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戴敏潔
編輯|沈時
圖|戴敏潔(除署名外)
安居之所
沒有人知道她當時在想些什麼。後來人們從監控里看到她,「整個人非常的落寞」。
也是在監控里,後來人們得知她提着摺疊腳凳走進4樓電梯的時間是凌晨三點多,她在上行的電梯裡待了大約59秒,電梯最終停在32樓,頂樓。武漢正在邁入一個新的冬季,白日天氣還算和煦,夜裡已經起了冷意。
從走出電梯到爬上北面那堵最高的牆,需要完成一系列的動作——其中有一些需要很大的力氣,這對於身高不到1米6的她來說,並不容易。
首先是爬17級樓梯台階到天台,然後走到排氣管邊,雙手扒拉管道,爬上去。管道是中空的鐵皮,人站上去會發出聲響。接着爬上一個台子,側身抓住嵌在左邊牆面的鐵梯。雙手抓緊,雙腳也邁上去,一步步往上,爬到最後一節,面前是70公分的牆。她需要把自己整個人翻過去,然後才終於到了最高處。
很巧的是,她曾經所在的辦公室樓層也是32樓。她曾在微博里寫道:「我常常晚歸,除了實在是太忙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當夜幕降臨時,從32樓望下去的這個世界太美麗。我願意每日看它一遍,雖隔着層層玻璃門窗。」
但這個32樓,是凌晨的小區天台和四周豎起的牆,她和它們都處在一片靜謐和黑暗之中。她是湖北荊州人,2012年,她結束了拮据的北漂生活,來到武漢。隔年,在父母的幫助下,她在武漢洪山區的聖愛米倫小區買下一套位於四樓的房子,三室一廳,寬敞明亮。
小區是洪山區數一數二的高檔社區,有1600戶人家在這裡居住,綠化很好,老年人很多。小區被湖環繞,但周邊還不是很繁華,商圈也不多,一片正在發展中的跡象。小區的東面是個工地,正在修建地鐵,北面也是個工地,在建設一所小學,白日裡轟隆隆地響——她曾覺得吵,打過電話投訴,但沒有用。
有了自己的安居之所,她往裡頭添置了很多東西:白色櫥櫃塞滿了她從各地帶回的旅遊紀念品,哆啦A夢和紅酒擺在一起;衣櫃裡塞滿了顏色鮮艷的衣衫;牆上掛着插電就會發光的小星星。她把自己的生活裝點得有滋有味。她一直獨居,但為了招待朋友們,她特意在客房擺上了雙層床。
現在,她徹底把這樣的生活留在了身後。下墜的過程,遠比電梯上行那59秒來得迅速,她垂直掉落在了屋後的草地上。「一個人在很冷很冷的草地上趴到7點鐘」,天亮了,人們才發現這個已經逝去的年輕的生命。
這個叫盧孝林的女孩用一種安靜但劇烈、決絕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35歲,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一切似乎發生得很突然。姐姐盧小陽從幾位朋友的回憶里得知,出事的前幾天,盧孝林還「每天跟他們都談笑風生」。還有一個細節是,剛過去的「雙11」她還搶購了很多東西;她也和朋友約定元旦的時候去湖南玩。
而且,母親王英五天前剛從她的住處回老家。王英在武漢住了一周,這一周里,盧孝林陪她去東湖綠道散步,帶她和自己的朋友一起吃飯,她沒有覺察到任何異樣。她記得,「我在那裡的時候,她還蠻高興,同原來的同學搞視頻,搞得呵呵大笑。」
王英只記得女兒催她回去,女兒說,「爸爸一個人在家裡蠻辛苦,他要做生意,爸爸也不會燒火,也不會洗衣服,你在這裡玩幾天就回去。」盧孝林和母親說,自己「在單位里吃,便宜得很,生活好得很」,「我不需要你」。
盧孝林的老家在距離武漢兩百多公里的一座荊州下轄的縣城,父親盧斌和母親王英一起在縣城經營一家服裝店鋪。他們是在11月13日上午9點49分從盧孝林朋友的母親的電話里得知她出事的消息的。後來他們才看到了各自手機里躺着的未讀微信,女兒凌晨3點37分發來的,內容相同,只有9個字:「明早你來武漢,我走了」,沒有句號。
