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也差點忘記了,這些活動的小人兒其實是多麼不可思議的奇蹟。」1926年的上海,萬氏兄弟製作了《大鬧畫室》,這部中國動畫史上的第一座里程碑。片中,一個活潑頑皮的畫中小人突然從畫板上跳入了現實世界,在畫室中一通胡鬧、打鬥,把畫師折騰得狼狽不堪、精疲力竭,最後終於返回畫板上。不幸的是,這部影片已經在戰爭中遺失了。但它的情節幾乎是弗萊舍兄弟《跳出墨水瓶》系列的翻版,只是卡通小人兒的服裝換成了中式的。所以我們還是能從小丑KoKo的身上找到中國動畫最早的影子:系列中,馬克思·弗萊舍自己上陣,作為演員與動畫角色KoKo上演了一出出對手戲。而在《大鬧畫室》里,畫師這個真人角色則由老二萬古蟾擔任。在百年前的動畫中,這種動畫師親自登場、展示繪製的過程、甚至作為影片中的一個角色與動畫人物互動的現象司空見慣,如今卻鮮有出現。這種動畫師在片中出鏡的傳統是如何建立的?又為何在今天的動畫中消失了呢?要解決這些問題,我們得把目光聚集到一門更古老的藝術形式——「速寫表演」(Lightning Sketch)。它在維多利亞時代就是一項很常見的室內娛樂活動,後來進入了劇場。主要形式是畫師一邊講着俏皮話,一邊在空白的畫板上繪圖。電影發明後,它也成為了一類影片題材。最早的速寫影片可能是1895年拍攝的:畫師Tom Merry繪製了德皇威廉二世的卡通化肖像。次年,喬治·梅里愛拍攝了《A Lightning Sketch》系列,繪製了俾斯麥、維多利亞女王等名人。到一戰期間,速寫影片依然流行。動畫先驅斯圖爾特·布萊克頓也是最早把Lightning Sketch拍成影片的人之一。在1896年採訪愛迪生時,他拍攝了繪製愛迪生的速寫電影,併購買了愛迪生的放映器材,不久就開始自己創作電影。1900年,他製作了《奇幻的圖畫》(The Enchanted Drawing)。片頭,他也在畫板前進行了速寫表演,繪製了一張肥嘟嘟的大臉。畫完後,又通過剪紙、停機再拍等方式,讓大臉「活」了起來。當布萊克頓奪走他的帽子、酒瓶和雪茄時,他變得怒氣鼓鼓。布萊克頓的這些把戲其實與喬治·梅里愛的「戲法電影」(Trick Flim)一般無二。就在當年,梅里愛在《魔法書》(The Magic Book)中也嘗試過拍攝真人與繪畫間的互動。片中,幾位巨大繪本里的漫畫人物被梅里愛請出了紙張,來到現實世界。這時,現代意義上的動畫還沒有被發明出來,但《奇幻的圖畫》里這種先展示速寫過程、再圍繞角色進行表演的模式已逐漸形成。1904年的《無法馴服的鬍鬚》(Untamable Whiskers)中,梅里愛在畫板上繪製了好幾種鬍鬚的肖像,然後用停機再拍使自己臉上變出畫中的造型。華特·布斯(Walter R Booth)拍攝了《藝術家之手》(The Hand of The Artist,1906)。片中,布斯用筆刷刷乾淨一張照片表面的沙土,隨後真人影像替代了照片,開始表演。1906年,最早的動畫《滑稽臉的幽默相》(The Humorous phases of Funny Faces)終於誕生。片中,布萊克頓用粉筆在黑板上繪製了男女頭像、紳士、小狗、小丑,並讓他們運動了起來。受其影響,華特·布斯於次年創作了《卡通喜劇》(Comedy Cartoons)。同《滑稽臉的幽默相》一樣,此片的開頭也講了一個吐煙圈的笑話。他還從布萊克頓那裡借來了關節可動的小丑模型板。布萊克頓自己也在重複自己的模式,陸續創作了《快速速寫》(Lightning Sketches,1907)和《魔術鋼筆》(The Magic Fountain Pen,1909)。隨着動畫的發展和普及,用「速寫表演」引入正片的敘述框架也迅速融入了這個新媒介,成為許多動畫作品的慣例橋段。另一位動畫先驅埃米爾·科爾的第一部動畫作品《幻影集》(Fantasmagorie,1908)的開頭也簡短地展示了繪製圖畫的過程。