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夢華錄》,在六月熱鬧非凡。這部製作精良的古裝偶像劇,講述了北宋年間三個女性在東京的遭遇,劇中有一段動人的情感,和三個女性的守望相助,由此也產生了諸多討論與爭議。
只是,喧囂並沒有完全傳到導演楊陽的耳邊。播出期間,楊陽又拍新的劇去了。
偶爾她在微博上更新導演筆記。她特地提到的,是趙盼兒和顧千帆憑欄相望的離別戲。拍到這場戲時已經是半夜,人累得說不動話,助手們都不理解導演在拍什麼。「微醺,一人在水,一人憑欄」,「克制的情愫和安靜的波瀾」,她製造了一種恰到好處的留白。這種「安靜」,是楊陽劇組的一個特色,也是她身上最顯著的特質。
安靜的楊陽不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熱鬧。上世紀90年代末,她執導的《牽手》在央視一套播出,這部電視劇第一次直面了「婚外情」話題,掀起了世紀末人們關於「婚姻與家庭」的討論。
《牽手》之後,楊陽又隱身了。她拒絕了大部分情感劇劇本,轉向了戰爭戲,一拍又是三年。之後,她拍了幾部「男人戲」、幾部「主旋律」,也拍現實題材的劇。到了《夢華錄》,則是一部為女性拍的劇。她認為,關注女性故事,是身為女性的一種本能。
但楊陽始終是一個「很小聲」的導演。她有旺盛的好奇心、涉獵廣泛,但她始終躲在自己的作品後面。她的創作安靜、穩定,也很多元,面對洶湧的社會議題,她沒有過度強烈的表達欲。
七月初,楊陽在公司接受了《人物》的專訪。她穿着襯衫長褲,沒有化妝,聲音很輕,卻充滿熱情。她的新片剛剛殺青,快樂得一夜沒睡。從前她可以三年做一部劇,到如今一年得拍兩部劇,這位喜歡躲在角落裡的導演,認為地球自轉的速度一定悄悄發生了改變,否則怎麼一切都變得如此快速呢?
六月過去了。《夢華錄》的熱烈,映照了這個時代人們的內心需求,是此時此刻的一個印痕。如楊陽所說,那是她無法控制的部分。無論如何,她要回到自己的片場了。
以下是楊陽的講述——
文|戴敏潔
編輯|姚璐
圖|受訪者提供(除特殊標記外)
其實我是拍現代戲起家的導演,從《牛玉琴的樹》,到《午夜有軌電車》,到《牽手》、《心術》、《愛的婦產科》和《今夜天使降臨》,我一直以來的思考是很關注社會現實的。我覺得一個作品如果不跟當代去碰撞的話,束之高閣是沒有意義的。你拍得再唯美,再精緻,你跟當代的人沒有辦法溝通,那你的創作其實可能不一定有那麼強的生命力,就沒有活在當下。不管是古裝的,還是戰爭的,我都是很在意作品跟當代人的這種關係。看到《夢華錄》劇本,我的第一感覺就是北漂。雖然講的是一個北宋年間的故事,但是我看完之後在我腦子裡呈現,就是北漂的故事,或者滬漂,或者哪裡的漂。就是一個外地的女孩子,到大都市來去打拼,開始自己的新生活,在這個過程當中,她們經歷種種的苦難,種種的挫折,她們受的委屈,她們相互幫助,相互支撐,完了以後支楞起來的這麼一段經歷。《夢華錄》播出期間,我又進了組,我沒有看播出的情況,心裡的頻率可能跟大家追劇的頻率沒有辦法在一個節奏上。我這段時間好像有點跟《夢華錄》脫節了。對於我來說,我在混錄完的時候就和這部劇告別了。我記得那天我特別激動,我跟我們的製片人說,我這麼多年混完片子之後,這個是讓我最興奮的一次。每天每天混錄,每天都高密度地跟這個片子在一起。我就覺得它是一個會讓人興奮的東西。這裡邊有很多讓我感動的、歡笑的(部分),也有一些可以引發思考和討論的(部分)。我覺得一個作品出來以後,首先讓受眾看了以後很舒服,也讓他在舒服的過程當中體驗快樂,然後在內心獲得慰藉和治癒。更好的一點是,它會引發很多的社會話題。楊陽在《夢華錄》拍攝現場
