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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通問題是所有大城市的通病,但混亂到視頻里這種情況的,也是不多見。
這是埃及的首都開羅,「埃及式過馬路」可比「中國式過馬路」厲害多了。
開羅人自己都調侃道:「人們一生中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睡覺,三分之二的時間在生活。除非你住在開羅,那你就得額外花三分之一的時間在交通上,所以只剩三分之一的時間生活,這還算是幸運的。」
然而,開羅也有不堵的時刻:每當在英超利物浦效力的埃及球員薩拉赫(Mohamed Salah)有比賽時,可謂萬人空巷,開羅人都忙着看比賽去了。
更不可思議的是,這位壓根沒參選的球星,在2018年的埃及總統大選中還獲得了超過100萬張選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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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罕穆德·薩拉赫,與埃及選民自行添加了他姓名的選票。
比起狂熱追星,埃及人更像在用這種方式表達對政府的不滿,抗議解決不了交通擁堵等一系列問題的無能政府。
政府的回應則簡單粗暴:開羅太堵,那便遷都。
問題是:遷都能解決問題嗎?
提到開羅,你也許會想到金字塔,想到獅身人面像,想到伊斯蘭文明的影響,想到2011年的埃及革命,但很可能不會把它跟一些國際大都市相提並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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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倘若單從人口數字來看,開羅比很多我們印象中的大都市更大。
根據埃及國家統計局(CAPMAS)的數據,截至2021年1月1日,開羅市區的人口數就超過了1000萬,大開羅都市區更有超過2100萬的常住人口。
作為對照,美國紐約市2021年的市區人口大約在880萬,都市區常住人口約為1880萬。
表面上看,這似乎不足為奇。
畢竟,開羅建城早在公元969年。公元12世紀,蘇丹薩拉丁(Saladin)以開羅為中心建立王朝,此後開羅便一直是埃及的政治中心。
歷史綿延至今,開羅已經成為了非洲和阿拉伯世界最大的城市。
然而,如果考慮到城市面積和人口密度,這個數字非常不科學。
據統計,埃及總人口密度為1473人/平方公里,開羅卻一騎絕塵,達到了驚人的52237.4人/平方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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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埃及總人口只有1億出頭,大開羅都市區就占了五分之一,並且這一數字還在以每年將近2%的速度增長着。過於集中的人口,自然導致了一系列「大城市病」。
1.住房短缺
開羅80%的區域充斥着私下搭建的「非正式」磚房,超過50萬人住在辦公大樓或公寓樓頂的簡易窩棚中,安全和生活質量完全得不到保障。
原因很簡單:人口太多了,建房子的速度跟不上生孩子的速度,正式而質量過關的房子註定只有少數人買得起,窮人只能自覓遮風擋雨之所。
在開羅東南有一片「亡靈之城」(City of the Dead),原本是一系列伊斯蘭時代的墓地,也屬於世界文化遺產。但由於開羅住房短缺,居住在墓地地區的人數大量增加,有人甚至將陵墓改造成臨時住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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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交通擁堵
交通問題是大城市的通病,而開羅尤甚。
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燃料補貼使得柴油和汽油價格低廉,導致私家車迅速增多。此外,城市規劃和道路修建速度跟不上人口和車輛的增長,停車場、交通信號燈和十字路口等基本配套設施的缺乏導致交通混亂,地鐵和公交與城市發展嚴重不匹配等問題,都加劇了擁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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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銀行的調查顯示,開羅的交通擁堵導致埃及每年損失的GDP高達4%,遠高於其他大城市——紐約只有0.07%,同樣嚴重擁堵的印度尼西亞首都雅加達,數字也只有約0.6%。
3.就業困難
由於人口過於集中,非熟練工人找工作十分困難,很多窮人被迫在街頭擺攤維持生計。即使是大學生,很多也只能從事政府提供的低薪工作。
4.污染嚴重
2018年《福布斯》雜誌的污染報告中,開羅是全球污染最嚴重的城市,主要包括以下幾方面:
(1)空氣污染:大開羅地區的空氣污染高於許多類似的城市,幾十年來無管制的車輛排放、城市工業運作和垃圾燃燒,使得空氣中鉛、二氧化硫和懸浮顆粒物的濃度令人擔憂。超過450萬輛機動車中,60%的車齡超過10年,因而缺乏現代化減排功能。加之開羅缺乏雨水,污染物難以擴散,城市長期被霧霾籠罩。
(2)土地污染:據估計,開羅每天產生1萬噸廢料,其中4000噸都沒有得到妥善收集或管理。
(3)水污染:開羅的地下水長期被工廠違規排放所污染,時常出現故障和溢出,有時污水還會漏到街上,危害居民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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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羅也針對這些問題做了很多補救措施。但在高速人口增長面前,只是杯水車薪,治標不治本。
因此,遷都看起來是一個比較靠譜的選擇,先把人口轉移一部分,再慢慢治理和完善規劃。前文提到的印尼也在2022年1月通過法案,決定將首都從雅加達遷往婆羅洲東加里曼丹省。
問題在於,埃及該往何處遷都?又該怎麼遷?
