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文念中導演的《好好拍電影》上映, 仔細記錄許鞍華的生活及想法,不久,她獲得威尼斯影展頒發終身成就獎,再次成為傳媒焦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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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第一爐香》公映,自然受人矚目。可惜由籌備到上映,電影一直飽受批評。
70有4,許鞍華仍一貫的率直而敏感,對於新作,強忍住情緒,直言努力宣傳,是因為劇組付出好多,演員被侮辱得太慘。對於群眾的眼光,她感到不安,Ann說:「我唔鍾意佢哋錫我呀,謝謝他們!」
·並不討好的電影
亞洲電影節《第一爐香》香港首場映後分享中,被問到三度改編張愛玲作品的緣起,許鞍華(Ann)直言就是因為投資者購下小說版權,她可沒說自己有多想拍攝。
傳聞她本來是電影監製,但因為久久沒有找到導演,最後由她頂上,這一筆她不願多談。
「我不是像人們覺得拍戲像接神聖任務。導演工作我做了幾十年,我考慮過,我做得到就會做,分別只是做得好不好,有些問題我要克服,那就是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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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本就難拍,《第一爐香》更加難拍,她形容故事像一個「沒有拍到兇手的兇殺案」,讓觀眾看得沮喪,很難處理。
「我不怕沮喪的故事,但若角色克服到沮喪,觀眾會覺得很勵志或振奮,這是一個沒有救贖Transcendence(升華)的故事。
有些故事這樣不行,例如《天水圍的夜與霧》,全家死光光,好慘好慘,人家看完出來,一顆心揪着。對普羅大眾而言,這樣的電影並不討好,大家不願意去看。」
她表示自己也不會硬生生將故事變得光明,寫薇龍突然遇上一件事,令她振奮,遇事後奮發重新做人,「我不會這樣處理,尤其這是張愛玲,就更加不會這樣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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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圍的夜與霧》
·許鞍華:李安比我聰明
Ann曾承認,張愛玲小說中自己當初最想拍《半生緣》,認為它最適合改編,結果80年代沒法開拍,反而在1984 年拍了張的另一作品《傾城之戀》,評價很低,票房也相當不濟。
今天她承認電影剛拍竣自己已經不滿,「做宣傳時我一直有點抬不起頭,因為我自己也覺得不滿意。後來拍《半生緣》比較不過不失,起碼它沒有把作品的意義也搞錯,但我覺得它的劇本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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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緣》評價沒《傾城》差,罵聲也不算多,Ann笑:「沒人理,不更糟糕!」
電影在香港收735 萬,不算成功,很多人都以為她不再碰張愛玲了。
2007 年,李安改編張愛玲的《色·戒》上映時,好評如潮,電影話題性十足,票房也進帳不少,當時Ann公開說,見到有人成功改編張愛玲也感安慰,它不是不可能的。
她說:「我不是給自己找藉口,李安比我聰明,他選的故事中有懸疑、懷疑、驚險等元素,能讓故事動起來。我不是說其他張愛玲的故事不動,但它們多是心態上的動,是戲劇上的危機。動的故事當然較易處理,他也拍得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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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難拍,但她不想別人以為她在找開脫,「現在也不用說到她的文字有多難怕,所以我拍得不是那麼好,她的確是難拍。」
改編名著第一關要過的是張迷,第二關是影迷、吃瓜群眾、暴走網民,都不容易。
「你試想想,張迷會根據自己心中印象去看戲,若不符他們想像,就會影響他們觀感,一邊看一邊質疑。
對普羅大眾而言,故事有時代差異,譬如40年代去看這故事會好好多,但若在今天去看,寫一個女孩失身 就沒那麼震撼。
現在的觀眾,什麼三房四房,嫁給人做太太好辛苦,很難明白戲中人物的關係,於是大家就看服裝或布景。服裝或布景大家也看得多,你怎樣做到跟電視劇有分別?