《夢華錄》里的社會話題,可能就是,女人之間是不是更多地需要一些相互的幫助,所謂兩肋插刀。「互踩」,這個當下的詞,在《夢華錄》的這三個女人身上,她們真的是沒有這種概念。我也想借古人曾經有過的這樣一些古代風骨,說明這種風骨不是只有男人身上有,女人身上也有,這種傳承其實是自古到今的。風骨也是我想在《夢華錄》這個故事裡面體現的。比如在中途走迷路的宋引章的身上。你可能是曾經有過一些迷失,但是你如果風骨猶存的話,你還是能夠回到正途上去,或者是有人幫你回到正途上去。她的迷失,就是她把改變命運的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她摔了個跟頭,又摔了個跟頭,然後站起來了,從泥地里爬起來了。
後來趙盼兒要開酒樓,在等顧千帆的錢。但那個錢被一場風雨吹到地上,被小丫頭混在一堆東西里了。就好像生活給她一個考驗,雖然這個餅在這兒,但是我就是讓你沒有看見這個餅,你就去努力地拼,自己去爭到了一口餅。就是要讓趙盼兒經歷一個坎坷,她自己覺得找到了一個靠山,想歇一歇,我就讓你沒有的靠。如果她當時拿到了那個錢的話,那她就坦蕩蕩地當一個闊太太了,就享受了,對於她的人生歷練和考驗,包括她後面所有的開酒樓的這些事就都沒有了。
我當時並沒有想要去帶領這麼大的群體的破圈,我要想那麼多,我就沒辦法專注了。但是我們的確是研究了政治、文化、經濟、歷史、地理。雖然我們有清明上河圖這些作為參考,但是能不能有這麼多的水系,縱橫交錯在城市當中,可以實現他們劃着小船,他們就可以談情說愛,可以做生意,一查還真是,「一城宋韻半城水,夢華飄溢伴汴京」。
我也想到了水,女人如水。就是說女人遇到了災難,遇到了打擊的時候,心就會結成冰,但當陽光照射的時候,冰就會融化,變成了涓涓溪流,最後匯成江河湖海的力量。我覺得《夢華錄》是為我們自己拍的一部戲,為我們很多女性漂泊者拍的一部戲,或者是不漂泊的女性。總之就是女人在這個世界上,她們所經歷的種種的艱難困苦,她們相互扶持,一起成長,我覺得這就是我們的女性話題。《夢華錄》拍攝現場
《夢華錄》播出之後引發了很多討論,很多人給我留言,讓我特別感動。他們說這個六月讓我們過得特別的愉快,特別的溫暖。我覺得人能夠有這樣的一種感受,其實對我來講就是一種最最幸福的事情,你能讓這麼多人在這一個月裡面能這麼舒服,這麼開心。在播出期間,觀眾們向電視劇投射了一些反應和期待,我覺得這本身也是一種價值。你的一個作品呈現出來了,它就已經社會化了,這些作品本身就是一個社會話題了。在這個上面生發出什麼東西來,它都有它的價值,有時候是你創作者無法掌控的。20多年前,《牽手》播出的時候,我也經歷過。《牽手》應該是國內第一部正面講述婚外情的電視劇。拍的時候我30歲多一點。很多人後來就說,導演你經歷了什麼你拍《牽手》(笑)。最初劇本給我的時候叫《異性朋友》。我跟編劇說,能不能改成《牽手》?因為看完這個劇本,我的腦子裡就出現了《牽手》這首歌。我的一個特別強烈的感覺和信念就是,人生總是磕磕絆絆,需要互相攙扶着前行。想到「牽手」,我才覺得真正碰觸到了這個作品的靈魂。當時是上世紀90年代末,沒有討論婚外情的電視劇。因為當時看到了一些新聞報道,我記得有一個女刑警,非常優秀,但是她用槍擊斃了她的丈夫,因為她丈夫有小三了。如果沒有這個情感問題,這麼優秀的一個女人她不會做這麼極端的事情。還有一個小學教師,她把硫酸潑到了小三的臉上,給人毀容了。兩個女人毀了,兩個家庭毀了。我覺得是因為情感問題導致這些人間慘劇發生。因為當時不能公開表達這個話題,很多人就用一種隱忍的方式,忍不了就用極端的方式。我就在想,我們能不能敞開,讓公眾去討論這個問題,大家可以相互安慰。當時這個意念就蠻強的,我們的作品到底能夠怎麼去幫助別人?我希望大家看到所有人的不容易。男人有男人的不容易,女人也有女人的不容易,已婚女人有已婚女人的不容易。