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瑞典電影導演英格瑪·伯格曼為瑞典電視台拍攝的六集電視迷你劇《婚姻生活》,不僅創造了瑞典電視史上的收視奇蹟,甚至推高了當年瑞典、丹麥等國的離婚率。之後由長達5個小時的電視版剪輯出來的電影版《婚姻生活》也奪得了金球獎最佳外國影片獎。
伯格曼拍《婚姻生活》的時候,已經經歷了四次離婚。他曾經在自傳《魔燈》中講述過自己小時候,目睹母親因為婚外情想要離婚,父親以自殺為要挾大鬧,最終兩個人被迫和解繼續捆綁在一起的全過程。成年後伯格曼的戀情和婚姻也一直遊走在激情和背叛之間。
這些真實的傷害和傷痛,都被他摁進了這部片子裡面。人性的赤裸、自私、軟弱,愛的親密和虛偽,毫髮畢現。
今年,HBO翻拍了這部經典的大師之作,在第78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非電影單元展映後獲得了一眾好評。這不禁讓人好奇,半個世紀前,伯格曼在《婚姻生活》中所討論的愛、忠誠、安全感等話題,在新的時代是否已經有了不同的情境和解答?新舊兩部《婚姻生活》會呈現出什麼樣的時代裂縫?
性轉帶來什麼?
伯格曼的《婚姻生活》,劇名直譯過來是「一段婚姻的幾個場景」。每個場景選取的都是婚姻中頗具諷刺或戲劇張力的段落。用類似舞台劇的簡單設置和大段大段的對白來討論婚姻中的核心話題。
雖然伯格曼在冗長甚至晦澀的對話中金句頻出的風格一以貫之,但故事的殼子不過是老套的中年中產夫妻遭遇婚姻危機。42歲的丈夫約翰是心理學副教授,35歲的妻子瑪麗安是優秀的離婚律師,他們有兩個乖巧的女兒。有一天約翰突然回家和瑪麗安坦白他愛上了別人,然後不顧瑪麗安的苦苦哀求和情人一起私奔離開。中間兩人都經歷了一些對彼此關係的反覆和撕扯,但還是以離婚告終。多年以後,偶然的相遇又將兩人聯繫在了一起,此時兩人終於都成長到了旗鼓相當的階段,可以以一種更加坦誠、達觀的態度去對待彼此和新的關係。
五十年後,我們的婚姻圖景是否有所不同呢?在HBO的新版中,最重要的一個變化是家庭結構的變化。他們是美國的一對中產夫妻,哲學系教授強納森負責照顧家庭、照顧四歲的女兒。妻子米拉則是科技公司的副總,用常年的出差、加班來支撐家庭主要的經濟收入。當然,隨之而來的變化是,女性成為了出軌的角色。也就是大家所謂的「性轉」版。

這種變化既基於現實,也有一些理論的支撐。來採訪這對夫妻的女博士在做的科研項目就是想要論證妻子負責賺錢養家、丈夫負責養兒育女的婚姻較有可能成功,因為有研究顯示婚姻中女方身心的滿意度才是維持婚姻長期穩定的關鍵因素。
性別理論的研究發展和性少數群體的平權運動對現實的影響在新版中也有非常細緻的體現。明明是三個人面對面地在做訪談,但在開始之前,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性別身份進行確認:我是男的,我對自己的稱呼是He、Him、His,而她是女人,她的稱呼是She、Her、Her。今天的西方社會已經超越了二元性別的傳統結構,英文辭典已經正式確認They、Them、Their可以作為第三人稱單數來指代跨性別的個體,一旦叫錯是要冒犯人的。同性婚姻的合法化和離婚率的上升讓這個研究性別和心理學的女博士感嘆想要找到一對結婚時間超過美國的中位數8.2年的異性戀夫妻做訪談非常困難。
不過,雖然性別意識和家庭內部結構都在轉型,但傳統與現代在每個個體身上的爭奪和撕扯則一直沒有停止。劇集開頭,新舊兩版的夫妻都在接受採訪,被採訪者要求確認自我的身份。不管是傳統的一家之主約翰,還是新型的宜家男人強納森,談到自己的時候都表現得滔滔不絕、自信滿滿。約翰毫不吝嗇地用成功、年輕、性感、多才多藝、全球性的頭腦等詞評價自己,一路從好爸爸、好兒子扯到尊重政府、熱愛皇室,最後才象徵性地問起妻子自己也是個很好的情人吧。而強納森因為承擔育兒的任務,所以父親的身份在他自我認知的排名中更靠前,但也同樣把猶太人、支持民主黨、有哮喘等等有的沒的都說了一通,卻絲毫沒有提起同坐在身邊的妻子的關係與身份。
由此可見,不管承擔什麼樣的社會角色和家庭責任,好像都並不影響男性對自己持有清晰而正面的定位與評價,以及結婚多年之後對妻子和丈夫身份有意無意的忽視。