與其說是來自布萊克頓的影響,更像是不約而同的選擇。其他的例子還有Harry S Palmer的《趕上瓊斯家》(Keeping up with the Joneses,1915)。而迪士尼最早參與製作的動畫《紐曼歡笑》(Newman Laugh-O-Grams,1921)就是在新聞題材的速寫影片後添加了小一段動畫。幾十年後,用Lightning Sketch作為開場的動畫依然存在。比如迪士尼2000年的短片《藍色狂想曲》(Rhapsody in Blue)的開頭,線條逐漸勾勒出了城市的景觀。八一電影製片廠的《畢加索與公牛》(1988)也是類似的例子。影片大部分時間都在介紹畢加索的公牛簡筆畫,直到最後才讓牛動了起來。在20世紀最初的二十年中,影院還沒有取代劇場、馬戲團等舞台娛樂項目。那時的電影或者記錄舞台上的把戲,或者本身就是舞台上的把戲。對舞台藝術的模仿使得影片製作者也要進行表演,充當片中最重要的角色。上文提到的那些速寫電影、「戲法電影」中,布萊克頓、梅里愛等影片作者就親自走到鏡頭前,穿着晚禮服,對着鏡頭致敬。對觀眾而言,他們不像在膠片上伏案勞動的製作者,而是在舞台上施展神奇的魔術師。早期動畫中的情況也一樣。雖然《滑稽臉的幽默相》時,畫師已經被簡化成了一隻手,但在次年的《快速速寫》中,布萊克頓又回到了鏡頭前。不少早期動畫先驅本就有舞台經驗。布萊克頓年輕時曾在紐約從事速寫表演。華特·布斯是一位魔術師。溫瑟·麥凱(Winsor McCay)則在1906年開展了名為《人生七階段》(The Seven Ages of Man)的「粉筆漫談」(chalk talks),並大獲成功。每天20分鐘的表演,能給他帶來每周約1000美元的收入。在動畫作品中,溫瑟·麥凱也是最「招搖」的一位。他在片頭大言不慚地寫着:「溫瑟·麥凱,第一位嘗試繪製會動的圖畫的藝術家「。麥凱早期的動畫總在不遺餘力地渲染「賦予圖畫生命」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它們有着類似的情節:麥凱在朋友面前打賭自己能製作出手繪的電影,隨後經過漫長的努力,終於製作出一段精美的動畫。1911年上映的《小尼莫》(Little Nemo)中,麥凱在與朋友們飲酒時受到慫恿,誇口說要繪製4000張圖來製作會動的繪畫。一個月後,他向朋友們展示了一段小尼莫彩色的動畫。《蚊子的故事》(The Story of a Mosquito,1912)中真人影像已經遺失,講述麥凱帶女兒到鄉下避暑時飽受蚊子折磨,一位教授建議他繪製影片來講述蚊子的習性。數月後,麥凱帶那位教授來到了自己的工作室,放映了影片。麥凱最著名的作品《恐龍葛蒂》(Gertie the Dinosaur,1914)中,也是如出一轍的套路:麥凱在參觀博物館時,和人打賭自己能讓恐龍復活。於是在數月後的晚宴上,麥凱展示了畫紙上活蹦亂跳的恐龍葛蒂。麥凱並不像魔術師那樣隱藏「圖畫動起來」的秘密,而是非常張揚地展示動畫的原理。在這幾部影片中,他都拍攝了自己堆滿紙張的工作室。還在《恐龍葛蒂》的字幕中解釋自己要畫10000張圖,每一張之間都只有極小的差別。《小尼莫》中,麥凱更是秀出了自製的放映器材,還拍攝了工人們將大箱作畫用紙搬進工作室的鏡頭。這些動畫同舞台依然保持着緊密的聯繫。據約翰·倫道夫·布雷(John Randolph Bray)講,「我覺得麥凱在我之前製作了兩部卡通,都是很好的動畫。但他只把它們用在雜技舞台上。」 埃米爾·科爾在看過《恐龍葛蒂》後,也感嘆道:「麥凱影片中的作畫令人欽服,但這些影片得以成功的最主要原因還是它們向公眾展示的方式。」最早版本的《恐龍葛蒂》完全是劇場表演的一部分。參觀博物館的影像本不存在,一切鋪墊都是由麥凱在舞台上完成的。而動畫部分的《恐龍葛蒂》也有向葛蒂投餵蘋果、訓師親自騎上龍背這樣的橋段,需要舞台上的配合才算完整。