蔣雯麗演的夏曉雪帶着孩子每天在家裡非常的焦慮,丈夫老在加班,不能幫她。年輕女人王純,一個人漂到北京,跟現在的北漂的孩子一樣,吃了上頓沒下頓,住得也是不太舒服,需要有人去幫助她。但無論再不容易,有些事是不能做的。王純是一個壞女孩嗎?這在當時引起很大爭論。插足已婚家庭,她的行為肯定是不對的。但古往今來,人類情感是最複雜的,需要深入研究探討,不能以好人壞人簡單劃分。就像流感來了,抵抗力弱的人容易被一個噴嚏給感染了,不是人好壞的問題。不是只有壞人得流感,好人不得。得了之後怎麼醫治,這是一個人類的話題。《牽手》引發了這場討論,也許這便是它的社會價值。我不希望那些遭遇感情變故的人,他們只是自己躲在被窩裡哭泣,或者做出激情犯罪的舉動,釀成悲劇。如果我們的作品能夠去直面社會生活中的矛盾,能夠去把它呈現出來,讓很多人可以把自己的傷痛在光天化日之下去討論,可以有人去幫助他們,比如那個潑硫酸的女教師,如果有人跟她好好聊一聊,悲劇可能就不會發生。她們不會是一個孤獨的狀態。這也是我們文藝工作者該盡的義務。後來《牽手》播出之後,熱度空前,大家都在探討情感話題,探討社會上相應的問題。我覺得我就做了一件對的事,而且做成了。為什麼三年卯足了勁幹這件事情?就是想要把這樣的社會話題變成一個可以公開討論的話題。楊陽執導電視劇《牽手》,俞飛鴻飾演王純圖源網絡
《牽手》之後,各種各樣情感類的劇本都來了,但是我覺得在這個話題上我已經想了三年了,我那麼費勁地把我想要表達的都呈現了,我覺得我在這個話題上可以告一段落了。如果當時有經紀人,可能不會放下,你應該乘勝前進(笑)。(但當時)就沒有這個商業概念啊。當時我想要做一個反思戰爭的話題。所以就去做了《記憶的證明》,一個戰爭戲,一個「男人戲」。我當時那麼年輕,又是一個柔弱女子,(戰爭)這種話題、項目不會到你手上的。所以我只能靠我自己去挖掘,去找劇本,找選題,找機會去拍。除了想證明自己不只能拍情感劇,還有一種很強烈的好奇心,這是一部反戰的劇,很多事情隨着戰爭的結束而消失,但是記憶它就是證明。我的立足點也是當下,其實每一個戲我都希望能夠發出當代人的聲音。當你進入到一個男性的話題或者男性的題材的時候,你會同樣有女性的細膩、情感,但同時你也會對一件事情有更強的好奇心,當你不了解事情的時候,你的好奇心就越重,你越要去探尋。為什麼導演這個職業有活力?因為不斷啟發你好奇心,讓你開發出新的東西。《記憶的證明》又花了三年。段奕宏、李光潔、矢野浩二,有很多很多的男性角色,我都要變成他們。比如段奕宏演的周尚文,他是一個什麼樣的教育背景,他來自於哪方面的軍隊系統,他是什麼情況下被俘的,是昏迷的狀態還是清醒的狀態,他身邊的戰友是都死了,還是說只有他被俘了,還是說他跟他的很多戰友現在還在一起,就是你要想到很具體很具體,他的文化程度是什麼,他來自於什麼樣的家庭背景,這一切所有的我要把他們描繪的,像我都完全了解,就像我本人一樣我要變成周尚文。我還要變成矢野浩二演的岡田總監,我要變成李光潔演的這個夏明遠。要把自己變成那個角色,在這個時候你完全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你就是那個人。當你跟他站在一起的時候,你就是他,《記憶的證明》也是,一大幫日本人,年輕的日本人岡田總監,老了的還活着,80多了,我們找的是日本老演員,那我還得變成一個日本老人,山花隆美是一個非常蠻力的武士道的老混蛋,那我也要讓我自己成為他。其實我很多男人戲都是這樣的,《諾爾曼·白求恩》也是男人戲,而且還是一加拿大男人,外國人(笑)。楊陽(左)執導《記憶的證明》圖源網絡
