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在花樣滑冰男子單人滑的賽場上，「冰上皇帝」普魯申科，正進行高難度的表演，全場一片沸騰。

此時，在遙遠的日本仙台，一個七歲的小男孩，正緊緊地盯着屏幕。

精湛的技術，行雲流水般的動作，使他受到了極大的震撼。

從那刻起，這位俄羅斯選手就成了他的偶像：「我要成為像普魯申科一樣的運動員！」

1994年12月的仙台，正值清寒微雪。

羽生家迎來了第二個孩子，父親為他取名「結弦」，期望他的人生，像弓弦一樣堅韌。

小羽生長到2歲時，卻患上了哮喘，疾病如影隨形，折磨着這個弱小的孩子。一發病，他就難以呼吸，有時候咳嗽得無法入睡。

父母為此很憂心，便送他學滑冰，鍛煉體魄。

那時，他4歲，他緊緊地跟在姐姐後面，剛站上冰場時，小羽生緊張極了，不斷地說：

「請等一等，好難啊，請等一等！」

往往練不了幾分鐘，他的注意力就開始不集中，吵吵鬧鬧的，還總和別的男孩子打架。

上小學時，羽生結弦留着普魯申科式的蘑菇頭，看似柔柔弱弱的，但一上冰，音樂響起，他就立刻變了一個人。

無論摔多少次，他都會咬着牙站起來。

學習花樣滑冰中高難度的跳躍時，其他孩子還在猶豫，他早已在冰上一遍遍摸爬滾打起來，教練說：「沒見過這麼膽大的。」

從兩周跳、三周跳到四周跳，隨着難度的增加，羽生需要在不到一秒的時間內，完成上千度的旋轉，落地時要承受相當於身體五倍的力量，衝擊力極大。

他本就有哮喘，限於身體條件，很難承受高強度的練習。

可是，別人一天練20、30次，他卻一定要練60次才罷休。

普魯申科摸着他的頭說：「如果你能打倒我，你就會迎來你的時代。」

為了這句話，他甘願窮盡畢生，去攀越，去挑戰。

2011年，日本東北地區發生9級地震。

頃刻間，無數房屋倒塌，海水猛烈地湧向陸地。當時羽生正在滑冰，突然伴隨着巨響，冰面撕裂翻動起來，驚恐萬分的他，穿着冰鞋奔逃出來。

而自己的家，也只剩下一片廢墟。

那一年，羽生16歲。

一家人擠在體育館裡避難，只分得不到四平米的空間，沒有燃氣，沒有電，兩人只能共食一個飯糰。

「什麼都做不了，每天就躺在地板上看體育館的房頂，睡不着，睡着了夢裡也在搖晃，餘震一直在持續，所以也分不清是做夢還是現實。」

悲痛瀰漫在每個角落。

羽生也失去了心愛的冰場，面對前路，他只有茫然。

「想過從此不練了，就只當名普通的高中生。其實還是想繼續滑冰，但這話我說不出口。那樣的情況，我怎麼還能任性地只想着自己想做的事呢？」

可是，真的能割捨嗎？

裹挾在流離失所的人們之中，他記得地震那晚的夜空，星星很美，在長久的漆黑沉寂中。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唯一擁有的，不過是這充滿憂懼的命運，那樣弱小，那樣無力。

