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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冬奧會花樣滑冰男單自由滑,在《與天共地》的樂曲中,羽生結弦跳得悲壯、極致,雖然沒能實現冬奧三連冠,4A挑戰也並未能完全成功,但他的勇氣,讓他贏了自己。
文 |鍾藝璇
編輯|金匝
運營|繪螢
獨家版權稿件,違法轉載必訴
「羽生結弦的獨家採訪」和「冰墩墩活過來」,你選哪個?
當這個靈魂拷問擺在冰墩墩的「粉頭」,日本記者辻岡義堂(俗稱「義墩墩」)面前時,他咬咬牙,表示很艱難。這大概也是冬奧會期間,許多觀眾真實的內心寫照。
少年面孔、東亞獨有的纖弱身姿,以及頂尖的冰上實力、藝術感染力,讓羽生結弦擁有了在日本、中國乃至全世界的超高人氣。2021年的日本全國民意調查結果顯示,羽生結弦以高票當選最受喜愛的運動員,這也是他連續第二年登上這個排行榜的第一。到了中國,羽生結弦人還沒抵達冬奧村,僅僅是「羽生結弦來了嗎」這個話題,便一度衝上熱搜,之後幾天,他和天才滑雪少女谷愛凌在榜單上膠着,難分高下。到了今天,來自世界各地的粉絲們,送給羽生結弦的「愛的明信片」已達上萬封,祝福他在今天的決賽中實現「4A」目標。
4歲開始滑冰,如今27歲的羽生結弦,是在觀眾眼中一步步成長為一位世界頂尖運動員的。他的身上有諸多吸引人的天然矛盾性:天賦極強但也毅力非凡,拿得了冠軍也考得進早稻田大學,摔到頭破血流也要堅持完成比賽。在央視解說員陳瀅看來,羽生結弦之所以如此受歡迎,「正是因為他身上有着一種激勵人心的力量」。
但在羽生結弦身上,也有一股與古希臘英雄相似的悲劇性緊扣着他的人生。「悲」,並不是悲傷,而是具有更悲壯的意味,悲劇不在於展現悲情人生,而是表現人生的崇高和壯烈。這也成為羽生結弦人生最好的註腳,不為輸贏,只是一個英雄的自我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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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生結弦這次挑戰失敗的4A,也叫阿克塞爾四周跳,是人類單人花樣滑冰歷史上最難的一個跳躍動作。
迄今為止,沒有任何花滑運動員成功跳出過4A。它的要求極為苛刻,甚至說挑戰人類極限也不為過:完成這個動作,需要對抗重力和生存本能,在不到1秒的時間內,空中完成1620度旋轉,更別說成功落冰,這幾乎等同於馬拉松用時在2小時以內,或者百米跑進9秒50——目前男子百米世界紀錄是博爾特的9.58秒。
在2021年12月的全日本錦標賽上,羽生結弦在賽前訓練中嘗試跳出4A,但單腳落冰,並未完全成功,隨後在自由滑比賽中,他再度挑戰,卻遺憾旋轉周數不足。這些都不是羽生結弦心目中的4A,「我會在北京冬奧會上跳出真正的、不是現在這種程度的4A」。
自從在索契和平昌冬奧會蟬聯奪冠後,外界對天才少年的期待是:他是否能像瑞典花滑選手吉利斯·格拉夫斯特倫一樣,創下奧運會三連冠的歷史記錄。但對羽生結弦本人來說,他只有一個「最終目標」——完成一次真正的4A。比起在北京冬奧會上收穫一枚金牌,他「更希望能夠完成一次完美的4A迴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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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生結弦對4A的執着已經接近瘋狂與痴迷,這已經超脫了輸贏本身,更接近於一場自我較量。
有時候,他在訓練場甚至不再練習其他任何動作,只是單純持續兩個多小時進行4A訓練。衝刺、緩衝、起跳、旋轉,但幾乎都以摔倒結束。循環的4A練習,讓羽生結弦感受到了「死亡一樣的恐怖」。據說練習4A,摔倒一次所承受的衝擊力相當於撞上一輛校車,每一次他的身體都重重摔在冰面上,這種痛感被他形容為死亡跳躍,「我是帶着自己指不定哪次就會摔出腦震盪,然後死掉的心理準備在訓練的」。