另一方面,女性的情況也同樣沒有明顯的改觀,瑪麗安是承擔家庭、職業雙重責任的現代女性,但說到自己的時候,還是會以丈夫和他們十年的婚姻作為定義自己的首要維度,除了妻子和母親的身份之外,她好像非常茫然,無法用其他的特徵來界定自我,新時代的女強人米拉也同樣對「我是誰」這樣的問題有些猶疑,首先亮明的也是自己妻子和母親的身份,公司副總這樣重要的事業打拼結果在她嘴裡就是一句輕描淡寫的「從事科技業」給打發了,反而反覆強調的母親身份暴露了她潛意識裡因為工作而對女兒的虧欠感。
社會的進步與發展讓女性有更多的機會和可能掙脫繁重的家庭勞動,在職場上和男性一樣競爭打拼,實現自我,但這好像並未天然地減少婚姻家庭對女性外在和內在的要求與束縛,女性想要擺脫性別身份的維度而單純從一個人的角度去自我認知、自我發展,總是比男性要來得艱難而缺乏底氣。
同樣,在面對婚姻問題的過程中,新舊兩版的處理也保持了某種一致性,仿佛只要婚姻制度和婚姻關係還存在,與之相關的背叛、出軌、離婚的戲碼還是會一一上演。只不過在新版的《婚姻生活》中,出軌的變成了那個女主外的妻子,接下來的情節,新版的呈現不過就是舊版的男女對調。事實證明,對婚姻不滿的女人也一樣出軌私奔,被背叛的男人也一樣要經歷漫長的自我懷疑、修復和成長,離婚的過程一樣的拉扯和慘烈,之後再相逢也都有可能再續前緣。如此總結下來,不管科技如何炫目,性別理論如何精進,人還是在愛與欲的沼澤中沉淪輾轉,不分男女,仿佛都逃不出原地打轉的魔咒要把前人走過的路重走一遍。
這種性別對調的設置也在一些細節中引出了一些新的思考。新舊兩版的《婚姻生活》中都有妻子意外懷孕最後選擇流產的情節,這個情節在兩個版本中都是導致兩人關係變化的一個重要節點。不同之處在於,舊版中的瑪麗安明明想要留住這個孩子,而且因為第一個孩子的早夭對主動流產的選擇充滿了內疚,可她被教導、被規訓的順從本能又使她不敢明確表達自己的想法,最後為了維持既有的婚姻關係而不得不違心地按照丈夫的意願流產。新版中的丈夫強納森反而是想留下孩子的那個,妻子米拉最終按照自己的意願流了產,可米拉最後還是像瑪麗安一樣獨自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痛哭。

流產當然只是婚姻積攢問題的一個爆發點。兩位女性都試圖用這一點來挽救婚姻。但因為生理上的客觀差異,不管女性是否有對生育和身體的選擇和掌控權,最後由生育功能帶來的傷害和痛苦還是必須由女性來承擔。
同樣,由於生育而和孩子之間特殊的身心連接使得母職對於女性的份量更重、牽扯更多。舊版中出軌的丈夫在親子關係中一直缺席,即使拋妻棄女之後他仍然可以毫無愧疚地指責妻子教導無方,抱怨女兒對自己的疏離,可新版中出軌的妻子事業失敗源於離婚後對女兒的內疚而拒絕加班、出差,她與情人關係的破裂也因為拒絕再次生育,哪怕是同樣犯一個出軌的錯誤,女性因生育、母職而承擔的代價和情感負擔也遠遠超過男性,這樣的現實也並沒有隨着時代的進步而有所變化。
另外有一個有意思的細節是,新舊兩個版本都有念日記的情節。被背叛的那一方,依靠日記來記錄自己的痛苦,試圖獲得拯救和心靈的成長。在兩人再次發生親密關係後,他們念給對方聽,舊版里的男人聽着聽着就睡着了。他固然還愛着,但對前妻的成長並不關心。而新版里,聽到前夫念起他那麼細微的痛苦和掙扎,那位作為背叛者的妻子聽得極為認真,甚至流露出母性的那種寬闊和不忍。
這大概也是差別,作為女性,感同身受似乎更為容易,不舍和不忍也更容易被喚起。

婚姻與愛
伯格曼版《婚姻生活》的開頭,來採訪的女記者天然地認為支撐幸福婚姻的是愛,因此請瑪麗安為愛來下一個定義,瑪麗安卻面露難色,推脫不過才含蓄地回答說,保羅在《聖經》中所描述的「愛是恆久忍耐」「愛是永不止息」等等太過稀有,幾乎不可能有人會經歷過,對她而言,愛當然重要,但是,只要你對和你一起生活的人好,也就夠了,「幽默、友情、寬容,以及合情合理的期望,如果你有了這些,愛就不是必須的」。女記者從這樣的回答中感覺到了一種悲觀,瑪麗安解釋說這是因為從她離婚律師的工作中看到的都是失敗的人,是深受不現實的感情需求困擾的人。
希望婚姻中有愛真的是「不現實的感情需求」嗎?在劇集的另一個場景中,瑪麗安和一個前來諮詢離婚的客戶談話,這個結婚超過20年的家庭主婦執意要離婚的原因就是覺得她和丈夫之間沒有愛,而且,「在一個無愛的婚姻里,你會感到更寂寞」。瑪麗安不明白,她已經擁有了想要的一切,為什麼還想得到愛,友情、忠誠、穩定,這些難道還不夠嗎?瑪麗安甚至懷疑,愛是不是真的存在,這位頭髮已經花白的女人非常肯定地說:「我有能力去愛,但愛,被困在瓶中了。」婚姻將一切愛的機會都抹殺了,甚至連她的感覺,視力、聽力、觸覺也都因為無愛而乾枯逝去了,「一切看起來都微不足道,黯淡,了無尊嚴」。