羽生兒時的教練，為他爭取到在橫濱訓練的機會，但他忘不了悲痛中的親朋鄉鄰，

作為仙台的代表，除了拼命地訓練，他在5個月裡，奔走全國各地，參加了近60場商演，每一場都全力以赴，並將演出所得捐給了災區。

幾個月後，他再次踏上賽場，儘管四周跳失誤，右腳扭傷，在一聲怒吼中，半年來的痛苦和絕望，全部化為力量，如火焰般點燃。

他最終獲得了世錦賽的銅牌。

家鄉的很多災民，聞之熱淚盈眶。

這個「看似柔弱」的少年，用一往無前的堅強，給他們帶來了能量。

羽生結弦知道，他還要走更遠的路，還要攀更高的峰。

世錦賽後，腳傷未愈的他，開始接受加拿大名師布萊恩·奧瑟的指導。

告別親友，遠赴異國，在語言不通、飲食不適應的環境中，羽生感到異常的孤獨。

奧瑟教練說話，他完全聽不懂，只會回答「Yes」，「Yes」，讓他做後內跳，他做成勾手跳，和周圍的人幾乎無法溝通。

面對這些壓力，他的精神一度瀕於崩潰，甚至想回去不練了。

可那樣的話，自己就會成為笑話，不是輸給別人，而是輸給了自己。

「無論是什麼都要攀越過去。」

於是，他開始苦練英語，將身體動作整理成筆記，然後分階段地練習四周跳。

在加拿大的日子，每天除了訓練，就是在房間裡學習功課，他連附近著名的大瀑布都沒有去過。

同年的全日錦標賽，身體還沒完全恢復的羽生，頂着壓力，戰勝了前輩高橋大輔。

未料到的是，台下的觀眾們不敢相信，花滑小將竟打敗了冰壇大神，一時間，漫天的辱罵和攻擊對準了羽生。甚至有觀眾朝他扔白毛巾，以示詛咒。

高橋的狂熱粉絲四處造謠，說羽生的冠軍是偽造的，甚至詛咒他摔斷腿，結果頒獎禮不得不被剪，那天，站上領獎台的羽生結弦，滿眼落寞和委屈。

因為不夠強，沒有人會相信自己的實力。

毫無辦法，除了拼命地證明自己。

可是，沒過多久，他患上了流感，高燒不退，眼看賽事臨近，羽生結弦心急了，拼命地練習，結果左膝受了傷。

比賽那天，右腳再次扭傷，他強忍着劇痛，在冰場上飛躍，旋轉，即使狠狠地摔倒在地，他硬是撐到了結束，只為能保住出席索契奧運會的資格。

而對於傷痛，他隻字不提。

「明明能做到的事情，等到失敗了再說可惜，那不是很無聊嗎？不管怎樣的情況，我都會全力以赴竭盡全力。」

為了做好奧運會的準備，他連大學專業都與滑冰有關——人類情報科學。

因為這個專業，可以幫他從數據的角度分析，在跳躍中，如何科學地用力，從而使身體達到最佳狀態。

日常訓練中，他發了瘋地練習，就算練到吐也要練。

「做不到的話，就做到做得到為止；做得到的話，就做到完美為止；做到完美了的話，就做到無論多少次都能完美為止。」

因為弱小，所以要拼盡全力，鼓起勇氣走向更強大的自己。

2014年，索契奧運會。

羽生終於可以和自己的偶像一同站在奧運賽場上，卻沒想到普魯申科因傷退賽。

最被媒體看好的陳偉群，在節目中失誤連連。

而羽生在跳躍時太過緊張，也出現了重大失誤，最後，他以與陳偉群不到5分的差距，奪得了奧運金牌。

那一刻，他站到了最高點，可就算如此，他的不完美表演仍然惹來非議，一些媒體諷刺他是「摔跤冠軍」，說他是最差的一屆。

站在領獎台上，羽生笑得很燦爛，將所有懊喪與不甘，向心底深埋。

幾個月後，在上海站的賽場上，又發生了不幸的一幕。

賽前熱身時，選手們依序滑入冰場，在各自的區域內做着最後準備，羽生一如往常，滑行，轉身，倒退着準備發力跳躍。

突然，他與背後的選手閆涵「砰」地相撞，電光火石的一瞬間，高速的衝擊下，羽生飛了出去，重重地跌在冰面上，胸口痛得無法呼吸。

鮮血順着頭部、頸部流了下來，他躺在冰面上，痛苦地抽搐着，足足昏迷了兩分鐘。

醫護人員趕到現場，羽生才慢慢地恢復意識，掙扎着自己站了起來，只是做了簡單包紮，他顧不得疼痛，焦急地問：