4A要比四周跳多上一個極限半周,但從比賽角度出發,4A的基礎分值只比四周跳高出了一點多分。這意味着,完成4A是一項高風險低收益的動作,被外界看作是羽生結弦奪金最大競爭對手的美國華裔選手陳巍,因挑戰難度太大,已經放棄了4A。
但對羽生結弦來說,放棄是不可能的。在他的過去中,這種堅持時常發生。「我的人生一路走來,每次下定決心要挑戰什麼事就沒有不堅持到最後的。雖然有過挑戰失敗、消沉反思的時候,但是我的腳還能動、身體也還好、而且處在可以滑冰的環境中,所以我想盡全力去挑戰。」
這位天才運動員對自己的訓練之嚴酷,幾近自虐。他兩歲時被診斷患有哮喘,身體虛弱,體力不支一直是他擔憂的問題。在休賽季,為了增強心肺功能,他會戴着口罩滑冰。「這可是……相當辛苦的。」他說。戴着口罩,最痛苦的無非是完成旋轉動作,旋轉途中,他只能屏住呼吸,但口罩卻影響了動作完成後的吸氣,瞬間短缺的氧氣令他頭暈目眩。他給自己定了一個規則,「摸到擋板前不能摘下口罩」,所以,每當痛苦的口罩訓練結束後,他會立刻沖向擋板,摘下口罩,大口喘息。
甚至還有自我懲罰。高一剛邁入成人組後,羽生結弦度過了一段痛苦的時光,賽季不佳、失誤頻出,他給自己定了一個懲罰,如果節目後半部分的三周半跳失敗了,就罰自己繞着冰場衝刺三圈。「如果做不到這個程度,我就還是弱小的我,我的弱小已經讓人看笑話看夠了,所以哪怕超出自己的能力,我也必須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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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運動員,還是藝術家?羽生結弦曾多次叩問自己。
小的時候,他的理想很直接也很簡單。他的偶像是普魯申科(有「冰上皇帝」之稱的俄羅斯傳奇選手),11歲時接受採訪,留着和偶像同款髮型的羽生結弦面對鏡頭,略帶羞澀地說出了自己的目標:「我的目標是拿到奧運會金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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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奪冠之路與他執着的阿克塞爾跳息息相關。在2010年世界青少年錦標賽前,羽生結弦發現,選手阿圖爾·卡欽斯基和丹尼斯·丁僅僅年長他一歲,卻已經能完成三周半跳。在感概「果然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同時,他決定在賽場上加入兩個三周半跳,這也成為2010年世界青少年錦標賽青少年組的最高難度動作,羽生結弦因此成功奪冠。
作為極少數在高一時加入成人組的選手,羽生結弦又將面臨着新的強勁對手,知名賽將傑里米·亞伯特、小冢崇彥、高橋大輔等。第一次參加四大洲花樣滑冰錦標賽時,在6分鐘的公開練習中,台下的觀眾都在為高橋大輔吶喊,羽生結弦當時腦子裡蹦出了一句話:「才不會輸給他呢。」那場比賽,羽生結弦拿到了銀牌,在自由滑階段,他完成了四周跳和兩次三周半跳,極為高興,因為這讓他「在面對下一賽季時有了底氣」。
很快,一場殃及整個東日本的浩劫來臨了。那是2011年,3·11日本地震發生時,羽生結弦正在位於仙台的冰場練習,冰面迅速搖晃,地面仿佛要被抬起來,租借冰鞋的棚子轟隆隆坍塌,突然,冰場的牆壁直接生出一條可怖的裂痕,他被嚇得站在原地,小時候經歷地震的噩夢再次被喚醒,羽生結弦只能抓住同在冰場練習的前輩末永巧,胡言亂語地叫着:「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震感結束後,羽生結弦穿着半袖練習服,拎着滑冰鞋慌張逃出冰場,外頭正在下雪,他回頭看向冰場,水管和下水管道被擠壓裂開,整個冰場被水浸滿,已經面目全非。他和家人匆忙住在了避難所,僅僅十天沒有滑冰,他大腿內側的肌肉已經全部消失。那時仙台冰場已經幾近毀滅,羽生結弦失去了練習場地,他甚至在想,「這種時候不該滑冰了」「已經不是滑什麼冰的時候了」。