1955年的電視動畫節目「DisneyLand」中,Richard Huemer和麥凱重現了《恐龍葛蒂》在舞台上的模樣,使我們有幸目睹這種獨特的藝術形式:《恐龍葛蒂》後不久,麥凱與他的僱主發生矛盾,從此離開了舞台。這不只是麥凱遇到的問題,到10年代中期,電影的地位已經超越了歌舞、雜技等舞台娛樂項目。受此影響,1915年後麥凱便不在自己的動畫中出現了。但對其它許多畫師來說,上鏡才剛剛開始,只是轉移了陣地。20年代的美國動畫出現了很多以畫室為舞台,真人、動畫結合的短片。它們的故事也都差不多:畫板上的卡通小人跳出紙外後,在現實世界一通胡鬧,最後回到了二維世界中。這種模式最著名的還屬弗萊舍的《跳出墨水瓶》系列。它於1919年9月在布雷工作室(Bray Studios)旗下問世,1921年跟隨弗萊舍兄弟自立,1927年更名為《The Inkwell Imps》,1929年才完結。11年間共製作了118部。這一時期的動畫對具有鮮明性格的角色越來越高的需求,也助推了《跳出墨水瓶》的大熱。角色與畫師之間無休止的爭鬥、打鬧,正方便塑造KoKo這樣令人印象深刻的卡通人物。小丑KoKo每集都會出現從筆尖流出。他或者留在畫紙的世界中暢遊;或者進入畫室里,與畫師、來客、貓咪鬥智鬥勇;甚至跑出大樓,在街市上肆虐;在片尾,又會以不同的方式返回墨水瓶中,從不重樣。其實,在弗萊舍之前,這種以畫室為題材的動畫已是布雷工作室的傳統了。早在1913年,布雷本人的第一部動畫《藝術家之夢》(The Artist's Dreams)就把故事放在了畫室中。畫板上的狗趁布雷不在的時候肆意搗亂,最後竟膨脹起來爆炸了。布雷被驚醒,方覺是一場夢。華萊士·卡爾森(Wallace A. Carlson)在1916年拍攝了一系列結合真人與卡通角色的動畫:《夢幻小子嘲笑老闆》(Dreamy Dud Has a Laugh on the Boss)中,卡爾森在畫室中睡着了。於是夢幻小子和狗狗偷偷趴下畫板出門玩了。在《夢幻小子在非洲戰區》(Dreamy Dud in the African War Zone)里,卡爾森用雙重曝光將自己的形象和動畫角色放到一起。同年年底,Otto Messmer的《卡通電影家受難記》(Trials of a Movie Cartoonist)展示一位動畫師陷入了無法令角色聽命於他的窘境。在KoKo為弗萊舍帶來巨大聲望之後,「跳出畫布」式的動畫也更多地湧現出來。KoKo系列結束後,「跳出墨水瓶」的橋段曾被弗萊舍加入到貝蒂·波普的動畫中。迪士尼在Laugh-O-Grams工作室的最後一部影片《愛麗絲夢遊仙境》(Alice's Wonderland,1923),講述了愛麗絲參觀動畫工作室,看到畫布上各種躍動的卡通形象後,在夜裡夢見自己來到了動畫世界,與許多卡通角色一起歷險。這部作品並未在影院上映,主要是作為面向發行商的廣告。於是片中所着重渲染的工作室中歡鬧的氛圍顯得尤為重要。布雷工作室也繼續推出類似的作品。1922年,《騙子上尉》(Colonel Heeza Liar)系列在華特·蘭茨(Walter Lantz)的導演下加入了畫室元素。如《騙子上校的禁果》(Colonel Heeza Liar's Forbidden Fruit,1923)中,上校從香蕉中蹦上畫板,吹噓自己當年如何南下熱帶島嶼,解決了紐約的香蕉短缺。兩年後,當《騙子上尉》過氣時,蘭茨又製作了《小小閒漢》(Dinky Doodle)系列,講述男孩Dinky Doodle 和小狗Weakheart的故事。1926年,《小狗皮特》(Pete the Pup)系列又代替了前者。這幾個系列的敘事模式非常雷同,都頻繁地講述了畫師與動畫角色間的鬧劇。離開布雷工作室後,蘭茨繼續創作類似題材的動畫。《哈萊姆區的巫毒教徒》(Voodoo in Harlem,1936)講述了動畫師下班後,卡通角色們的狂歡,可惜一場暴雨把工作室攪得翻天覆地,他們最後被當成廢紙燒掉了。30年代,聲音、色彩逐漸走進銀幕,動畫的製作技術正是走向成熟的時候。