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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徹底明白了,我爸買這套房子,早有其他打算——你知道嗎?房產證上雖寫着我的名字,貸款也是我在還,但戶口本上的戶主卻是我爸,這個家還是他說了算。」


配圖 | 《我的父親母親》劇照





住在人間丨連載


袁立比我大四五歲,2008年初我剛畢業進公司時,他是我們組的副組長。他為人仗義,跟我很聊得來,我們做了十幾年的同事,就連換工作也是一起遞辭呈,去同一個下家報道。
2021年初冬的一天,因為老婆要加班,我倆約好一起帶孩子去逛博物館。午餐時,我問他最近跟家人處得怎麼樣,他搖了搖頭,說不久前全家去做核酸時,他們排着隊又吵起來,他爸直接甩了他一巴掌。
「我爸跟我爺爺一見面就吵架。」他兒子元元說。
「現在他甚至不願意跟我同桌吃飯了。不過這樣也好,至少不會在吃飯的時候吵起來。」袁立一邊給兒子測血糖,一邊嘆了口氣說,「翔安的房子我已經裝修得差不多了,等搬走以後估計一年也不會見他幾次了。」
我一時有點不知道怎麼接話了——袁立馬上就滿40歲了,房子一直是他最大的心病。跟房子糾纏了十幾年,他這場無聲的戰爭,也許就要畫上句號了。


剛來廈門那會兒,我跟女友在公司附近租了間兩室一廳,月租3000。每個月我們工資一到手,近一半就飛進房東的口袋,日子過得緊巴巴的。袁立跟我一樣,也是租房,但他節儉,又是單身,便選擇租住在被房東隔成「鴿子籠」的小單間裡。房租雖便宜,但糾紛也多,他跟房東鬧了幾次不愉快,住得並不開心。
當時我們都沒什麼積蓄,不敢想象能在房價不菲的廈門,擁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
2009年6月的一天,袁立上班時興沖沖地告訴我說,在老家的父親給他在廈門買了套房,付完首付了。他爸在電話里格外叮囑,讓他抓緊考慮結婚的事。
袁立他爸在老家一家小銀行里當職員,早已提前退休,媽媽是家庭主婦,這些年家裡有多少存款,他心裡大概有數。廈門的房價那時已有大漲勢頭,並不是一個五線小城的普通家庭所能承受的。袁立在激動之餘,又顯得有點擔心:「說起來,我老爸到底是從哪兒弄到的錢?」他約我周末一起去新房看看,我欣然點頭,心想也能為自己以後買房做個參考。
沒想到,一看到房子的真面目,袁立之前的疑惑與擔憂便有了答案——他父親買的這套房,位於廈門島外最偏的地段,這塊地以前是個養豬場,附近還有一片很大的墓地。小區剛建好,周邊超市、餐館、醫院等配套設施一應皆無,就連公交車站都離得非常遠,一到晚上就漆黑一片。如果住在這裡,袁立每天上下班通勤要轉4趟公交,出了車站還得打小電摩才能回家,極為不便。
眼看着袁立原本興奮的心情一下子就被澆滅了,他掏出手機直接問:「爸,你到底是怎麼看上這套房的?」
答案讓我們哭笑不得——他爸收到了開發商群發的推銷短信,看到小區均價4000多一平(當時廈門房子均價1到2萬),首付只需10多萬,而且開發商還提供免費大巴,「像是旅遊一樣」,從永安拉了幾批人來這個小區看房。不過,在看到小區的實際情況後,整車人里只有兩人掏了腰包,其中一個就是袁立他爸。老爺子年輕時曾在島外當過兵,據說對這一帶頗為熟悉,也很有感情,興許這也是他當機立斷買下這套房子的原因之一吧。
袁立在失望過後,也並沒有想太多,每天還是繼續着上班、下班、回租屋的生活,只是「每月多了一筆幾千塊的房貸花銷」。他說,雖然對這套房子並不滿意,但買都買了,在廈門好歹算有了個家,不再是個「局外人」了。