老實說,除非你有一個很特別的看法,我看張愛玲的故事就是這樣,我一定會這樣拍出來,否則別輕易嘗試。因為如果你一定要拍,即使拍得不好,也是值得。」
基於這個信念,她接過導演話筒,電影正式開拍。
她對小說的理解,是它獨特的氣氛和調子,與別不同,「所有這些文藝作品都是一種氣氛和調子,跟其他作品都有所不同,既黑色又繽紛,既文明又很野蠻,兩樣都好極端,它在張愛玲小說里是很有特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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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代的富人生活
電影的幕後陣容相當強勁,攝影師是杜可風,Ann說一直想跟他合作,苦無機會。
服裝是剛去世的和田惠美,之前Ann一直拍時裝片,沒機會跟她合作,這次終於需要一些較隆重及矚目的衣衫。
配樂更是坂本龍一,教授近年患病,連來港演出也取消了,卻在電影開始做後期時答應替本片做配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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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裝設計和田惠美與攝影指導杜可風
「大家一直遠距離合作,後來我們有發一些慰問訊息給他,沒收到回復,也不敢打擾。」
Ann以勤力著稱,開鏡前都親自做龐大的資料搜集工作,這次也不例外。
「《明月幾時有》拍攝的是1940年代,當時準備做了一堆資料,這次拍1930年代,之前的資料也有幫助。
我們手上的舊照片好多,也有當年的《南華早報》。資料告訴我們,當時上流社會的生活,富人會在淺水灣陽傘下喝下午茶,喝完就去游水 ,及後上岸跳舞,生活相當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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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我們手上有富人遊船河的片段,有錢人是很喜歡遊船河的,這是他們的生活方式。但他們有一點很土,上了船,大家會坐下來吃豬腸粉!哈哈,好有趣。」
戲中為了呈現上流社會的生活細節,美術道具,一杯一碟也有講究,「有錢人喝茶有一套Standard, 他們會叫Tea Time 到會,中西餐混吃。餐桌上通常放滿水晶酒杯,亂七八糟,不像吃中餐那麼整齊。這跟中國當時的富人不同,可能由於華洋雜處,香港有錢人隨意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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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如何,日後自有分說
《第一爐香》10月22日在中國上映,據報票房評論俱失利,回到香港接受訪問,馬不停蹄做宣傳,Ann的態度似乎變得坦然,接受了這次挫敗,她苦笑:「我是被迫坦然嘛,你都要接受。」
說完坦然,她又忿忿不平:「第一,我們票房並不那麼差,已超越了《明月幾時有》。其實也沒有人說過《明月幾時有》票房有多差,說它是慘敗,所以這一點是有進步的。」
口裡說坦然,她明顯心中有氣,她續說以文藝片來說,婁燁的《蘭心大戲院》票房只有2000 多萬,他們有鞏俐啊!據說投資超過1 億,所以相對之下,我們不是那麼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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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心大戲院》
說完票房,論到評價,「這齣戲的評價,我猜日後自有分說。記得當年《半生緣》(1997)也被人罵到要死,林奕華在《電影雙周刊》說我壞了張的原著,全片最順眼的只有吳辰君。」
她說不是要替自己找藉口,「我只是根據事實把經驗說出來,事隔多年後,大家又開始天天罵劉嘉玲的《半生緣》(電視劇《情深緣起》2020),然後說我那出是經典!你懂不懂我意思?」
她強調自己不怪觀眾,她明白普羅大眾看戲都憑感覺,感情用事,「觀眾批評時要過過嘴癮嘛!我不是不尊重觀眾,但對大家的話,不必太刻骨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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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情深緣起》
·好多男作家很討厭張愛玲
跟許鞍華做訪問得花點耐性,宣傳期間答了多次的問題她不想再答,有時兜兜轉轉,要先跟她解釋問題背後意義,經過討論,才有答案。
她怕被標籤,討厭被人稱為「人文導演」、「女性導演」,即使談及自己的張迷身份,也會大動肝火。
「我沒有迷呀,成日都說我迷!」她大叫寃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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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映後分享,你也認了自己不是瘋狂粉絲,但你承認自己是張迷啊,「是又如何呢?我覺得有時會講得太多,我喜不喜歡張愛玲,和我怎樣把它拍出來是兩回事,我怎樣把它拍出來才是值得研究,你研究我是沒有用的,因為我的觀點常常改變。」
她有點惱火:「你明白我本人,對社會是沒有作用的,你明白我的作品才有意義。」