但動畫師和他的畫室卻在這時悄然淡出了。早期動畫對舞台形式和真人表演者的依賴,一定程度上源於動畫這種年幼的形式還難以承擔敘事功能。配合真人表演的做法可以稍許偷工減料。而當工作室的技術已經越來越完善,動畫這種形式對觀眾也不再新穎之後,畫師對動畫內容的引入作用也就可有可無了。不過,這種傳統沒有消散得那麼快。動畫師本人往往不再登場了,卻會剩下他的手或筆。這不僅是Lightning Sketch中負責繪畫的手,它也會擅自對具獨立意識的角色施加影響。這種意義上的手最早大概出現在埃米爾·科爾的《咖啡店員之夢》(Le Rêve d'un garçon de café,1910)。到「跳出畫紙」類型的影片中與畫師作為一體出現。在真人不再出現的動畫中,畫筆和手也變成了卡通形象。它們時常會出現在一些音樂性比較強的影片。比如迪士尼1942年的短片《水彩巴西》(Watercolor of Brazil),講述鸚鵡喬奧帶領唐老鴨遊歷巴西,影片全程在一根水彩筆的引導下進行。1946年的《大家來跳舞》(All the Cats Join in)更是沒有台詞,在一曲爵士樂的節奏中,講述了一群瘋瘋癲癲的年輕人前往舞廳的過程。由查克·瓊斯(Chuck Jones)導演,華納兄弟出品的《混亂達菲鴨》(Duck Amuck,1953)是這類影片中最成功的例子。達菲被神秘的持筆人肆意玩弄,被撤換背景、改變造型,甚至聲音都被掉包了。這支肆意妄為的筆讓達菲的世界陷入了無邊的混沌與不安,動畫中的慣例規則被一個接一個推翻。當達菲終於被折騰得精疲力竭時,鏡頭轉到畫室中,原來操縱畫筆的是兔八哥。1955年,瓊斯又重複了自己的創意,拍攝了《暴怒八哥》(Rabbit Rampage),這次被捉弄的是兔八哥,持筆的則是豬小弟。意大利人奧斯瓦爾多·卡維多利(Osvaldo Cavandoli)在1971到1986年間創作了《線條先生》(La Linea)系列。線條先生的造型及其簡化,片中一切事物都由一根變形的地平線構成。線條先生經常會因為路障問題聒噪不止,於是畫師的手就會持筆過來幫他。1962年的《沒頭腦與不高興》也有類似的橋段,這兩個孩子想變成大人,於是旁白就幫他們拉長身高、粘上鬍鬚。這些畫師的手與筆有時將角色的世界攪得雞犬不寧,有時又反被叛逆的角色所嬉耍。但無論如何,都反應了畫師與他們筆下造物間密切的親子關係。同時也強調了動畫這種媒介的特性,它本就是幻想的世界,隨心所欲地解構時空、擾亂敘事,是動畫的權力,也是動畫的魅力。今天,畫師出鏡的傳統最終還是在商業動畫中越走越窄了。不過,在獨立動畫人手中依然是慣常的工具。凱西·羅絲(Kathy Rose)在《鉛筆書》(Pencil Bookling,1978)中,不但與自己筆下的角色交流,最後自己都變成了卡通書頁中的一員。Guy Jacques則嘗試在定格動畫中加入動畫師角色。他在《邀請》(L'invité,1984)中塑造了一個真人大小的人偶,並與它一同默默地生活。喬治·格里芬(George Griffin)的《頭》(Head)《血統》(Lineage)等影片則在主動剖析早期動畫、探尋這種動畫師入鏡的傳統的意義。如今的動畫比之百年前的先輩,最大的變化也許不在技術方面,而是神秘感的喪失。對剛剛認識動畫的觀眾來說,那種見到冰冷之物活起來的驚訝與愉悅,並不亞於目睹神筆馬良和皮格馬利翁的事跡成真。無論是表演魔術的布萊克頓、馴服恐龍的麥凱、與KoKo打鬧的弗萊舍,還是逼瘋達菲的「上帝之手」,他們真正的作用也許只有一個,就是站在卡通角色身邊,作為現實空間的參照,把「動起來」本身的神奇渲染到極致。而今天的動畫以講故事為中心,動畫師這個元素成了不需要的棄子。我們也差點忘記了,這些活動的小人兒其實是多麼不可思議的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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