這個女人的堅定讓瑪麗安對自己本來滿意的婚姻產生了懷疑,讓瑪麗安思考婚姻是否必須以愛為前提。而在新版的《婚姻生活》中,主創從更加理論化的高度繼續挑戰這種要把婚姻與愛捆綁在一起的觀點。
新版中的丈夫強納森非常不滿意採訪者問出「婚姻成功的秘訣是什麼」這種俗套的問題,借着他哲學系教授的訓練熟練地運用着現代的文化理論去批判西方文化對婚姻的錯誤認知,把婚姻都變成了項目,動不動就說得經營,因而衍生出了一系列的商機和產業:自助讀物、伴侶治療、研討會、播客、APP、影視劇,這些都源於西方文化、消費主義刻意營造出來的對於婚姻的不合理的期望,「說婚姻必須建立在激情、性愛、持續強烈的情感,整套概念都是謬論」。因此強納森理直氣壯地將婚姻看作是一種途徑,而非目的,是讓個體能夠安心發展事業、建立家庭、養育子女的手段,非要附加上愛,好像是多此一舉。
這些看似理智、自洽的觀點最後都被伴侶的激情出軌打了臉,讓瑪麗安和強納森開始反省自己將愛和婚姻分開的看法是否只是自己面對無愛婚姻現實的一種自欺欺人和自我安慰,進而重新面對自己、認識自己,展開自我的成長,這些都幫助他們在面對出軌的伴侶求複合的時候有勇氣堅決拒絕,也讓他們在多年後與前任重逢的時候有能力重新去認識愛,建立愛。
在故事的結尾,新舊版本有一些不同的處理。新版中米拉離婚後一直保持單身,與已經再婚生子的強納森約會時問起他是否愛自己的妻子,是否對出軌感到內疚,強納森「接受自己不必非當個品德高尚的好人」的解釋並不能使米拉信服。最終強納森「我無法再像愛你那樣去愛別人」的表白,讓兩個人似乎悵然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反而是半個世紀前的伯格曼,處理得更加灑脫通透。舊版兩人再相遇的時候已經分別再婚,各自都可以輕鬆而無掛礙地向對方談論自己的現任,瑪麗安的再婚由性的歡愉而起,當她發現自己無法用性來控制丈夫的忠誠之後,對所謂愛和忠誠的問題都不再糾結,「我堅持自我,又享受自我,我依賴常識,也依賴自己的直覺,它們共同作用讓我對自己生活的方向十分滿意,時間給予我第三個伴侶,那便是我的經歷」;約翰也很實用主義地談起自己喜歡的是和現任吃早餐,現任喜歡的則是和他在一起的安全感。他們仿佛都不再談愛,因為生活中並不僅僅只有愛這一件事,他們又仿佛終於能擺脫一切的規則和束縛確認了對彼此的愛,而且在實踐層面上實現了愛與婚姻的切割和分離。
當然,在這兜兜轉轉中,這也不過是兩個人此時此刻的所想。在兩部《婚姻生活》里,可以看到不管在婚姻里,還是婚姻外,兩個人因為所處境地不同,在愛裡面不斷有權力的反轉。你愛得多一點,你痛苦多一點。你試圖保護自己,愛抽出一些,對方會因為這抽出而憤怒和不知所措,不管誰是背叛者,似乎都無法接受,對方不愛了。
被消磨的愛,一直持續的婚姻。不安於平靜的生活,跟隨激情之後又留戀婚姻的純粹和無間。人就是如此的自私和矛盾。
伯格曼的《婚姻生活》有一集的題目叫做「盲」,約翰反省兩人婚姻的失敗,說起「我們在感情中都是盲流,我們在非洲學習過解剖和一些耕作方法,我們也用心學習數學公式,但對於心靈,卻從來沒有人教過我們,維繫人們生活的感情世界,我們對此卻一無所知」。
我們一無所知。我們反覆在激情和欲望中尋找自我存在的證明,然後再自虐般地拿規範和道德自我折磨,我們在《婚姻生活》中看到自己,看到其他人也一樣脆弱、殘缺。
張愛玲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我們原諒了劇中人,同時也就原諒了自己。

精彩故事永不錯過
原價360元,現價6折優惠,216元
點擊圖片購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