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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聯猶太人研究(1941-1953):

以猶太人反法西斯委員會為中心

宋永成著

商務印書館

2021年4月出版

600頁,18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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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肖 瑜

《蘇聯猶太人研究(1941-1953):以猶太人反法西斯委員會為中心》是宋永成教授在2021年4月在商務出版社出版的作品,這是在他2008年通過的博士論文答辯稿的基礎上大幅擴充完成的。

關於猶太人反法西斯委員會案

該書從一個具體的歷史問題——蘇聯猶太人反法西斯委員會案——出發來研究蘇聯猶太人問題。

「猶委會」是蘇聯在戰時成立的一系列反法西斯委員會之一。蘇聯成立「猶委會」的目的非常明確,就是在西方國家的猶太人當中為蘇聯爭取援助,動員全世界的猶太人來支援蘇聯的衛國戰爭。「猶委會」在蘇聯情報局的領導下,採取各種形式:包括開辦希伯來文報紙、向國外寄送材料、組織猶太人大會等,用大量事實向全世界揭露納粹慘無人道的罪行;報道蘇聯紅軍同德國法西斯浴血奮戰的英雄事跡;並通過和歐洲、北美的猶太人組織(其中也包括猶太復國主義組織)進行聯繫,為蘇聯政府贏得了大量的國際援助。

然而在戰後,1948年11月20日,聯共(布)中央委員會做出了查封猶太人反法西斯委員會的決定,理由是該委員會已經成為了反蘇宣傳的中心,並且經常向國外情報機關提供情報。同時查封的還有「猶委會」的報刊出版機構。

從1948年底到1949年初,幾乎所有的「猶委會」成員都被逮捕了。1949年1月28日,《真理報》發表社論,在全國範圍內又一次掀起了反對「世界主義者鬥爭」運動,矛頭直指猶太人。蘇聯政權機關和部門,首先是黨和國家高級領導層,幾乎開始全面地解除猶太人的職務。

在1952年5月,軍事法庭在莫斯科開始對1948-1949年期間被逮捕的猶太人反法西斯委員會成員進行秘密的審判。十四名囚犯之中十三名被判處死刑。1952年8月,對政治局點名的人員進行了處決。

猶太人反法西斯委員會案是二戰後斯大林發動的一系列政治迫害案件的其中之一,影響非常深遠。斯大林在對待猶太人問題上的錯誤,也就是處理民族問題的錯誤。在當今世界,無論在民族國家之間還是在多民族國家之內,正確地對待和解決民族問題仍是一個重大課題。而民族問題處理不當也是蘇聯解體的眾多原因之一。

正如為本書作序的楊存堂老先生所言,這本專著充分使用了現有的英文和俄文的原始資料,所有的記述和分析都建立在可靠的材料基礎之上,非常難能可貴。使用外文檔案首先要理解原文的真實含義,既要貫通原文,又要字斟句酌,選用適當的漢語詞彙。宋永成教授在這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為了搞清楚一些問題,他經常向有關專家請教。

其次,本書的另一個特點是立足於國際學術界前沿,填補國內學界的研究空白。宋永成幾乎閱讀了能夠看到的有關蘇聯猶太人及反法西斯委員會問題的所有論著,參考了前人對事件的記述和分析。書中的引證很多,既能豐富自己的分析和判斷,又能給讀者提供必要的思考。

對於本書觀點的一些商榷意見

作為同一領域的直接同行,我對宋永成教授的觀點並不完全認同,有些問題我們爭論了十幾年,但都沒有結果。我想藉助這個短短的書評提出一些自己的看法。

宋永成教授在專著中詳細列舉了從二戰前到二戰後大量蘇聯當局迫害猶太人的事例,這些都是毋庸置疑的。西方學者甚至把這段時期稱為「蘇聯猶太人的黑色年代」。但他也承認1917-1941年間,蘇聯猶太人的社會地位得到了提高和改善(第一章第一節的第一小節)。事實上列寧和斯大林在解決沙皇俄國遺留下來的反猶主義問題方面做出過巨大的努力,而且卓有成效。這兩者之間顯然存在一定的矛盾。