2010年7月,袁立告訴我,他談戀愛了,女朋友是公司剪輯組的小唐。那姑娘比他小6歲,瘦瘦小小的,性格有些內向,不怎麼愛說話。每次大家聚餐時,她總是藏在人群中,像個隱身人。袁立喜歡交際,兩人性格一靜一動,相處起來卻意外地合拍。袁立說,「跟她在一起後,我急躁的毛病好了不少」。
他也偷偷跟我承認,剛開始決定跟小唐交往時,是「帶着一些功利心」的——小唐家是土生土長的廈門人,袁立覺得自己作為一個沒有背景的外地人,若想在留在這裡,跟本地人結婚是最省力的方式。父親一直在催他儘早成家,而已年近而立的他,換過幾個女朋友,卻一直沒找到合適的人選。島外的房子似乎是他的「定心丸」,房子買下來沒多久,他便跟小唐以結婚為前提展開了穩定的戀情。
袁立他爸也沒閒着,早就開始着手裝修新房了。老人家每天都四處奔波,設計方案、購買材料、監工,事無巨細,親力親為。他在小區旁租了一間平房,晚上在那睡覺,白天就去盯裝修進度,「比工人上班還準時」。
袁立工作很忙,裝修的事根本無暇顧及。但在我看來,他對父親為自己的婚房如此操心,心裡其實是挺感動的。他們爺倆都是倔脾氣,買房之前,兩人見面總會吵兩句。袁立總是找我倒苦水,比如他爸曾因為他學習成績下滑、二話不說殺掉了他心愛的小狗燉了吃這個事,他就悲痛地講述過無數遍。買房後的那段時間,父子間的陳年芥蒂,似乎隨之煙消雲散。
袁立和小唐的感情也很快升溫,到了非彼此不可的地步。小唐她媽一度反對他們交往,說袁立只能算半個廈門人,而且「房子在島外,離家太遠」。但小唐不為所動,她媽折騰一陣後,也只好作罷。兩人交往一年多後便進入談婚論嫁階段,袁立按照本地的習俗給了彩禮,小唐家裡給他們買了一輛車作為嫁妝,以便兩人進島上下班之用。
臨近婚期,有次大家在工作間隙閒聊時,小唐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袁立說:「我媽當時不同意,你別怨她。其實我跟她差不多,要不是你在島外有套房、也算是廈門人,當初我們根本就不會開始。」袁立笑了笑,我看得出他們彼此心照不宣。
回到家,我跟老婆說了這件事,老婆搖了搖頭,說他們活得太現實了。
「在小唐的成長環境裡,有廈門戶口算對於婚姻對象的最低要求。多數本地土著都不會接受子女嫁到外地,甚至嫁給外地人的。」我解釋道。
「就因為他倆都很現實,所以才會一拍即合吧。」老婆總結說。


2012年5月,袁立和小唐舉行了婚禮。婚禮儀式是照閩南風俗辦的,在岳母的安排下,袁立背上拖着兩根2米多「巨重巨扎」的毛甘蔗,把小唐接進了裝修好的新房。
婚後的第一年,岳母便催着兩人趕緊要孩子。袁立有些不開心地跟我說,「我岳母總說『你年紀不小了,拖不下去的』。」可他也不敢怠慢,只能滿口答應。
2014年1月,他們的兒子元元出生了,袁立的父母帶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坐火車趕來到廈門,來給小唐伺候月子。讓袁立意想不到的事,就在這之後發生了。
一天公司午休時,袁立忍不住跟我吐槽起他爸媽來:「他們兩個嘴裡說是來照顧月子,可是這都待了幾個月了,一點也沒有要走的意思。說是幫我們倆帶孩子,可我岳母也退休賦閒在家,完全有能力搭把手,他們也不是脫不開身呀。」
「那是打算長期跟你們一起住?」我說。
「但他們的親戚、朋友、人脈都在老家啊,而且我外婆還癱瘓在床呢,全靠我小姨一家照料,特別辛苦,可我媽壓根沒有回去的打算。」他說着,有些激動起來。「她現在跟小區的廣場舞大媽打成一片,每天跳跳舞、唱唱歌,有時還去旅遊,高興得不行。家裡的忙一點沒幫就算了,還特別敏感,總在家族群跟我小姨吵架。」
他打開家族群的聊天記錄給我看,我看到他小姨在群里抱怨了一句自己照顧老人「很累」,他母親立刻在下面以受害者的姿態發言,說對方「含沙射影,針對自己」。
「明明沒有盡到贍養義務,還怕別人說。」袁立搖搖頭,「等年底休假了,我要請小姨一家去旅遊,絕不帶我媽。」
我一邊喝茶一邊聽着他說話,心裡對這樣的母親也是無法理解——怨不得袁立總是跟家人相處得不好,其實也不能怪他太忤逆。我心裡有點同情他。

