「你會沒事的,開始數數……」這段關於人類簡單表達的記憶讓他流下了感激的淚水。左右腦之間的聯繫建立了起來。在每一部分治療的結尾,埃里克都感到精疲力竭但同時十分高興,因為他感到創傷正在離他的身體而去。
我知道這個過程聽起來奇怪且像江湖騙術,但是眼動脫敏再處理療法的有效性已被英國國家衛生和健康研究所以及世界衛生組織所認可,並被許多基於實證的論文所支撐。並且我作為醫生的經驗告訴我,這一方法確實有難以解釋的奇異效果,能產生極為重大的改變。而掌握能夠真正療愈我的病人痛苦的方法,也讓我無比激動。

在我們的治療之外,得益於他天生健壯的體魄,埃里克的體力也在逐漸增強,他的醫生們都表明他本身的身體基礎是康復中非常重要的因素。他不再使用助行架,體重也有所增加。他每天早上都會步行一小時,思維也逐漸清晰。現在,我們需要將他患病的經歷與他未來的生活相結合,更重要的是,將我們的注意力轉移到他與寶琳娜的關係上。
通過埃里克,我了解到他的妻子因為他的患病有多麼恐懼。寶琳娜安撫自己焦慮的方法是保持忙碌,四處奔波,找些事情做。同時,她也常常違反醫院的探視政策,總是為醫院的家人或朋友送來她的食物和關心。因此當她不能陪伴埃里克,只能一個人孤獨地坐在家中,孤立無援;當親朋好友詢問信息的短信像洪水一般向她湧來,而她腦海中正浮現着末日的場景時——這種情況確實能讓她發瘋。為了能在電話里和護士或者醫生說上幾句話,寶琳娜忍受着電話里無盡等待的痛苦,有時她能得到一場談話,獲知埃里克當時狀況的全部信息,有時,她只能聽見零星的幾個字「沒變化」。幸運的是,在埃里克住進重症監護病房幾天後,寶琳娜通過視頻認識了瑞秋(和埃里克記起握着他手的瑞秋是同一個人),而當瑞秋值班時,她就成為穩定寶琳娜的生命線。她不僅向寶琳娜傳達情況信息,還與她聊天、說笑。知道她所信任且喜愛的人正在看護着她的丈夫,這讓寶琳娜感覺平靜了一些。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在埃里克回到普通新冠病房後,寶琳娜每天都會打來電話,通話內容的簡略讓埃里克感到驚訝。儘管他承認「家從未這麼美好過」,但不同於他期待中熱淚盈眶的重逢、互相安慰、來自寶琳娜的擁抱和充滿愛意的言語,他回到家時,迎接他的只是雙唇緊閉的焦慮的妻子,她努力在他回家的第一周,身體還很虛弱時,滿足他的看護需求。埃里克說話時,我能觀察到他感到十分受傷,並且對妻子的反應感到極其困惑。尤其是當他被人們充滿善意的短信、賀卡和鮮花感動時,他說:「我並不知道有這麼多人喜歡我——他們看起來都比我的妻子更對我還活着這件事情感到開心。」我向他微笑了一下,讓他知道我明白他的感受,並說道也許寶琳娜關閉自我的需要恰恰證明了她對他感情的深度,這種深度與她對他有可能死去的恐懼成正比,而這種恐懼她不知道該如何承擔。我繼續說道,我想她也許也對他感到憤怒。當然,她不是有意識這麼做的,因為對一個生病的人感到憤怒是不被「允許的」,但事實上她可能感覺到自己被他拋棄了,也許,有一部分的她正憤怒地想着:「我不接受,我不要一個病懨懨的丈夫,我要我過去四十年裡健康的丈夫,而不是這個令我擔驚受怕的丈夫。」在說完了我的高談闊論後,我對自己精妙的觀察感到沾沾自喜,然後終於把我全部的注意力轉向了埃里克,他看起來有些困惑。皺着眉,搖着頭,他向我重複「因為我生病而對我感到憤怒?」我柔和了語氣,向他承認這看起來確實既不合理又不公平。我們完成了這節諮詢,當埃里克比諮詢開始前更為難過地按下了Zoom的退出鍵時,我感覺心中湧起一陣愧疚。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寧可聽到埃里克和寶琳娜吵了一架,寧可聽到他們互相大喊、大鬧、發泄,然後他們感覺好了些,並且重歸於好。但是客戶並非為了滿足我們編造的故事而來,而在埃里克具體的例子裡,他並沒有滿足我對一個乾淨利落的解決之道的期待。事實上,他們過了十分煎熬的一周,他們持續不斷地誤解彼此、循環往復,然後好幾天拒絕和彼此說話,接着,他們又會回到「把黃油遞過來一下」這種實用但缺乏親密的交流。當然,身處隔離中,缺乏朋友幫助他們轉換心情,也無益於他們的和解。他們的女兒凱瑟琳和露西在這方面也難以幫忙,因為她們都需要在父母身上釋放自己對埃里克健康的擔憂。但是,她們帶來了購買的商品和做好的餐食,也的確在現實層面上提供了幫助。埃里克反覆地說她們有多不支持他,而他又對她們不公的反應有多麼厭煩。毫無疑問,這種反應是不公平的,但同時,我在內心也承認人們無法將邏輯置於情感系統中。她們都以自己的方式被埃里克的患病震動,這種變故剝奪、耗盡了他們在危機結束後互相關照的能力。