「閆涵在哪裡？閆涵在哪裡？」他找到閆涵，向他道歉。

大家都認為羽生要棄權，他卻努力露出笑臉：

「大丈夫、死ぬまで（沒問題，我到死也會滑）。」

此時，他的下顎、頭部、腹部、腿都已受傷，醫生說他不宜比賽。

教練苦勸：「你不一定要當主角，身體才是最重要的。」

頭上纏着繃帶，羽生重新站上冰面，仰空吼道：「跳！」

淒婉的音樂響起，他的眼神堅毅而決絕。

緩慢優美的舞姿，翩若驚鴻，宛若游龍。

開始的四周跳，他摔倒在地，迅速爬起。

又是四周跳，重重地跌倒，濺起一地冰凌。

三周跳，倒下，在冰上甩出很遠的距離。

尖銳的疼痛使他有些遲緩，但還是站了起來。

連解說也看不下去了：「希望他不要勉強自己。」

8次起跳，5次摔倒，和着如泣如訴的音樂，忍着身上的劇痛，滑行，旋轉，如走於刀尖之上。

明知會摔倒，傷也會隨之加劇，可只要站在冰上，他就會繼續，與音樂融為一體，等待最後一刻來臨。

一曲終了，他不忘向吶喊歡呼的群眾致意：「我很好，謝謝。」

做完這一切，他才意識到，自己一瘸一拐的雙腿，已幾乎無法站立，他被架出了賽場。

古龍曾說：「歌女的歌，舞者的舞，劍客的劍，文人的筆，英雄的鬥志，都是這樣子的，只要是不死，就不能放棄。」

只要是不死，就一定跳下去。

最後，羽生獲得了第二名，聞此，他掩面而泣。

知乎上曾有一個問題：

你覺得運動員什麼時候真的很了不起？

作者@北極光講述這段「血魅」之戰時，獲得了上萬贊。

在血淚之中，羽生結弦演繹了一場悲美淒絕的《歌劇魅影》，令觀者為之動容。

央視主播陳瀅曾深情地說道：「他獲得的一切，他都值得擁有。他值得這世界上所有的美好，所有的榮耀。」

如果不盡全力就沒有意思了

不幸總是接踵而至。

沒過多久，羽生的腹部開始疼起來，肚臍腫脹破裂，不斷地流膿血，訓練時很難做拉伸，晚上疼得睡不着，去醫院檢查，才發現是罕見的「臍尿管殘餘症」。

「不停地擠，可還是有膿流出來。（臍尿管）成了一個袋子，把膿液兜在裡面，然後袋子破裂這些膿液流了出來，之後再發作……如此惡性循環。」

醫生說，必須立刻動手術。

可那時，他還有全日賽要參加。

「如果以疼痛作為藉口，我就輸了。」

站到賽場上時，病情已經相當嚴重，肚子上貼着層層的紗布，摩擦着潰爛的傷口，腰疼地彎不下去。

他用壯士斷腕的決然，向死而生的勇氣，將這些輕輕掩去，波瀾不驚，不留一絲痕跡。

「能做到的事，如果不盡全力就沒有意思了。這就不能被稱作『一生懸命』。」

最後，他站上了領獎台的最高點。

那一刻，鏡頭裡的羽生笑容如陽光般美好，那一刻，幾乎無人知曉，他正承受的煎熬與病痛。

命運從不會輕饒過誰，即便你是王者，是世界冠軍，披荊斬棘，一路拼殺至今，只要獲得了身前的榮耀，就需擔荷同等的血淚。

羽生一直向前走着，可路越來越難了。

手術後，羽生迫不及待地上冰了，沒想到未愈的右腳又扭傷，腫得連冰鞋也穿不了，一活動就嘎吱嘎吱響。

躺在病床上，他心急，只能找來許多解剖學的專著，對照着自己的傷勢，研究如何更快地恢復傷病。

又翻出以往的比賽視頻，在腦海里編排動作，合樂，進行上肢訓練。

在隨之而來的幾場比賽中，他的左腳損傷越來越重。

而與之一併湧來的，是媒體對比賽的高度關注。

「現在越來越多的人關注到我，我身上就背負着越來越多的期待，背負着越來越多越來越大的責任，我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很多時候都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了。」