了解一個作者喜歡一個作者,然後三度改編她的作品,一定有其價值,導演分享心得,能讓自己的智慧傳承下去。這樣花了5分鐘解釋問題,她態度開始軟化,「她的地位有點太高了,整天都談她,有點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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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作為男性的記者說領略不到張愛玲才向她請益,她笑:「好多人都Get不到!我知道有一大堆男作家好討厭她。
1991年我跟吳念真(台灣著名編劇)好熟,我跟他說想改編《半生緣》,他敬謝不敏,說自己好討厭張愛玲,受不了她,形容她喋喋不休。好吧,他沒有我現在說得這麼不客氣,但他意思大概是這樣。」
Ann有氣沒氣的說:「到了1992 年,我跟劉恆正在拍《千言萬語》的前身,他是寫《菊豆》、寫姜文《黑的雪》,是一個很好的作家。我問他要不要改編張愛玲,他也推辭了。他很客氣,說自己進不了她的世界。好多男人不喜歡張愛玲的,你知不知道?他們現在不敢出聲。」她大笑,說到這裡,樂了。
Ann認為張愛玲已位列仙班,像她現在的地位,大家不用常懷崇敬之心,嘴裡都說好話,「一開始要斷定張愛玲的文學地位,像夏志清那些學者也很辛苦,花了好多時間。到了今天她有民眾基礎,這是好事,但我不認為她不能碰,她不是完美的,這樣才能有健康的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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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唔鍾意香港人錫我
因為奪得威尼斯影展終身成就獎,又成了紀錄片主角,年輕一代認識許鞍華,在街上碰到都找她合照。她出道時本就是文藝界偶像級人物,這也許是相隔多年後,再次被高度關注的時刻。
問她知不知道港人愛惜她,她大喝一聲:「我唔鍾意佢哋錫我呀,我謝謝他們!為什麼走出來要成日被人認出來呢,我好討厭。」
那是因為,好多香港人看過《好好拍電影》後,覺得沒有珍惜這些創作人吧,「那也不用珍惜我啦,香港大把東西要珍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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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所有電影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威尼斯影展終生成就獎,她也看得淡薄。
「你明不明白,世界上沒有免費午餐,你拿了這麼多榮譽,賺了這麼多錢,一定是有代價的。頭上戴多大的帽子,你就有多大的壓力,那我不喜歡這個壓力啊!它跟我平常生活、我的幸福沒有關係啊,我又不會帶着(獎項)出去,哈哈!」
罵了幾句,突然又化為笑意,「對我來說,我有工作,可以好好生活,沒有生病已經好好。我不需要大家給我特別的照顧和關注,我不需要常在街頭被捉住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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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香港人明白,電影世界十分殘酷,即使拿了終生成就獎,要找人投資拍戲,它還是一盤生意。
「對方不會因為你得了世界級獎項就格外開恩,你明不明白?」
對於成敗,她已沒年少時看得要緊,上了年紀,對人性多了理解。
太多的關注和追捧,她會提防,甚至看出當中的陰暗面。
「人性是喜歡把人扯下神台,有些人甚至好毒,會先捧你上神台,讓你下不來。你沒看《厚黑學》嗎?(沒讀過啊)我有讀,它說你想害一個人最好將他贊死,而非罵死,你一直贊贊贊,他入了腦就不再努力工作了。」
曾被捧上神壇,又被拉到地底,多年來高高低低都曾嘗過,她承認自己從前好勝,不愛認輸,「所以我反彈能力好強,衰衰衰,會Keep住能量再爬起來,有時甚至是自虐,選一些好難的題材以回應批評,好的不做丑的做,我明白自己有這個問題。」
但她提醒自己,人要保持清醒,別坐下來飄飄然,「這對70歲的人來說沒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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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上,她還有新發現,仍想嘗試,近日最愛日本導演濱口龍介,「好像每隔10 年就會看到一齣戲,感覺它在寫我們。
濱口寫日本人,寫年輕人,但他的切入方式是講他們的心情,那是很現在式的。它不是科幻,科幻是想像的,他拍的是人們的日常生活、拍自己的觀察,人們的相互關係,他們怎樣思考。
我一看就覺得現代人就是這樣的了!他是日本人但拍出來不會只有日本人才明白,全世界都有共鳴,這一點最難得。」
訪問時她會說自己沒什麼未來,精力所剩無幾,但其實她中氣十足,一談濱口的電影更是生龍活虎。
「我也想拍一些這樣的戲,但我不大知道現在的人是怎樣,所以要先觀察一下。其實他的戲也不過是那些元素:男女感情,有第三者。他真的有能力描繪到你去接受它,怎樣自處,真的好好。」
好的作品會燃起創作人的鬥志,濱口作品令Ann 看到一個方向,「他觀察獨特,電影預算偏低,只須花時間在演員和劇本上做工夫,不用花那麼多時間搞製作,又能拍到有深度的看法。」
「我也未必學到,但我知道它是什麼。」她望着遠處,眼裡綻放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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