袁立他媽對廣場舞的熱愛繼續升溫,甚至到了引起家庭糾紛的程度。袁立說,有好幾次她跳舞跳得太晚,連做飯都耽誤了,搞得他爸勃然大怒,兩人在家裡吵得雞飛狗跳,把小唐和孩子嚇得心驚膽戰。
如袁立之前所描述,他爸性格嚴苛,脾氣火爆,大概因為當過兵,在家時也是頤指氣使。小時候袁立很怕他,長到了叛逆期便開始跟他對着幹了。大學畢業以後,袁立跟父母一直都各住各的,關係處得還算可以。剛買房那會,一家人的感情和諧度曾到達了頂點,可自從一起生活之後,被短暫的喜悅掩蓋住的不和,便又慢慢顯露出來。「我下班回家後剛打開電腦遊戲,我爸就在一邊罵得很難聽,『玩那些破東西幹什麼?都是浪費時間!為什麼不利用工作之餘多學點東西?』聽得我太煩躁了」。
同為建模加班狗,我很理解袁立的壓抑情緒。我們這家合資公司秉承日企的嚴苛制度,工作環境十分壓抑。平時為了防止資料外泄,老闆在辦公室里安裝了很多攝像頭,要求員工在工位上連手機都不能掏,上廁所、去陽台透氣也要限制時間,違反規定就要扣工資。我們的工作量很大,公司時間又卡得緊,加班到晚上八九點以後是家常便飯,有時十一二點回家也不稀奇。每天下班回家後,我累得就只想躺平跟老婆一起打打遊戲、追個劇、吃個夜宵。如果住在自己的房子裡卻沒有一點自由,連放鬆下都不行,那生活的確是毫無樂趣。
對於父親的責罵,袁立通常都會出言反擊,或我行我素。如此一來,爺倆的齟齬成了家裡的日常,而最終讓袁立下定決心逃離這一切的,歸咎於他和父母最為激烈的一次衝突。
2015年3月,他爸媽嫌陽台晾衣服不方便,竟鬼使神差地自己在陽台外面焊了一個晾衣架,還把大大小小的花盆擺在窗台上。袁立下班回來後,老兩口滿心得意地展示給兒子看自己的勞動成果,沒想到卻被袁立痛批了一番:「咱家不是1樓,是23樓!這個東西非常危險,如果掉下去砸到人,這責任誰來負?高空拋物聽說過嗎?整個小區沒一家做這個的,為什麼你們非做不可?我們樓層這麼高,別說颱風了,刮陣風都不一定能扛得住!」
袁立態度堅決地讓父母立即把架子拆掉,甚至威脅要去物業、城管投訴。可他爸堅決不答應,說衣架焊得牢實,還用繩子加固了,大罵他是「慫包」。袁立他媽也站在那裡數落他,袁立被氣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跟他們吵得更激烈。
第二天一來上班,袁立便告訴我:「我徹底明白了,我爸買這套房子,早有其他打算——你知道嗎?房產證上雖寫着我的名字,貸款也是我在還,但戶口本上的戶主卻是我爸,這個家還是他說了算。」
「你是說,這套房子只是名義上是你的婚房?」
「估計他們早就計劃好在那所房子裡養老了,只是一開始沒說而已。怪不得我爸對裝修那麼上心,畢竟那房子是他們在親戚面前炫耀的資本,是讓他們逃避贍養義務、享受大城市優越環境的避難所。」
袁立嘆了口氣,補充了一句:「唯獨不是我的容身之地。」