《諾爾曼·白求恩》,一個加拿大人,風流倜儻的外科醫生,在街上走路,居然評論女人的屁股。他是個畫家,跟同一個女人結過兩次婚。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這麼有熱血的、把自己的生命奉獻給了我們。我非常欽佩他,為他所感動。後來拍戲的時候,我們劇組的製片人說,導演,我發現你就是諾爾曼·白求恩。那個時候已經是一種飄移狀態,就好像靈魂附體,完全浸在那個人物里了,沒有女性的概念,也沒有男性的概念,你就是諾爾曼·白求恩。我看大量的各種人寫他的回憶錄,他給別人的信,就是你對他要做全方位的了解,你了解得越透,你就代入進去,你就是這個人物。他的舉手投足,他見到毛主席會是怎麼樣,他見到一個傷兵會是怎麼樣,他見到一個不負責任的醫生他會怎麼樣暴跳如雷。他看到一個肺裡面長有膿了,弄不出來的時候,他怎麼樣把管子插進去,自己用嘴去吸。就是當你看到所有他真實的東西,你再進去的時候,你不會想到我是一個女人,我是用一個女性視角去發現,就這個概念完全沒有了。《新亮劍鐵血軍魂》後來找我,好像就是因為我的這個優勢,說這個女導演她好像是力量型的,她能把男人戲拍得很熱血,同時她有很細膩的女性的手法,如果我是一個男的,他可能就不找我了。他就是希望我能夠把這個戰爭片拍出一些情感和情懷,把人物做得更飽滿。因為這幾個戲,都是屬於鏗鏘的、熱血的男人戲,這沒力量真幹不了,後來我被稱為「力量型女導演」。有一個男導演跟我說,該我們男爺們幹的事都被你幹了。我就說不好意思啊。我覺得女性身份其實帶給我很多好的,我們有一個柔軟的心,我們有很多的叫善解人意,換位思考,寬容、包容,真的,這也是女人的天性,還有敏感。這些都是很好的在創作上可以去使用的。今年的《夢華錄》是三個女性主角的戲,其實在2014年,我做的《今夜天使降臨》就是三個平行線發展的戲。當時好像這樣的劇極少,都是一個女人加配一個男的,就是男女主這樣的。我們得到了很多認可,認為我們開了一個很好的方式,一種很新意的講述方式,三個女人的故事線,所以接着我們第二次就做了《天使的城》,也是三個不同的女人。做《今夜天使降臨》,因為認識了一個婦產科醫生,她接生了很多孩子,看到很多女人的生產經歷,就不想生孩子了。她們就一直在探討要不要生孩子的問題,自己快樂生活、丁克不挺好的嘛?為什麼要拿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再去養一個後代呢。我當時覺得這是挺有趣的一個社會話題,就做了這麼一個《今夜天使降臨》。2014年,我就在嘗試,三個自強自立的女性在生活中的遭遇。百折不回的、各種各樣的,有失戀的,有劉濤演的嫁入豪門那樣的,但是她在豪門生活也並不順利。她需要改變,最後她重新找到了生活的定位。我其實可能這種意念一直就是挺強的。我們女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肯定是不容易的,起碼經歷生產這一件事情,男人就沒有過這樣的。這個男人甭管長得多漂亮,多麼威武有力,多麼聰明才智,或者你受什麼樣的傷痛,你都不可能生產。生產就是我們女人經歷的最疼痛的、也是最幸福的一件事情。其實這個話題現在還是挺熱的。在戲裡,我的重點並不是要不要生孩子,而是說人生在世就會有困難、有坎坷,我們應該怎樣去面對。同時生活中還有很多很多類似的慘痛的、疼痛的、悲傷的各種各樣的經歷給我們,那我們在這樣的生存狀態面前,我們應該讓自己是一個什麼樣的狀態去面對這些。可能這幾個當代題材,我都一直在探討這樣的話題。
從2014年的《今夜天使降臨》,2015年的《天使的城》也是三個女性的這種結構,三個不同的事業上的狀況遭遇,她們怎麼樣相互幫助,一起共同戰勝生活的困境。多線性,是我喜歡的。信息量比較大,有真實感,《夢華錄》也是。拍這樣的電視劇,我覺得它是一個義務吧。因為你身為女人,你總要為你的同性做一些事情,你也看到這個世界當中,女性是很容易被傷害的一個族群。那你自己要為這個族群站出來去做一些事情,身為女性,你總是要站出來。《今夜天使降臨》劇照圖源網絡