在這一點上,埃及人可沒少做規劃和嘗試。
首先,本就人滿為患的尼羅河沿岸和尼羅河三角洲可以先排除。
雖然埃及有100萬平方公里的國土,然而其中絕大多數都是無法耕種的沙漠地帶,上億人口的生存非常依賴於「母親河」尼羅河,往本就人多的地方遷都無濟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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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就只剩下……
沒錯,就只剩下沙漠了。
當然,不是離開羅十萬八千里遠的沙漠腹地,而是靠近開羅和尼羅河三角洲的沙漠邊緣。這些地方本沒有城市,想遷移人口,必須先建城。
1977年,齋月十日城(10th of Ramadan City)開始修建。
1979年,十月六日城(6th of October City)建成。
上世紀90年代至今,先後建立了謝赫扎耶德城(Sheikh Zayed City),奧布爾城(El Obour City),肖魯克城(El Shorouk City)等衛星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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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建得最大最完整的新城市,是2000年開始動工、位於開羅東南方向的新開羅(New Cai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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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城市建設時目標遠大,不是奔着傳統意義上的郊區建的,而是想發展成有着獨立生態的新都市區。
不過,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包括新開羅在內的一系列城市並沒能解決開羅的人口問題。
沒辦法,埃及的政治經濟中心都還在開羅,人們自然不願搬離,前往沒什麼就業機會的新城市。
於是,埃及決定把行政機構搬到下面這個新城市,自上而下推動人口遷移,促進新城市的發展。
這個城市的規劃始於2015年,目前還沒有正式的名稱,正在公開有獎征名,暫且被稱為埃及新行政首都(New Administrative Capital,以下簡稱新首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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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隱隱約約有種熟悉的味道?這不就是北京市政府搬到通州,帶動通州的發展?
那麼,埃及新首都的特殊之處又在哪?
首先,新首都的行政區域規劃集中而清晰,比起開羅城中分布雜亂的行政機構,這樣集中而清晰的劃分無疑能極大提高辦事效率,減少不必要的擁堵和污染。
此外,壯觀的人民廣場,無名烈士墓,兩者間寬闊的閱兵大道,以及吉尼斯認證的世界最高旗杆(201.952米),具有很強的國家象徵意義,能夠提升民族自信。
你或許會說,這些在其他國家首都也沒少見,算不得什麼。但接下來這個類似九宮八卦陣的建築——八角大樓(The Octagon),大概是僅此一家,別無分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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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角大樓會成為埃及國防部和軍隊的新總部,建成之後,規模將會超過美國五角大樓,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國防建築群。
八角大樓的外圍還為工作人員和軍人規劃了一系列配套設施,包括住房、醫院、商場、清真寺和教堂(根據2019年的統計,埃及有90.3%的穆斯林,9.6%的基督徒),體育場、酒店等等,可以說是一個城中之城。
當然,儘管目前被叫做新行政首都,新首都的規劃可不僅僅是一個行政和國防中心。
在城市的北邊與南邊,有兩個大型體育中心,北邊的體育城已經承辦過2021年男子手球世錦賽,南邊的國際奧林匹克中心則更為野心勃勃,旨在使埃及成為第一個舉辦奧運會的非洲國家。
20個風格各異的居住中心、中央商務區、大學和知識中心、大型清真寺和教堂也都在新首都雄心勃勃的規劃中。
城市的中心會有一條蜿蜒的人工河,模仿流過開羅市區的尼羅河。河濱則會建成一座城市公園,面積會是紐約中央公園的6倍。