晾衣架事件之後,袁立父子的矛盾到了白熱化狀態,「每天都一觸即發」。
袁立跟小唐商量說,家裡實在待不下去了,不如搬到岳母家去住,以後上班、孩子上學也方便。小唐也在公公那兒受了不少委屈,馬上答應了,小兩口帶着孩子飛速地逃離了島外,住進了岳母家裡。
袁立岳母的房子是學區房,片區有着廈門最好的教育資源。為了能讓外孫子順利入讀公立幼兒園,他岳母早已把房子過戶到了女兒名下,這樣元元從幼兒園到中學都不用發愁上學問題了。
我以為袁立從此逃脫了父母帶來的家庭紛擾可以過上一段安生日子了。可是在岳母家才住了不到2個月,我就發現他越來越不開心。
6月初的清晨,我看到他頂着大大的黑眼圈進了公司,問:「昨天晚上沒睡好?」
「岳母不讓開空調,熱得一晚上沒睡着。」他很喪地答。
袁立說,他岳母的房子不足50平,名副其實的「老破小」。房子沒有陽台,廁所促狹到連轉身都困難。他岳母和元元睡主臥的大床,而他和小唐只能擠在次臥的小床上。那小床還是小唐小時候睡的,跟這屋子一樣已經很有些年頭了,稍一翻身就晃,發出木頭摩擦的吱吱聲。岳母年輕時便離異,以前一個人帶着女兒住在這裡是綽綽有餘,可是現在多了兩口人,「擠得整個屋子都搖搖欲墜」。
袁立岳母是國企退休員工,按理說每個月的退休工資並不少,但老太太卻極其摳門,全家洗臉、洗手甚至刷牙用過的髒水,老太太要全部收集在一個桶里,以供沖廁所之用。天熱的時候,那浮着泡沫的水便會「散發出一股異味」。據說小唐兒時的玩具就一個洋娃娃,袁立一家搬過去之後,岳母還曾把那個破舊不堪的娃娃翻出來給元元玩。小唐大學畢業後就經濟獨立了,她媽除了給她陪嫁了一輛車以外,沒再給過她任何經濟支援。
如果袁立加班晚回家,岳母就會默認女婿已經在外面吃過了,晚餐絕不會多煮一份飯菜的量。袁立若工作忙顧不上吃晚飯,深夜餓着肚子回到家後,就會發現無論是餐桌、冰箱還是廚房,都「比我的臉還乾淨」。
不過,這位嚴格遵循原則的岳母,很有一套管教孩子的方法。在爺爺奶奶那裡無法無天的元元,在姥姥家卻懂事了很多。袁立對於岳母是既暗暗敬佩,又深感實在無法相處:「我岳母跟我爸媽就是兩個極端,我爸媽是怎麼高興怎麼來,她是極盡克人克己之能事。」
從家裡搬出來後,袁立一直有想自己買房的念頭,但問都不需要問,就知道岳母是「絕對不可能幫襯一分錢」的。除了岳母家,他也無處可回,只好把心思放在工作上,每天早出晚歸。恰逢那一段時間,我們公司接了一個大案子,他便主動要求擔當負責人。遵循行業保密制度,他們被關在「小黑屋」里連沒日沒夜地趕工。客戶的要求又反覆無常,他「改反饋改到眼睛生疼、心臟發悶」。

6月底,有一家工作氛圍相對自由的大公司來挖人,我準備辭職過去,並把消息告訴了袁立,拉他一起跳槽。
袁立聽後默默點了根煙,思忖良久,說:「如果你要走,我肯定也不在這幹了。不過,我辭職後暫時不想去上班了。」
「不上班了?」我有些驚訝。
「我老家有個朋友拉我一起創業,我想去試試。畢竟每個月辛苦上班賺個萬把塊錢,動不動還被扣,累死累活,一輩子也買不起房。」
他跟我一五一十地講,前不久,他一個發小路過廈門,約他出來吃飯。發小家裡經商,跟政府也有點關係,倆人從小玩到大,知根知底。在路邊的燒烤排擋里,幾杯酒下肚後,兩人聊起這兩年的狀況,袁立不由得將胸中積攢的苦悶傾瀉出來,說自己已經三十好幾了,工作不順不說,「連安身之處都沒有」,接下來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發小給了他個建議:「如果要留在廈門,你就必須得有自己的房子。我手頭上有20多萬閒錢,可以借給你付一部分首付。剩下的你把老家的房子賣了,跟你爸再要點,島外買個小戶型,差不多夠了。他現在住着你們的婚房,心裡可能也有點過意不去,或許會搭點錢再給你買一套。」
發小的話讓袁立有些心動,可當時廈門房價正往頂點衝去,即便跟發小願意借錢,要湊出首付也不容易。他說:「我爸倒是有一筆積蓄,放在外面做投資已經很多年了,不知道收不收得回來。」
看袁立猶豫不決,發小說,房子可以先看着有沒有合適的,現在當務之急是賺錢:「你那份工作如果實在沒心情做了,不如索性辭職,跟我一起回老家創業吧。」
那兩年,O2O(online to offline)進入高速發展階段,互聯網線下交易平台在各大城市迅速興起,網絡訂餐平台搶占市場競爭激烈。但在信息相對滯後的四五線小城,O2O這個新鮮事物卻鮮有人知,袁立發小年初從父親那裡得到一筆資金,瞄準了永安市的市場空白,準備先從本地入手,推廣自己的網絡訂餐平台。
袁立對這個項目頗為心動,考慮了幾天後,入伙的念頭愈發強烈,而我的離職,正如順水推舟一般,幫助他下定了決心。
當天下班後,吃晚飯時我跟老婆聊起袁立準備辭職創業的事。她聽了以後,連說「不靠譜」:「現在連開家小店都要做周邊市場調研,他們沒有事先調查市場,就做這麼大的風險投資?對了,你可別跟他一塊亂來啊。」說完,她不放心地看了看我。
「放心,他沒拉我。」我趕緊否認——實際上,袁立的原話是「我先去試試水,等賺了錢再拉你進來」。
其實我倆都知道,他發小的創業的確有些鋌而走險。但那時袁立,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幾乎已經走到絕路」,在「賺錢買房」的驅使下,向來謹慎的他把心一橫,跟我一塊辭了職,回老家創業去了。