剛進入導演這個行業的時候,我也因為自己的「女性特質」發過愁。1983年,從北京廣播學院畢業之後,我被分配到了中國電視劇製作中心。去了之後,我看導演們的工作狀態和他們的作品,再對照自己,我覺得那差距特別大。那些女導演,就像叱咤風雲的女將軍,都是風風火火的,而我,文文弱弱的。我當時拍了兩個單本劇,我跟自己的矛盾特別大。那些單本劇看上去呈現的效果還是不錯的,但是我自己知道,我心裡邊的那種掙扎和自己對自己的不滿,特別強。我怎麼能夠讓這些團隊裡的人,當時叫那些人大哥哥,有的叫叔叔的,都比我的資歷老,拍過那麼多戲,你一個這麼年輕的女孩做導演,你怎麼能調動起這麼多人對你的信服,願意幫你一起去打拼?我覺得我做不到。我的天性就不知道怎麼去說話,就是安靜,我最希望不要有人能看到我,我自己一個人待着就好了。小時候我學小提琴,因為可以在大樂隊的最後面,也不會有人看我,看首席,看指揮,不會看到最後面(笑)。天性不是特別能到人面前去張羅啊,安排。 楊陽在片場安靜看劇本
上大學的時候,我其實是個很好的學生,導演課都是名列前茅的。但是工作上遇到了很大的障礙,一個是年齡的差距,就是太小。再就是性格不是那麼強,我也不像個假小子,我特別靦腆,特別弱的。其實我們有很多女導演,但是在一個製作團隊裡,還是一個男性為主的世界。你要在這兒做一個統帥的話,你得拿出強者風範,強者氣概,即便喊個口令,你也得聲大點吧(笑)。我這人生真的有點奇怪。18歲的時候,我去音樂學院考試,老師讓我有兩手準備,萬一要是考不上小提琴,要不然改個二胡,改個民樂。聽完我覺得已經被宣判了,我還考什麼考啊,完全那一瞬間就被打垮了,信念就沒有了。就趕緊去找一個能上大學的道吧。我那麼喜歡看電影,我就想那我就考個導演吧。真的是什麼鬼使神差啊。我爸也做導演,覺得你特別莽撞,膽敢說你要考導演,他覺得你真是發神經了。你要能考上,我把腦袋切下來,這是我爸的原話。這真是精神上的一悶棍。這個狠話就讓我覺得特別受不了,我就去找我們劇院的一個叔叔,讓他輔導我。當時上考場,讓我們即興講一個故事,我沒講過啊,我跟人說話的時候都不知道說什麼。在考場外準備的那5分鐘腦子是空白的。然後叫到你了,你進去吧,我坐在那兒了,我就開始講,講了幾句居然講上道了,我講的是一個我的老師,講到了非常細節的東西,講到我自己哭了,所有老師都哭了。其實我從小就特別喜歡看電影。拉琴是因為家長讓你拉,你就得拉,每天差不多有十個小時練習拉琴。看電影就是對自己最大的獎賞,特別幸福。我從小就因為電影哭。但是剛當導演那幾年,我一直在質疑,我能不能在這個職業裡面繼續走下去?直到我拍《牛玉琴的樹》。在毛烏素沙漠,從採訪一直到拍攝,我覺得整個我自己就是牛玉琴。我就體驗,一個女人帶着一個瘋婆婆,一個老公公,三個小孩子,拉着毛驢子,挑着水,扛着鍬,那個沙漠很難走的,頂着大太陽,一早出去,到那去種樹,帶乾糧餅子吃,黃沙一片,到了晚上,再拉着這些回來。你想那是個什麼狀態?所以當你把你自己完全放入這個生活,成為這個生活的一份子,光說共情可能都是有一點太單一,而且完全成為她,就是很真實的力量。拍那部戲的時候,我幾乎每天都要站在沙漠上哭一場。我覺得那整個故事,和整個創作的過程,好像是我人生很大的一個反轉。我之後其實再也沒有在心理上認為,我帶不動團隊,我說話聲音小,覺得自己是弱的,這些雜念都沒有了。我覺得那種嚴酷的生活條件下,牛玉琴這樣的女人,在那樣的一種沙漠裡完全的生命力,它好像注入給我了。《牛玉琴的樹》得了飛天獎,我當時第一個感覺是,這個獎應該是牛玉琴的,不是我的。還是沒有走出來。但是從那開始我覺得我可以做導演了,可以很堅定做導演了。我再不會跑掉了。只是,我的劇組首先得安靜,要不然我嚷不過他們,我嗓子沒那麼大聲(笑)。《夢華錄》拍攝現場,楊陽給陳曉導戲