盧斌說,他最初判斷,女兒可能是生了病,他想的是「不管花好多錢,全力搶救」。他們先去了女兒家,但等着他們的是通知他們的盧孝林朋友和她的母親、姑姑等人。然後一群人一起去了殯儀館,在那裡見了盧孝林最後一面。

遛狗不牽繩引發的衝突
盧孝林做出這個選擇的原因,可能我們永遠也無從完整地得知了。在她留下的手寫遺書里,只有簡單的財產分配,沒有提起任何自己尋死的原因。她的日記被她自己燒掉了,微信的聊天記錄也只留下了一條對話框。
留下的是她與小區物業的對話,在裡頭她反覆提到,小區裡有人遛狗不牽狗繩,而她對對方的回覆並不滿意。循着這個線索,家人們在小區業主的幫助下,通過微信聊天記錄拼湊出了盧孝林在生前所經歷的一場因遛狗引發的衝突——緊接着,這場衝突引發輿論關注,「武漢女子『拿命控告』遛狗不牽繩」一時成為熱點。
11月12日,盧孝林離世的前一天,早上7點31分,有471個群成員的「有愛的聖愛米倫業主們」群里出現了一條長長的信息。是盧孝林發的:「小區遛狗不牽繩的老太婆,聚集了幾個老太婆。每天早上在我上班的路上堵我,今天我已經走過去了,喊我,我今天也沒牽狗繩,你來打呀。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挑釁,於是我回去了,準備拿新買的打狗棍打狗,他們拿棍子打了我幾下。質問我,一個租戶,關你什麼事。先不說,我不是租戶,就算是租戶,也不是她遛狗不牽狗繩的理由。今天我趕着上班,明天不上班,早起,去會會。」
接着,她補充強調:「我試圖找過物業,微信上除了讓我報警,沒別的。值班室,沒人。」「我反映問題從第一次就反映了,有誰管過?」
之前她在群里說話,是在11月8日,也是因為小區裡有人遛狗不牽狗繩的事兒。有人建議她去報警,她說,「我用我的方式來,交給警察也就是調解,沒用」「既然沒有人願意管,沒人願意聽,那就用我的方式解決」。彼時她提到的「方式」是,她買了一根打狗棍,她說再看到不牽繩的,一律當流浪狗,「我絕對不躲,往死里打」。
在「有愛的聖愛米倫業主們」群里,能查詢到盧孝林最早的發言是在8月18日,也是關於牽狗繩的,她說:「遛貓狗自覺牽狗繩的告示,有生之年在小區醒目之處能不能看見?」9月16日,她開始向物業管家反映小區遛狗不牽狗繩的問題。據盧孝林家人此前發布的微博說,盧孝林在一次上班途中,碰上遛狗不牽狗繩的老太太,在被狗追趕的過程中,害怕狗的她撿起一根樹枝驅離狗,雙方從此有了衝突。之後,幾個老太太每天聚集在她上班的必經之路上,「圍着侮辱謾罵」。盧孝林買了一根三節棍試圖自衛,對方也攜帶了棍子,直到11月12日這天衝突加劇,「發展到毆打盧孝林」。
11月12日這天,同在群里的業主小黃私聊了盧孝林。她才得知,這場紛爭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只是11月12日這天早上,衝突升級了——盧孝林說自己被「老太婆」拿棍子戳了幾下,然後互相罵了幾句。小黃正在外地,她說等她回來,她們一起去看看,盧孝林回覆說,「不必,我自己解決。」她還說,「耍賴,我就用生命為代價去控告他們,我本就是玩兒命去的。」那天的對話停留在盧孝林說,「沒啥,我受夠了。」
11月12日中午,盧孝林在群里又出現了。她說,定了第二天早上的鬧鐘,「明天我犧牲下睡眠,去會會,只要我不死,她的狗不牽狗繩就必須死」。
「死」這個字眼開始不斷出現。「大家都有一條命,看誰更能死得其所。」「老太婆耍賴可以,我拿命來控告。我死了,這輩子她們都別想安生。」一位與盧孝林沒有見過面的業主說,她能感覺到,「她就是性格很剛直」,她感覺當時的盧孝林「已經是人很崩潰」。
盧孝林在群里說完話後,一個人被拉進了群聊。她是盧孝林所說的「老太婆」的兒媳,她在群里稱盧孝林是「打我家小狗的賤女人」,「她生得夠賤了的」。她還說起自己家裡的小狗——「如果哪天有被它親吻的,那她絕對不是人類,是我家狗的同類。」
「那這話一說是把我們所有的人都得罪了,那大家誰看得過去啊。大家都在說她。」一個業主向《人物》回憶,「她不僅僅在我們業主群罵,她還在我們疫情的時候組的團購群,還有網格群,加到這種群裡面去罵,追着別人罵,就很過分。」