一開始,袁立對這個創業項目是有信心的,還把自己存下的那點積蓄也投了進去,成為了項目合伙人,這樣日後可以拿到分紅。錢投進去後,他就窮得叮噹響了,小唐送他走的時候,發現他身上現金所剩無幾,便把兒子過年收的5000塊壓歲錢悄悄塞進了他的行李里。
袁立離開廈門後,我們時不時會在微信上聊幾句,周末聯網打遊戲時,也會聊聊近況。他告訴我,項目前期沒有利潤,就是往裡砸錢,平台研發、打廣告、人員僱傭等等都需要資金,「錢像水一樣嘩嘩地往外流」。
發小每個月給袁立發3000多塊基本工資,他在永安住自己家的房子,倒也不用花錢,可每月銀行把廈門島外房子的房貸划走後,他的卡里就只剩零頭了。
「那半年的時間,我幾乎是用兒子的壓歲錢撐過去的。」後來,袁立很心酸地跟我說。
幾個合伙人手裡的資金有限,為了節省人力開銷,他們都身兼數職,從早忙到晚。創業艱苦,但是在夢想的驅使下,剛開始他們都抱着極大的熱情。袁立在微信里跟我說:「我上了這麼多年的班,從未如此幹勁十足過。」
他每天的主要工作,從建模、渲染、網絡會議,變成了「經營公號和走街串巷做『地推』」。所謂「地推」,就是帶着他們自己的設備,一家店一家店地去推廣,說服店家跟他們平台合作,或者去街頭巷尾、學校、網吧等人多的地方,逢人就湊上去推銷他們的網絡訂餐軟件,加上各種贈品、折扣促銷——總之,如今各大網絡平台所使用的策略,他們那時就用了個遍。
日子一天天過去,項目的推廣效果卻「遠遠不及預期」。2015年的永安比他們想象的還要閉塞,廈門的手機訂餐平台已經興起了,但那裡很多人都還沒用上智能手機,甚至「連微信都沒有」,更別提用手機點外賣了。在袁立接觸過的眾多的推廣對象中,只有學生對網絡訂餐的接受度相對高些,其他人群就困難得多。「O2O」對於這裡的人來說就像天方夜譚,有幾次,「我們剛開口說明來意,就被店家當作騙子趕了出去」。
「看這慘澹的經營狀況和差強人意的數據,不光我,連我發小都心冷了。」
不到半年的時間,袁立他們就堅持不下去了。我從微信和偶爾的電話里,感到他越來越消沉。
「最主要就是資金不足。」他說,「現在我都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聽了他的遭遇後,我和老婆都替他感到惋惜。雖然現在網絡發達了,但很多東西是沒那麼容易改變的。行業大鱷之所以能夠徹底改變人們的認知和生活方式,是因為他們有足夠的金錢和時間,讓慢慢把資本從大城市往小城鎮滲透。

12月底,袁立給我打來電話。他用自嘲的口吻說:「小唐昨天來這邊了,估計看到我現在又黑又瘦,還剛剛在理髮店剪了一個難看的髮型,她看着我的神情特別震驚,好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心裡幻滅了似的。」
雖然聽上去很慘,但我還是被他逗笑了。
「她跟我說:『你還是回家吧。』」
「你最好聽你老婆的話。」
「嗯,我就是給你說這個——我要回廈門了。」
袁立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冒險就這樣結束了。
這次創業失敗不久以後,袁立還告訴我一件事:他們解散沒幾個月,「餓了麼」就給他發小打來電話,詢問他們在永安市搞訂餐平台的事。這塊市場他們還未涉足,但日後有計劃往下發展,想問問看他們是否願意被收購。
「如果平台能再多撐幾個月就好了。」這也成了後來被他反覆念叨的一句話。