現在,我老在說,地球是不是已經自轉都變快了?每天從早到晚,很快就到了晚上,一年很快過去,是不是地球已經悄悄地發生變化,我們還沒有察覺,科學家還沒有研究出來(笑)?我那時候三年做一部戲,現在是一年做一部戲,再加上小的可能一年做兩部戲。我崇尚簡單的生活,最擅長做的是水煮菜,菜裡面放燕麥片和雞蛋。劇組人看了我的飯,都覺得導演吃得太健康了。但我一吃吃幾個月,每天都一樣。因為我覺得營養夠了就行了。我很嚮往簡單的生活,它能讓我有更充分的時間思考,讓我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投入創作。我的愛好就是看片子,看書,看世界,待着。希望在一個安靜的角落裡,不被打擾,甚至不被發現,就這麼待着。乃至我的劇組沒有開機宴,也沒有關機宴,大家安靜地工作就好了,然後殺青以後非常開心,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休息好了我們再回來工作。我覺得有一個非常好的載體,就是你的每一部劇,我想表達的東西都在這個戲裡了,大家就去看就好了,你喜歡的也可以,流淚的也可以,罵也可以,沒關係,因為它就是一個我想表達的東西在這兒,任人評說。我可以再去安靜地待着,我再去思考另外的話題,或者我覺得這個話題我說得還不太好,我下回怎麼怎麼再去改進一下。我覺得這就是一種簡潔的生活。在生活里,要去感受點點滴滴,做一個敏感的人。很多的社會新聞,很多的歷史傳記片、紀錄片,很多這些碎片向的東西,都能夠觸動你,讓你有感動的點,或者引發你的思考。你的發現,你的感動、感受,其實都是一種積累。我老想說,好像我有一個小藥鋪,裡面有很多小抽屜。從始至終到現在,我的熱愛就是對人性的發現,對這個世界的探究。就是在安靜的角落仰望天空。保持自己的一個相對的純淨,當然你也可以仰望天空,看到很多的流星,看到很多的風景,但是你自己讓自己在一個安靜的角落,可能從小就不想讓別人看見。不要看見我就好了,不要提起我就更好,其實我對採訪也是蠻害怕的(笑)。我覺得就這樣生活下去挺好的,我覺得很幸運,能夠按照自己的喜好在這樣的狀態里。比如我做《牽手》三年,做完了之後,你火了。接着又弄了一個《記憶的證明》,又三年。當時跟隨我的團隊說,導演,我們先接個戲啊,等接完這個戲回來再跟你拍啊。我說好,去吧。人家接完戲回來,導演我回來了,這邊還沒弄好,劇本還沒好呢,你們再去接個戲吧,人家兩三個戲都下來了,怎麼我還在這邊弄劇本。當時我的工作室的一個大姐說,導演啊,人家都把錢拎到您家門口了,您就開開門,把那錢拎進來就行了,能不能拎一下啊。就是說,你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你沒有辦法去把你的注意力轉開去做別的,所以就只能看着我的團隊就散了,人家就去干各種各樣的事情了,然後你再重新去召集團隊,再重新去做。前段時間我給畢業生寫贈言,怎麼給人贈言呢?說鮮花鋪滿道路,你快來吧?這不實在。那我還是說真話吧。我說,你們要準備享受孤獨、清貧、寂寞,甚至沒有工作。我覺得要把自己放在一個最像塵土的狀態,就可以沒有那麼多的欲望和企圖,你只是專注地做一件事情。專注做《牽手》三年,專注做《記憶的證明》三年,再專注做《諾爾曼·白求恩》,我不去想別的。這好像是一個訓練,讓你可以保留一個專注的精神,一個隨時可以被感動的、純淨的、脆弱的心。
楊陽在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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