事實上,在十月革命勝利後,布爾什維克領導人在任何場合都拒絕承認蘇聯社會存在反猶主義問題。筆者認為布爾什維克革命本身就是一場世俗化的運動,反對一切宗教行為。布爾什維克當局對猶太教和猶太文化的批判,實質上與對其他宗教文化的批判沒有區別。當時的蘇聯黨政機關中有許多要員是猶太人,其中既有斯大林的反對派托洛茨基、季諾維也夫等,也有忠於斯大林的卡岡諾維奇、李維諾夫、麥赫利斯、貝利亞等,像莫洛托夫、加里寧、伏羅希洛夫、安德烈耶夫這樣一些關鍵人物,斯大林多年的私人秘書波斯克列貝舍夫也娶的是猶太妻子。馬林科夫的女婿是猶太人,斯大林的秘書室里有兩個猶太人。受傳統的東正教文化影響,斯大林不喜歡猶太人是可以理解的,但作為布爾什維克黨人,他絕不會因個人好惡行事。

所以,宋永成教授和很多西方學者在他們的著作中列舉了猶太人在蘇聯遭受迫害的種種事實,希望以此證明斯大林主義與反猶主義具有某種共性。他們的證據是確鑿的,但是筆者不大同意他們由此所得出的結論。

因為沙俄時代所遺留下來的反猶主義傳統一直根深蒂固。儘管以列寧和斯大林為首的蘇聯黨和國家領導人做出了大量努力,但是要消除這種陋習的影響也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蘇維埃政權成立以後,蘇聯依然長期存在着嚴重的反猶主義情緒,但是這種反猶主義情緒多半存在於下層民眾之中,並沒有任何直接證據證明當時蘇聯領導層中出現了某種反猶主義情緒,也不能說明蘇聯當局開始實行了反猶主義政策。因此,把蘇聯社會中實際存在的反猶主義問題歸結在蘇聯領導人頭上,是很不客觀的。

事實上,蘇聯的社會主義建設根本離不開猶太人。一五計劃開始後,需要大批有文化的和熟練的簿記員、管理員、商業工作者、官員、宣傳工作者、工程師、教員和科學家。由於當時蘇聯人口中文盲占絕大多數,因此,受教育程度較高的猶太人比許多別的民族更快地適應了這個需要。

二戰結束後,蘇聯出於各方面綜合考慮採取了支持猶太復國主義運動在巴勒斯坦地區建國的政策,但是斯大林未能料到蘇聯的這一政策在國內引起了強烈反響,它極大地激發了蘇聯猶太人沉睡已久的民族主義情緒。當1948年5月14日,以色列國正式成立之後,蘇聯猶太人和全世界猶太人一樣歡呼雀躍,欣喜若狂。許多猶太人給「猶委會」寫的信件明顯流露出民族主義情緒,對蘇聯猶太公民和生活在資本主義國家的猶太人不加區分,並且把以色列視為自己真正的祖國,有把以色列置於蘇聯之上的傾向。在蘇聯這樣的社會,猶太人對以色列的狂熱認同和支持必然要被當局看成是對國家的不忠和對共產主義思想的背叛,特別是在以色列倒向西方和美蘇冷戰的前提下,與以色列有着千絲萬縷聯繫的蘇聯猶太人勢必會被看作是西方的「第五縱隊」。於是斯大林才發動了以「猶委會」案和「醫生間諜案」為代表的大規模的國家反猶主義運動。這些事實都是毋庸置疑的,筆者在這裡也無意給斯大林的反猶主義行為進行平反。

但是,斯大林的反猶主義行為,既不是宗教的,也不是種族的,更不是日常生活習俗的。斯大林的反猶太主義純粹是其政策的需要。而猶太人成為猶太布爾什維克或其擁護者,就能被當局所包容。有充分證據表明,猶太布爾什維克要比非猶太黨員更認同蘇聯當局對猶太人的同化政策。而這種認同是發自內心的,是對布爾什維克主義理想的一種認同。

儘管猶太人在斯大林時代遭到了嚴重迫害,但是在蘇聯境內的其他民族也同樣遭受了這種迫害。很多學者在提到斯大林主義時都特別強調大俄羅斯沙文主義,但事實上,占蘇聯人口最多的俄羅斯族人的利益在蘇聯時代也遭到了忽視。夏金教授主編的高校歷史教材《祖國現代史》中明確指出:「人口最多的俄羅斯族人在蘇聯恐怕是最無權的。」