《生活即變化》[英] 朱莉婭·塞繆爾 著 呂田妍 譯企鵝蘭登·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21-8


03



我們必須要哀悼之前的自己,

哀悼生命中的失去


通過導師的反饋我覺察到我們做的康復和眼動脫敏再處理療程都有着明確的目標,讓埃里克重整旗鼓。我的導師慷慨地沒有向我反覆強調一個事實——我是一位心理諮詢師,我告訴人們我們必須要哀悼之前的自己,哀悼生命中的失去,也告訴人們這需要時間,需要比我們所願意付出的更長的時間,以在情感上趕上我們生活中發生的事件。然而,我並沒有在履行我所倡導的,或者,一種不那麼嚴厲的說法是,我並沒有在完成眼動脫敏再處理療程後,在創傷從埃里克的身體中被釋放出來後關注時間——埃里克需要時間和空間來哀悼,來適應這個新的、曾經接近死亡的自我。埃里克需要的是在當下面對自己紛繁複雜的感受。我將這一信息重複給他,並問他是否知道自己內心正在發生着什麼。「我感到難過……為曾經自己的天真而難過,現在我知道了我也可能會死,並且我最終會死。我沒辦法再把這種想法置之腦後了。」隨着這句話,眼淚安靜地淌濕了埃里克的面龐,我感覺到喉嚨里仿佛有一塊腫塊。我給了他空間,並且向他反饋他的悲傷是合理的。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內我們不斷重複回憶埃里克的故事,它的開端、中段和結局,重複其中所有複雜的情緒:我們思考他究竟是在何處感染的病毒,病毒的隨機性,為何他感染了而寶琳娜卻沒有。他對國民醫療服務體系非常感恩,回憶起他曾經是如何全然依賴那些工作人員,而作為結果,他又如何感覺自己就像個孩子,甚至到了要穿紙尿褲的地步。他有足夠的時間去表達這些情緒,直到這些情緒在他的腦海中慢慢沉澱,並最終可以將這些故事歸檔到他記憶的圖書館中。
以人類學的視角看待他的故事,從文化、行為學以及社會的觀點來解讀他家人的反應也有所幫助。這種認知令他興奮,並有助於他將這個故事吸收成為自己的一部分。他意識到當他想要的時候,他隨時可以取閱這個故事,但是這個故事不再盤踞在他大腦的前方,占據着他所有的情感空間了。而當他有了更多的情感力量,他與寶琳娜的關係也變得更好了。他給寶琳娜寫了一封信,在他們的婚姻中,他一直給寶琳娜寫信,比起口頭語言,他用書面文字能更好地表達自己的感受。他告訴她自己是多麼地愛她,並承認他的疾病對她來說也一定十分艱難。他又開始做起了他退休後對她小小的愛意舉動,比如每天早晨將一杯茶端到她的床邊。隨着時間的流逝,她與他在一起再次感到了安全。這意味着她對他有足夠多的信任,能夠向他表達自己的悲傷和大量混雜着的負面的感受,這些感受曾讓她將自己完全隔絕。他們曾經生活的節奏又回來了,他們共同享受着陽光,享受着在公園裡與孩子以及朋友們見面。我知道我們共同的工作已經接近尾聲了。這是一場令人膽戰心驚的經歷,但不會給他留下持久性的創傷了。

時近六月底,一些封鎖限制已經解除,埃里克將自己的注意力轉移到了未來。埃里克在內心深處十分堅韌,他的經歷改變了他,他不否定這帶來的痛苦,但他可以以此為基石,在知曉了生命的可貴後,更強烈帶有更多感激地生活着。那雙曾經模糊的眼睛現在又閃亮了起來,他告訴我:「我曾經在乎的一切,現在我只感到更加在乎。年輕人總是最令我感興趣的。他們現在面臨着糟糕的經濟,不確定的未來,工作稀少,債務繁重。我會繼續我作為一名義務導師的工作,帶着新的激情與意義。我現在活在借來的時間裡,我想珍惜每一天……世界上沒有什麼比生存的喜悅更為純粹的東西了。」

本文按語部分寫作:潘文捷,編輯:黃月、林子人,書摘部分節選自《生活即變化》「健康」一章,小標題由編者添加,經出版社授權發布,未經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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