曾經的奧運冠軍，始終無法滿足世人對完美的挑剔。

2015年大獎賽加拿大站上，羽生和昔日的對手陳偉群同台，因為重大的失誤，他敗下陣來。

次年的波士頓世錦賽上，他的腳傷惡化，賽前又被其他選手惡意干擾，比賽中發揮極度失常，出現了一連串的失誤，使他再次錯失冠軍。

從波士頓回來後，他每夜都做比賽的夢，夢到自己一直輸一直輸，常常從夢裡哭醒過來。

自己的雙腳已疼得走不了路，腰也出了狀況。

此時，一些八卦雜誌散布緋聞詆毀他，漫天的流言使他痛苦萬分。

「我只是純粹地想滑冰而已，可就只是滑冰也會被人說不好的話。」

看着那些雜誌的報道，他不明白為什麼還要活着，好幾次都想一死了之。

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箇中滋味，少年早已嘗遍。

他的狀態越來越差，很多媒體開始揣測：羽生結弦要引退了。

抬眼望向夜空，星星不見了，烏雲密密匝匝，全壓在他的胸口上。

他在鏡頭裡常常笑容滿面、雲淡風輕的樣子，世人期望，這個不染世間塵的少年，無比強大，強大到沒有什麼可以打倒他。

可複雜的外界環境會傷害他，所以他不得不將自己隔絕開，在孤獨的長流中踽踽而行。

他始終記得，7歲那年，坐在電視機前的自己，無論外界怎樣，他最終要面對的，只是羽生結弦而已。

在不甘、遺憾和悔恨交纏的年月里，他還要繼續趕路，為了曾經的那個夢，以最絢爛的方式，與自己的偶像重逢。

距離2018年平昌冬奧會還剩三個月的時候，他發着高燒，跳四周跳時，右腳又摔傷了，跟腱踝骨出現炎症，導致兩個月內都無法上冰，大家都認為，他大概不會參加冬奧會了。

但是，他終究還是來了。

有人說，這是最殘酷的一屆男子單人滑比賽。

陳巍創下6個四周跳的記錄，周知方創下生涯最佳紀錄，宇野昌磨、哈維爾·費南德茲、金博洋等都展現了不俗的實力。

為了能發揮最好狀態，羽生腳上打着封閉，吃了止疼藥，出現在賽場。

隨着陰陽師的音樂響起，他起勢，滑行，跳躍，旋轉。

流暢如詩，氣勢如劍，將東方的古雅瑰麗演繹地美輪美奐。

「都滑了這麼多年了，到底身體還是記住了。」

「在這十一次跳躍中，我賭上了我數十年的花滑人生。」

曲終，久違的酣暢淋漓，面對着全場爆發的掌聲，他默默地說：「我回來了。」

十代結弦，一生懸命。

他又一次站在了奧運會的最高點，成為了66年來唯一蟬聯奧運冠軍的選手。

普魯申科也為他歡呼：

「或許我曾經是他的偶像，但現在，羽生結弦才是我的偶像。他是天才！」

經歷那麼多的艱辛之事，只要還願意相信，就沒有不拂曉的夜晚。

他站在冠軍台上，用實力擊碎了所有質疑和詆毀。

羽生結弦說：「這個瞬間我覺得，活着，真好啊。」

也許有人會問，為什麼有那麼多人欣賞他？

可能就像有位網友說的：

我們都曾弱小，輕若塵埃，但只要初心還在，拿出一生懸命的精神，就終會強大到不可戰勝。

2018年11月，俄羅斯站，14天內4次刷新成績，第16次打破世界紀錄。

歐洲解說員稱讚他：

「這世上有許多優秀的運動員，還有偉大的運動員，在這之上，是羽生結弦。」

連央視主播也感嘆：

「我不能說跟他在目前處於同一時代的選手，或許是一種悲哀，但事實上羽生結弦現在的這種狀態，真的是無人能超越。」

就像很久以前，普魯申科說的那樣，他終於迎來了自己的時代。

而這一站，在他偶像的故鄉，他特意選了偶像曾用過的曲目，只為了用完美的表演，向他一直追逐的人致敬。

可是，他摔倒了，顫抖的腿無法站穩，小小的夢破碎了。

這些年來，大大小小的傷病，早已觸到骨頭，因為他幾乎沒有能斷的韌帶了。

身後，星光耀眼如夢幻，他拄着拐杖，在世人的矚目中，一步步艱難地挨向頒獎台，雷鳴般的掌聲經久不絕。他卻輕輕地說道：「我很抱歉，普魯申科先生。」　

寫在最後

遺憾的是，羽生結弦在此次北京冬奧會衝擊的4A，由於圈數不足，並未被認定。

羽生結弦挑戰4A失敗了，但他對人類極限的挑戰，對奧林匹克精神的詮釋，或許會被人們永遠銘記。

最後以他說過的一段話收尾吧：「弱小就意味着能變強大。能說出『我很弱』，就意味着懷有想要變強的心情。我願意為此一生懸命，賭上我的一生，賭上我的性命，去努力拼搏。"

衷心希望，我們也都能找到自己願意賭上一生的事，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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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 米小白主編| 孫允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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