地震的記憶一直困擾着他,羽生結弦在訓練時非常注重「意象」感受,地震的畫面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最開始的三天,他甚至不敢閉眼,在避難所睜着眼睛看天花板。但時間並不會等待任何一個運動員,索契冬奧會即將臨近,如果不能進入下一次世界錦標賽,想要參加冬奧會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直到有人問他,「要不要參加慈善演出?」在之後的5個月內,羽生結弦一共參加了多達六十場公演,在沒有訓練用冰場的窘境下,他將公演作為替代訓練的場地。同時,面對億萬需要心靈撫慰的觀眾,讓他也開始思考,自己在冰場上「到底能傳達什麼」。
在第一站神戶的慈善演出台上,他演奏了短節目《天鵝湖》,開頭由低沉的曲調切入,甦醒,疑問,不安,掙扎,啟程,展翅,他展現了不同的狀態與情緒。表演結束後,他在冰上向觀眾致意,差點哭了出來,「這是一次最完整的天鵝湖」。彼時的羽生結弦,第一次感受到了某種情感,「到底是什麼情感,語言無法描述……只能用身體來表現,好像有什麼東西從我的身體裡噴薄而出一樣」。
如果說,出眾的偶像和對手們,教會了羽生結弦成為一名極致的運動員,「正因為有那麼多對手和值得尊敬的選手,我才能走到今天」,那麼那場地震帶給他的痛苦和歷練,才真正喚醒了他的情感。
在平昌冬奧會賽場上,羽生結弦沒有使用過去賽場上常用的、更容易感染人的經典歌劇或電影曲目,而是選擇了日本電影《陰陽師》的主題曲《SEIMEI》,那是一首更有和風元素、更能代表日本的曲子。另一個緣由是,羽生結弦覺得,他和《陰陽師》里的安倍晴明相似。在原作里,晴明就是一位身處修長、面容白皙的男子,這跟羽生結弦纖弱、敏感的特質也很貼合。他因此參與設計了自己冰上的服裝,將晴明標誌性的狩衣元素融入其中,還將自己的呼吸聲錄到了曲子裡,重新剪輯和編排音樂。
這場呈現,稱得上冰上經典。民族的音樂圍繞着羽生結弦,他在冰上翱翔,神秘、悠然的遠古氣息籠罩着他,就像央視女主持陳瀅所形容的那樣:「容顏如玉,身姿如松,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比賽後半段,現場的觀眾已經忍不住一起跟着拍子鼓掌,直至結尾,掌聲轟鳴。
對羽生結弦來說,這已經不只是一場花滑比賽了。作為技術和藝術相結合的「美麗運動」,花樣滑冰容易令大眾產生觀賞興趣。但羽生結弦,是在完成高難度的同時,在藝術表現力上極具感染力。也是從這裡開始,很多中國觀眾,乃至對花滑沒有興趣的人,真正入坑,迷上了羽生結弦。
從一開始暗暗較勁,一定要超過前輩,如今,羽生結弦已經開始追求別的選手「沒有的東西」。「世界上有很多如陳偉群和大輔那樣優秀的選手,而我追求的是讓大家覺得『這就是羽生結弦』的東西!」他說。
經歷過索契和平昌冬奧會的連勝後,羽生結弦的偶像普魯申科和他完成了一場聯動,他這樣評價自己的這位粉絲:「真正強大的選手不是只贏得一次比賽,而是可以做到連勝……但令人讚嘆的是羽生卻能做到這一點。那股拼盡全力的熱血勁兒,或許就是他的連勝秘訣吧。」
在一一打敗日本男子單人滑的三巨頭——高橋大輔、小冢崇彥、織田信成後,羽生結弦已經沒有了對手,他的對手,只有他自己。
到了現在,羽生結弦現在可以回答最初的那個問題:要做運動員,還是藝術家?他要在絕對的力量、高超的跳躍技術基礎上,「成為一名運動員,然後在這個基礎上成為藝術家。這才是我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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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個目標太難了。
早在全日本青少年錦標賽上奪冠後,羽生結弦就明白,「拿到一次冠軍不意味着什麼」。因為只要有選手排在前面,後面追趕的人就會想着「一定要超越他」。就算奪冠了,那下一次又必須超越奪冠的自己。年幼的他,曾無比嚮往普魯申科的連勝,如今走到了頂峰,這種超越與被超越的關係被數次架在了他面前。
對自我的超高要求開始拉扯着羽生結弦,疫情後,他無法回到自己在加拿大的基地訓練,只能一人在冰場獨舞,常年跟在他身邊採訪的體育記者折山淑美發現,羽生結弦在場邊自言自語的時候越來越多了。
在2020年四大洲錦標賽上全攬花滑男單的6個冠軍後,羽生結弦進入了沉寂期,這段時間裡,他傷病頻頻,缺席多項重要比賽,甚至在北京冬奧會前,多次傳出羽生結弦可能棄賽甚至退役的消息。