此外,新首都還會有一座方尖碑形狀的摩天大樓(Oblisco Capitale),計劃於2024年開工,2030年竣工。大樓的高度正好1千米,建成後會超越迪拜的哈利法塔(Burj Khalifa),成為世界上最高的建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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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來,這座新首都似乎完美無瑕,只需按規劃建好,完成人口遷移,便可解決問題。而從2021年12月開始,埃及政府已經在往新首都搬遷,計劃半年內完成過渡。
然而,現實永遠沒有想象那麼完美。
新首都是埃及現任總統塞西(Abdel Fattahel-Sisi)2014年上任以來啟動的最大項目,從剛開始就被批評為面子工程,認為其高達450億美元的成本(剛啟動時的預估數字,目前的預估成本是580億美元)完全可以用來治理「老開羅」的問題,或發展其他更有利於民生的項目。
埃及政府則辯稱,新首都與建新路、擴建蘇伊士運河等項目都可以吸引外來投資,為超過100萬人口提供就業機會。這一項目會成為「埃及2030年願景」的重要組成部分和驅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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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在於,引進外資的計劃沒有想象中順利。據路透社2019年的報道,新首都當時只有20%的投資來自國外,包括來自中國的45億美元貸款。
而在埃及內部,軍隊掌握了這個項目的主導權。
在前面展示的規劃中,軍方的重要地位已經顯現。負責監督整個項目的公司ACUD,51%由埃及軍方控股,剩下49%才是住房部。
軍方自然要從中獲利,而埃及政府對軍隊的財政幾乎沒有監督能力,這意味着軍方可能通過這一項目進一步滲透埃及經濟,成為最大的獲益者。
其次,新首都或許會變成為少數特權者打造的新城市。目前,新首都一套兩居室公寓的價格約為5萬美元,在一個人均GDP約3千美元的國家,大部分人根本承受不起這樣的價格。
如果政府不採取緊急措施,確保新首都的大門向窮人敞開,那麼這個項目無論在消除貧困還是轉移人口方面都將收效甚微。
這不禁讓人想起2011年的埃及革命,穆巴拉克(Hosni Mubarak)政權被推翻時,最突出的口號之一便是「社會正義」。而新首都項目可能會使富人更富有,軍隊更強大,社會財富分配更加不合理,從而讓塞西重蹈穆巴拉克的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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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還是新首都計劃能夠落實並盈利的結果。然而,常駐開羅的美國經濟學家和城市規劃師大衛·西姆斯(David Sims)的研究顯示,1976年以來埃及建造的約20個新沙漠城市,旨在容納超過2000萬的人口,可是到了2014年,這些城市的總人口還不到100萬。
沒錯,前面那些新建的城市,很多出自照搬西方、對普通埃及家庭如何謀生一無所知的規劃者之手,結果成了鬼城和塵土飛揚的資本墳墓。
新首都會不會步其後塵,沒有人知道。但從目前的國際投資情況來看,全球資本顯然並不看好該計劃的可行性。
埃及被迫增加本就高昂的政府債務,貸款來建造摩天大樓、西式高檔住宅和雄偉的政治軍事建築,指望新首都帶來融資,成為又一個迪拜或拉斯維加斯般沙漠中的奇蹟。
從外觀上看,現代化、國際化的新首都與歷史悠久、人滿為患的開羅迥異。
然而仔細看去,二者其實無甚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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拋開沒譜兒的外來資本與國際化新城市的外殼,28%掙扎在貧困線以下的埃及人口,無論在舊首都還是新首都都只能苟延殘喘。
不是說埃及不能謀求建造一座現代化新城市,但相對於其目前的經濟發展水平和人民生活狀況來說,解決貧困人口的溫飽、住房、交通這些更切實的難題,顯然更加緊迫和必要。
北京可以在「通利福尼亞」建環球影城,發展城市副中心,埃及卻未必有這個資本。
世界最高建築,最高旗杆,最大國防建築群,這些野心勃勃的規劃真能如埃及政府所言,吸引來國外投資嗎?還是攀比和虛榮心的產物?
比起一個計劃而言,埃及新首都更像一場豪賭,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態孤注一擲。
倘若賭贏了,皆大歡喜,新首都可以解決開羅的諸多問題,帶動建築、商貿、旅遊等行業發展,提高埃及人的生活水平,減少埃及對尼羅河的依賴。
然而,一旦賭輸了,賠上的或許會是一個國家與民族的未來。
埃及新首都會成為沙漠中的綠洲,還是海市蜃樓?
大概不用等到2030年,我們便可知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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