袁立之所以迅速趕回廈門,除了創業失敗之外,還有一個原因。
當時,兩歲的元元突然身體不適,送醫檢查後,竟被查出患有Ⅰ型糖尿病。我也算是看着元元長大的,這個孩子從出生就比同齡孩子瘦小,體質也比較弱,但大家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他竟患有如此嚴重的病。
「醫生說Ⅰ型糖尿病是免疫系統疾病,是胰島素分泌不足引起的。而元元的情況很特殊,他的身體完全不能自己產生胰島素了,必須終身服用胰島素。我一個大男人活了30多年,聽醫生跟我說這些話的時候,身體都控制不住地發抖,我老婆是直接在診室里痛哭了一場。」袁立說。
出院後,小唐開始讓元元嚴格控制飲食,每天定時扎針測血糖。他們心裡很清楚,如果血糖控制不好,將會造成全身重要臟器的併發症,後果不堪設想。看到災難落在元元這個極聰明可愛的孩子身上,就連我們外人都覺得很心痛,他們夫妻倆內心所受的打擊可想而知。
大概因為此事,袁立跟他爸的緊張關係稍有緩解,爺倆再見面後竟沒有吵架。創業失敗的事他爸沒有嘮叨,用袁立的話說,「反正我們父子之間,也沒有什麼交流的欲望」。
此時的袁立身無分文,為了給孩子賺治病的設備費和每月幾千塊錢的治療費,他馬不停蹄地做作品、投簡歷。他大學畢業後一直勤勤懇懇地賣力上班,在行業里的實力和資歷都沒得說,在我的大力推薦下,他很快便收到我們公司的高級管理層的offer。
久違的兩點一線、早出晚歸的生活,讓自由慣了的他無所適從了一段時間。我們又開始一邊吃工作餐,一邊彼此插科打諢。
「就算不情願,也得接受現實啊。恭喜你在奮力而無用地掙扎一番後,又成為軟件園圍城裡的一個渾渾噩噩的『社畜』。」
我敬了他一碗食堂里免費的蛋花湯,他咕咚咕咚一飲而盡,似乎想要喝掉所有的不甘。
這次回廈門後,袁立沒有再回岳母家住。他本想乾脆先自己租個房子,卻突然從堂弟處得到了好消息:堂弟要從公司職工宿舍搬出來與女友同住,所以那暫時空出來的宿舍,可以免費借給袁立棲身。於是,他二話不說便搬了過去,開始了獨居生活。
那間宿舍隔音差,條件簡陋,但住在那兒幾年時間裡,袁立的生活似乎輕鬆了些。平時小唐帶元元住在岳母家,周六送孩子去爺爺奶奶家玩,周日一家三口才能相聚,所以,「每天下了班遊戲想打就打」。我老婆對他們的評論則是:「這種『喪偶式育兒』,真虧小唐能忍。」
有時在公司,袁立跟我討論起最近上映的電影時,我不由得嘆了口氣說:「我跟老婆好久都沒有去過電影院了。」
「也是,你們是自己帶孩子。」袁立拍拍我的肩,「其實,你別看我這樣,我壓力比你們大多了。你們父母能幫襯着在島內買房子,而且還不跟你們一起住,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女兒是你的小棉襖,平時多加會班就發語音說『我想你』之類的,可你知道我兒子說啥?」
「說啥?」我喜滋滋地喝了口水,覺得自家女兒甚好。
「他說,『他心目里最喜歡的親人排名』里,我只排在第四。」
「第一是誰?」
「是阿嬤。」他垂頭喪氣地回答。
「你跟兒子不住在一起,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安慰道。
「如今這個世道,若是沒有房子,你甚至無法盡到父親的責任。」袁立搖了搖頭,「我堂弟那個宿舍,也是朝不保夕,只要他們公司領導一發話,我隨時都有可能被趕出去。」

