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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底，突然想去荊門市近距離採訪一下余秀華，想寫寫這位腦癱詩人生活的一天。如果突然去，太過唐突，我想，還是找到她的電話，聯繫好了再去。找烈山兄要電話，他說沒有。回頭找未黃兄要，他真有了，估計他有全國所有大小詩人的電話。不過未黃說，電話號碼我可以給你，打不打得通我就不曉得了。「我原來有她的微信，她把我拉黑了。」那個「黑」字，漢陽話發音很重，重音全落在那個韻母ê上，我感覺到有點壓力。電話號碼討來一個多星期，我都沒有給余秀華打電話。有一天上午10點左右，我撥通了她的電話，很隆重。「余老師，你好！」
「你是哪個？」真的是余秀華的聲音。
「我叫李未熟，武漢的一個退休記者，想來採訪你一下。」
「我不認得你！」
「這樣的，我非常喜歡你的詩歌和散文，想去你那裡採訪一下你的創作和生活，有時間嗎？」
「我不認得你，不要你採訪。」
「余老師……」
「莫叫我余老師，滾！」她掛斷了電話。
放下電話，我苦笑了一下，並沒有被羞辱的感覺，平生第一次被人喊滾而沒有生氣。
去年我在公號文章里是寫過余秀華的，因為這幾年對她的關注還是持續的。先是讀她的詩歌，特別是那首《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被她的大膽與真誠震撼過。後來讀她的散文，被她文字的靈氣又震撼過。特別是烈山兄知道我想去採訪她，專門發來一個余秀華在電視節目中的視頻，記不得是半個小時還是多長時間，她坐着演講居然沒有稿子，這可是比正常人都厲害呢。所以我下定決心要看看這位奇女子。余秀華的詩歌之所以有那麼多讀者，首先是直抒胸意，不像正常人一樣遮遮掩掩。其實，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無非是
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
無非是這花朵虛擬出的春天，讓我們誤以為生命被重新打開
大半個中國，什麼都在發生：火山在噴，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關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槍口的麋鹿和丹頂鶴
我是穿過槍林彈雨去睡你
我是把無數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睡你
我是無數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
當然我也會被一些蝴蝶帶入歧途
把一些讚美當成春天
把一個和橫店類似的村莊當成故鄉
而它們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把無數黑夜摁進一個黎明」，這樣奇特的想象，這樣誠摯的感情，我們正常人即便有，也沒有她的表達那麼到位。我記得她的一篇散文，寫自己與一位小鮮肉吃飯，那個小鮮肉執意要得到她，快吃完的時候，她藉故上廁所跑掉了，手機也關掉了。我很感動這位腦癱詩人的責任心，對自己，更對那位小鮮肉。不管這篇散文所寫內容是不是真的，余秀華的心還是善的，她不能與那位小鮮肉苟且一回而雙方傷害永遠，這一定不是走向婚姻的海棠初綻。也就是說，無論是她的詩歌還是散文，都是常人不敢寫的直白與深度，讓人洞窺人性的堂奧，讀起來爽快得不行。我高中畢業5年後才獲得了考大學的機會，進入大學的前23年半，都是在農村生活。讀余秀華的詩歌，那些農村農業的元素，那些貼切的比喻，農村的風，農村的香，農村的異味，撲面而來，因而倍感親切。特別是她用這些元素寫自己的人生，更是很容易讓人產生共鳴。由於身體的原因，她高傲而又自卑。下面將要引述的五個賜我，就是這種自卑的表現。而對陌生人的設防，又表現出了她高傲的天性。「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
我要給你一本關於植物，關於莊稼的
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
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弔膽的
春天」
我們干農活，就有一個任務，扯稗子。也有扯不盡的，到了稻子快要成熟的時候，稗秀於稻，這時候得趁稗子還沒有成熟趕緊割掉，於是又有一個割稗子的農活。不懂農業的人，哪裡知道余秀華與稗子一起提心弔膽的心情？她的生活，長期以來，都是「生活一再拖泥帶水，剪刀生鏽，臍帶依然繞着脖子！」還有關於上磨與下磨的比喻，真是貼切得讓人動容。讀余秀華的作品，總是讓我想起畫家高更，想起他晚年生活的大溪地。再說她電視節目中的演講，條理清晰口齒伶俐，觀點大膽而節制，如果不是發音困難，這女子只怕要上天。好長一段時間，人們一直在糾結她對李健的單相思。有人甚至攻擊她騷擾了李健的家庭。余秀華說，自己只是隔空喊話，表達一下自己的喜歡而已，用不着大驚小怪。她說，我愛李健，不許愛呀？但是沒辦法，人沒死，X猶在，多巴胺告訴我：人間值得！她說，賜我不會消失今生記憶的來生，第一個遇見的就是你。賜我美麗健康，賜我才華如初。賜我乾淨如玉，賜我沒有哀傷。她知識的寬泛，想象的奇特，語言的簡煉，我無法企及。我時常想，她在語言上的功夫，到底是天賦呢，還是後天閱讀的厚積薄發？這就是我突發奇想，想近距離採訪她的理由。
詩歌讓她實現了人生的涅槃，沒有詩歌，她將還是一位農村最最低微的大嫂，人人得而欺之。她需要婚姻，因為她日常生活多有不便。她想擺脫婚姻，一個經濟不獨立的殘疾女人無能為力。是詩歌讓她解除了束縛，讓她和前夫一別兩寬。據說，她的詩集出版之後，可以為男方作出補償了，她讓男人馬上回來離婚。男人磨磨蹭蹭，她發出最後通牒：今天回來15萬，明天回來10萬……詩歌讓她搖搖晃晃的人生有了支點。「當心靈發出呼喚的時候，以赤子的姿勢到來，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走動的時候，它充當了一根拐杖。」這根拐杖非常結實。中國出了個腦癱詩人，詩歌和散文還都那麼優秀，這真是一個有趣的現象。它至少表明，當一個人腦癱的時候，他（她）的表達才是內心深處最為真實的寫照，才能引起我們讀者強烈的共鳴。是不是說，在文學創作上，我們所有正常的人，都已經腦癱了，而真正在生理上腦癱的人，才是正常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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