因此僅僅把猶太人所遭受的迫害單列出來對於蘇聯境內其他民族來說是不公正的。對於斯大林來說,誰要是反對他,或者是威脅到了他的地位,他就要消滅誰。至於這個人是猶太人還是俄羅斯人,對於克里姆林宮的主人來說並不重要。這也可以解釋即使在大清洗的時代,蘇聯黨和國家機關中,仍然有大量猶太高級官員的存在。因為他們是忠於斯大林的猶太布爾什維克。

1925年至1938年期間,猶太人在前蘇聯農業定居點工作。

本書的不足與瑕疵

《蘇聯猶太人研究》無疑是一部優秀的史學作品。但是白璧微瑕,本書在引注中也存在一些不盡如人意之處。望再版時予以考慮更正。

1、書中多次引用烏克蘭作家巴別爾的作品《敖德薩》和《騎兵軍》的中文譯本。但巴別爾不是歷史學家,這兩本書也並不是史學專著或者回憶錄,而是文學作品;同樣,書中也多次引用蘇聯著名學者羅·亞·麥德維傑夫的論著,儘管麥德維傑夫經常在俄羅斯的重要歷史學刊物上發文,但他更多情況下被認為是歷史當事人和作家,而不是歷史學家。他的許多論斷並沒有史料來源。因此,在嚴肅的史學論著中引用他們的作品需要非常小心謹慎。

2、書中多次稱蘇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列·波·加米涅夫為猶太人,事實上這是不妥當的。加米涅夫的父親是猶太人,母親是俄羅斯人,眾所周知,猶太民族身份是以母系相傳為標準的。嚴格地說,加米涅夫並不是猶太人,他的身份證上的民族那一欄填的是俄羅斯族。因此,斯大林清洗加米涅夫是黨內政治鬥爭的需要,並不能歸結於反猶主義行為。

3、書中第95頁「由於納粹領導人把德國與蘇聯之間的戰爭看成是國家社會主義與『猶太-布爾什維克』主義之間的生死較量,甚至『把蘇聯政府和共產主義思想視為猶太人用來控制世界的工具』,所以,在實施「軸心」總計劃以前,納粹首先要『徹底解決猶太人問題』」。宋永成教授引用的是列夫·別濟緬斯基的中文譯著和伊利亞·愛倫堡的英文論著。事實上筆者即將在俄羅斯出版的俄文專著《蘇聯與猶太復國主義運動(1941-1948)》(Советский Союз и сионистское движение[1941-1948])也沿用了這一說法,但引起了俄羅斯出版社編輯部的強烈不滿。他們認為:「納粹對蘇聯的侵略是針對全體蘇聯人民的,而不只是針對猶太人的,事實上,蘇聯各民族在反法西斯戰爭中都付出了重大犧牲和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他們認為我引用的這種觀點反映了西方學術界的一些片面和不客觀的論斷,因此建議我刪去,並提出,如果我堅持引用,他們就不再擔任我這本書的責任編輯。我覺得這個觀點似乎觸碰了俄羅斯人的一些「政治敏感話題」,所以我尊重俄羅斯編輯部的意見刪去了。如果宋永成教授以後想要讓俄羅斯史學界了解這本專著,我認為也應考慮刪去這部分內容,事實上刪去它對本書結論的形成並不會產生任何影響。

4、書中第311頁 「猶太戲劇界在莫斯科工藝博物館禮堂舉行晚會,紀念已故猶太作家門德勒·莫凱爾·塞弗里姆誕辰。米霍埃爾斯即興表演了塞弗里姆的作品《便雅憫三世遊記》當中的幾幕戲。」此處應為門德勒·莫凱爾·塞弗里姆逝世紀念日而非誕辰。這位著名猶太作家生於1836年11月2日,死於1917年12月8日。1947年是他逝世30周年紀念日而非誕辰紀念日。

5、書中第358頁「聯共(布)中央政治局委員、蘇聯部長會議副主席伏羅希洛夫元帥的猶太妻子、列寧博物館副館長伏羅希洛娃·葉卡捷琳娜·戈爾普曼在以色列國成立當天掩飾不住自己的喜悅,激動地對家人說:『 今天我們終於有自己的祖國了。』」注釋5:О. Платонов, Тайная история России ХХ век,Эпоха Сталина,c.264. 1942。此處頁碼有誤,經查證應為c.340-341。

肖瑜

中山大學歷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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