傷病早就存在。2014到2015賽季自由滑6分鐘練習時,他和中國選手閆涵猛地在冰場中央相撞,兩人跌倒在冰面上。胸口砸在冰面上,疼痛到無法呼吸,等到站起來後,羽生結弦才發現自己的下頜在流血。「那時腦子一片混亂,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哪裡痛了。」
身邊人勸他「放棄參賽吧」,醫生也不建議他重回賽場。他的教練布萊恩告訴他「現在不是逞英雄的時候」,羽生結弦用日語回了他一句:「和那些沒關係,我想進總決賽,我得上場。」應急處理後,羽生結弦的頭被纏上了繃帶,下頜也貼着止血膠布,6分鐘練習繼續開始。上場前,羽生結弦覺得一定要和閆涵道歉,他跑到閆涵跟前,「實在不好意思」,他說。表演結束後,醫生在羽生結弦的下頜縫了七針,緊接「咣」得一下,在沒有打麻藥的情況下,三個縫皮釘就這樣釘入頭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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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個執着的人,而這種執着也更加悲壯。事實是,羽生結弦已經27歲,他可能無法再回到巔峰。在2月9日的首都體育館訓練場上,羽生結弦又進行了兩次4A嘗試,也都以失敗告終。離開訓練場時,他對大家說了句:「明天我會加油的。」
而他的問題不僅是在4A。2月8日的北京冬奧會花滑男單短節目比賽中,羽生結弦開場的第一個動作,就少了應該在空中完成的旋轉——他最終在24位選手中僅排名第八。賽後接受採訪時,他有些懊惱:「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今天被冰討厭了,看來不能日行一善,要日行十善才行。」
雖然「被冰討厭」,但羽生結弦所在意的,還是他摯愛的冰上世界。這場備戰不得不說孤注一擲,參賽前,為了全力備戰個人項目,羽生結弦已經放棄了團體項目的比賽。他也多次表達過自己會再次衛冕奧運會冠軍,而且一定會做出4A的願望。
羽生結弦曾經是強大而美麗的。賽場給他,他給賽場,都帶來了美好回憶。每場比賽後,他的粉絲都會灑下漫天的「小熊維尼」雨,只因為羽生結弦最喜歡的玩偶是小熊維尼;2017年花滑錦標賽中,羽生結弦發現中國選手金博洋的國旗在攝影師的角度下是反的,也主動上前幫忙整理,對中國國旗表示了極大的尊重;2018年平昌冬奧會,羽生結弦主動擁抱金博洋予以鼓勵,也曾幾次用中文對金博洋說「天天加油」。他也是溫柔的。在平昌冬奧會的場外採訪中,羽生結弦為了不打擾隊友的採訪,偷偷地從背後爬着「溜」走,有記者曾經問他:「你喜歡中國嗎?」他肯定地回答:「是的,我愛中國。」
年輕的時候,羽生結弦渴望站立於世界之巔,「我一直想象着哪一天能立於世界之巔。但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達到頂峰,也或許終其一生,直到我的花滑生涯終結,我也根本達不到巔峰。」而如今,勇士的對手只剩自己,無論是贏還是輸,羽生結弦的比賽,永不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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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人互動
你如何看待羽生結弦堅持挑戰4A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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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為每日人物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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