在這種種原因的驅使下,雖然廈門的房價仍在繼續上漲,但袁立並沒有停止四處留意合適的房源。
2016年1月底,他高興地告訴我,他通過熟人渠道發現一套在售的單身公寓,雖然是「老破小」,但是地段很好,價錢也很公道,就算不用來自住,作為投資買入,也有極大的升值空間,是難得的好房源。
此前,他已經賣掉了島外房子的車位,又把老家的房子掛在中介出售,只是永安的房子遲遲沒有買家。火急火燎着急籌錢的他,想起了他爸還有一筆投資在外的錢,便硬着頭皮去找老爺子幫忙。
不問不知道,一問他才得知,原來他爸是把積蓄借給朋友去「投資農場」,而那個叔叔是個不折不扣的「老賴」,多年來都以生意失敗為由拖着不肯還錢。他爸是一個在外講義氣、要面子的人,這幾十萬塊錢,從未放下面子去催討過一次。就算買房急需用錢,他也只是客客氣氣地打電話問了問朋友,對方自然找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不還,他也就作罷了。
袁立通過這事,徹底看清了他爸:「他的這筆錢是要不回來了,在買房這件事上,我不會再對他抱任何幻想。」
從那之後,他便長住在堂弟宿舍,過起單身漢式的自由生活。好在小唐對此並沒有太大怨言——我想或許她從小就已經習慣了父親的缺位,所以對於丈夫的要求也不高,每周只要能出現兩天便足矣。
期間,袁立也看過好幾次房,可惜並沒找到合適的。價格便宜的面積太小不夠住,而看得上眼的又負擔不起。他也考慮過一家人租個房子住,但小唐的態度讓他打消了念頭:「我們土生土長的廈門人,是不可能租房子住的。」
於是,袁立在那間單身宿舍里一住就是快3年。


2019年,廈門房價繼續水漲船高,袁立也越來越沉不住氣,上班時都顯得心煩意亂。這些年因為孩子的病,他們小兩口也沒多少存款,他非常擔心地跟我說:「照現在的房價走勢,再這樣觀望下去,也許我永遠也買不起房子了。」
10月,袁立偶然看到了一張樓盤傳單,注意到一套島外在建中的soho商住樓。戶型正是他理想中的小兩室,因為樓盤屬性特殊,所以價格非常便宜,首付只要70萬就能拿下。
老家的房子已經賣了出去,但因為是他爸單位早年分的老公房,面積小,也賣不上價。袁立又從發小那裡借了25萬,再加上父母給的小10萬塊、賣車位的錢以及一些存款,東拼西湊湊夠了首付,終於拿下了這套屬於自己的房子。
跟小唐一起去拿證時,袁立讓她在房產證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我清楚記得,當時她簽字的手有些顫抖,但眼睛裡卻特別開心」。
為了慶祝買房,袁立辦了個小小的家庭聚會。快40歲的人了,喝了很多酒,還是會絮絮叨叨地跟我提起他小時候的事。
「小時候,每當我吵着要買什麼東西,我媽都會告訴我『家裡很窮,買了我們就吃不上飯了』。她只要這麼一說,我再想要什麼也不敢開口了。因為這件事,上學時我一直都很自卑,有時晚上還會擔心得睡不着覺。直到大學畢業後,我偶然看到家裡的存摺後才知道,我媽一直在騙我,我們家雖不富,但也並不缺錢花——小唐也是,她從小父母離婚,小時候幾乎沒有一樣屬於自己的東西。她和我一樣,都是內心沒有安全感的人。要說我們父母真的做錯了什麼嗎?其實他們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對我們好,只是同時造成的傷害更多。」
我也跟他坦言,當時自己和老婆都覺得他們「太過現實,無法長久」,或許是我們看錯了。
「買下一間房子,在裡面隨心所欲地生活」,這大概是許多人傾盡一生也想完成的夢。對於袁立和小唐來說,如今它似乎已經塵埃落定,總算彼此都有了一份心安。雖然距離交房尚有一段時間,後續還有裝修等一大堆雜事,但入住指日可待,用袁立的話來說,「就連在宿舍里睡覺都比以前踏實了不少」。

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是,2020年新冠疫情突然爆發,袁立的堂弟公司領導發話,疫情期間出於安全考慮,所有員工家屬必須立刻搬出宿舍,不得延誤到第二天,否則後果自負。
得到消息的那天晚上,袁立和我一加完班就趕回他宿舍,聯手連夜搬家。我們從島內開車到島外,來來回回總共運了3趟,一直搬到半夜12點多,才把行李全部搬回他之前的婚房。
「折騰了這麼久,又回到了起點。」把車停在小區的臨時停車位時,袁立無不諷刺地輕聲說,「你做好心理準備,我爸肯定沒好話。」
果然,我們前腳剛踏進家門,後腳他就跟父母大吵了一架,
「看看你這幾年,買了多少花哨不實用的東西!家裡沒地方放,你明天就去處理掉!」
「我的東西誰也不能動!」
許久沒見面,袁立和父母之間的隔閡與積怨似乎更深了,吵架成為了他們與彼此溝通關係的最主要方式。看到爺倆情緒激動的樣子,我也不好插手,放下東西後就悄悄離開了。
接下來的日子裡,袁立很少跟我提起家裡的事。我看得出他在極盡克制,儘量不再跟他爸鬧矛盾,畢竟馬上就能搬進自己的房子了,也算心裡有個盼頭。
袁立的心安還沒有持續多久,房子就出了事。2020年11月,就在房子即將完工的時候,「開發商虛假宣傳」「資金鍊斷裂」等字眼,突然出現在他所在的業主微信群里,讓他和小唐都傻眼了。
原來這套樓盤是名副其實的寫字樓,根本不具備居住功能,開發商本想鑽個空子,打着「商住房」的擦邊球,低調地銷售、完工、入住了事,可沒想到此時政府一紙紅頭文件,嚴厲禁止此類樓盤以居住功能出售,於是整個工程便停滯了下來。與此同時,開發商還遇到了資金問題,遲遲無法結清工程隊的尾款,沒有支付尾款,工程隊就不可能開具消防證明,而沒有這份證明,房子便無法給政府驗收。
眼看房子到了約定好的入住期,銀行卡里的貸款也每月都在扣,可卻被告知房子無法入住,業主們在微信群里鬧翻了天。
「有人說要維權,有人說要跟開發商打官司,可是翻開合同一看,各種霸王條款寫得清清楚楚,就算告了也打不贏。」袁立頭痛地說。
接下來的事情就像電視劇里演的一樣,無路可走的業主們跑去開發商大門口聚集、鬧事,袁立因為工作太忙走不開,所以一次也沒去過,倒是小唐被人慫恿着去過幾次。2021年4月,聽說激憤的業主們在聚集時引發了衝突鬥毆,開發商報了警,好多人被警方帶走。自此,袁立便囑咐小唐以後再也別去湊熱鬧了。
在此事懸而未決的那一年裡,袁立幾次對我說,他「幾乎感覺無望了」,也許血汗錢就此打了水漂。儘管心裡不是滋味,但在這僵持不下的局面里,他也無計可施,每天除了上班,就是苦苦等消息。
好在,10月時小區業主群里突然傳出喜訊,說事情有了轉機——由於部分業主們不懈聚集發聲,事情越鬧越大,開發商不想讓事件繼續發酵,同時也想繼續賣掉剩餘的房子,於是主動交納了一大筆罰金,一舉解決了消防問題,房子的入住看到了希望。
1個月後,我看到袁立跟剛結婚的同事討論新家的櫥具。他跟我說,新房的全套家具,都是他按照自己的喜好一一挑選購買的。
「明年年底之前,應該就能住進去了。」說這話的時候,袁立的語氣很確鑿,顯得如釋重負。
「你爸媽怎麼說?他們應該也挺開心吧?」我問。
「我爸媽?不提還好,我媽每次提到這個房子就大罵開發商害人。她埋怨我當時不應該圖便宜,給自己找麻煩,還說就算入住了,也可能還會遇上別的問題。」
「別跟你媽吵了,裝沒聽見就是。」
「我本來想說,『不便宜買得起嗎?這房子也是圖便宜買的,你們不是住得很好嗎?』」袁立冷笑了一下,「但是,話到嘴邊卻懶得說出口。你說得對,我裝沒聽見,埋頭吃飯就好了。」
「那你爸呢?」
「我爸一句話也沒說。自從做核酸排隊時鬧過一次後,他就開始經常迴避我,不怎麼跟我講話了。說實在的,不說話讓我們的關係融洽了不少。」
袁立那天最後說,在家裡,他偶爾會悄悄看向他爸,看他爸一個人端着碗,坐在茶几上默默地吃飯,挺拔的身板已經有些佝僂了。這個老頭看起來熟悉又陌生,但好歹也是撐起「家」的肩膀。雖然永遠高高在上,冷酷不近人情,但也完成了一個中國式家長的「責任」——自己折騰快20年,最終買了套看起來屬於自己房子,還是得靠他。
袁立覺得,他爸可能是他「永遠都走不出的一座山」了。他知道,在此後的數十年裡,自己也會成為兒子元元的「山」。如果兒子能健康長大,他也將肩負起給兒子一個「家」的責任。只不過,他希望在元元的眼裡,自己能成為一座溫柔的「山」吧。
(文中人物、地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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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 端

彼端箜篌,漸疏漸響。

我心猶熾,不滅不傷。




本文頭圖選自電視劇《我的父親母親》(2013),圖片與文章內容無關,特此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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