後來群主出現,將兒媳踢出了群聊。隨後,群里的業主們又轉向了其他話題,沒有人注意到,盧孝林再沒在群里說過一句話。第二天早上,群里有人說,小區裡有人跳樓了,「摔得蠻慘,都摔散了」,部分業主立刻聯想起前一天發生在群里的事情,在群里@蘼紫森林——這是盧孝林的微信名,頭像是一張自拍,風吹起的頭髮擋着臉,她在微笑,身後是蔚藍的海——但不管人們怎麼@,這個頭像再也沒有出現了。

保護者
在與業主們以及物業的溝通里,盧孝林從未透露過自己自童年以來對狗的恐懼。盧小陽說,在她倆很小的時候,被狗從頭頂撲咬過,從此留下了很深的陰影。盧孝林的一個朋友回憶,有次跟盧孝林去公園玩,一隻狗離她們兩米遠,盧孝林一米五幾的個子,立刻跳到1米高的台子上,躲起來。盧小陽說,她自己有時候收到狗的表情包,都會感覺狗在心裡跑了一天,「特別難受」。還有一次,盧小陽在路上碰到一隻受傷的狗,腿在流血,她搜索和撥打流浪狗救助電話,但自己不敢靠近,「隔老遠看到,渾身的肉都發麻」。
不過盧小陽覺得,妹妹的事與狗無關。「很多人曲解為狗的問題,(其實)這是人的問題。」她認為,狗是小動物,沒有理性思維的能力,人應該照顧好和管理好小動物。
盧小陽認為,妹妹做出這樣的選擇,可能是因為「自尊心受到了重創」。「因為別人是長期在這個群裡面,幾個群啊,一直罵她的,就這種幾百人的大群裡面……就是有幾個老太婆圍着呢嘛,她衝出去了,有個老太就把她拽回來了,另外個老太拿棍子戳她。你想一下,圍在這裡,先是挑釁嘛,就拿狗說,你看,我又沒牽繩,你來啊,然後又長期地處在這種比較憤怒的狀態下,到處去投訴也沒有門路,然後她就覺得這個事情是解決不了的。」盧小陽說。
「她一直是保護他人的角色。她不能示弱。」盧小陽說。盧孝林是家裡的小女兒,但在家人的講述里,她是這個四口之家的支撐和保護者。
盧小陽習慣忍讓,但妹妹不一樣,她會更加強硬。一次她們坐火車,有人偷拍了盧小陽,盧孝林就衝過去,讓對方刪照片。盧小陽還勸她,別和人發生衝突——家人們總告訴盧孝林,「你要像個女孩子一樣」。盧小陽記得盧孝林的回答是:「我們家裡人都那麼弱,如果我還是個柔柔弱弱的女孩子,我們家裡人要被欺負死了。」
母親王英回憶,盧孝林「從小就是肩膀上我要把這個擔子挑起來,承擔父母的責任」。「她能夠體諒父母的不易,能夠為家庭,為家人做事。我跟你講,就是單位的同事、朋友,那都是說她是一個奉獻精神的。」父親盧斌說,盧孝林一直是他們的驕傲,「在學習上她認真,在生活上她獨立,在孝心上,她是不言詞(地付出)。」
盧斌說,小女兒一直覺得「這個爸爸是很脆弱的一個爸爸」。他們一直都在為生活打拼,一輩子「就是起早貪黑地做點小生意」,從擺地攤到進商場再到租個門面,「慢慢地轉換」,「舉步維艱地生存」。自姐妹倆小的時候,他們就很少管她們,她們也「很有自律」。
回憶起盧孝林的小時候,王英印象最深的是她的「獨立」——「小姑娘從小她就是獨立生活,她就照顧姐姐。她開朗,活潑,她處事方面各方面都有能力,生活能力也強。」
父母做生意早出晚歸,從十多歲起,盧孝林就承擔起給家人燒飯的責任。現在回家也是,盧斌喜歡吃包子、饅頭,她「袖子一挽,衣服一脫,我來做包子饅頭」。姐妹倆一起北漂,也是盧孝林做飯,照顧姐姐。她更像是姐姐的姐姐。基本上累一點的活兒都是盧孝林來做,搬家的時候,為了把搬家的錢省下來,她們會自己搬東西,盧孝林會提全是書的重箱子,讓盧小陽提輕的,「什麼事情都是她做更多,吃更多的苦」。她們一起生活的時候,盧孝林還會在生活中「管」着姐姐,叮囑姐姐不要亂花錢。
2012年,盧孝林從北京回到武漢,盧小陽的理解是,當時她正打算回武漢考研,妹妹回來是為了照顧她。盧斌夫婦的理解是,女兒想要離家近些。2008年盧斌出過一次車禍,盧孝林回來就哭,說一定要往武漢去,她覺得隔父母遠了,不方便,在武漢的話,坐個車就可以立刻趕回去。當初買下這套聖愛米倫小區的房子,盧孝林的出發點也是家人。盧斌回憶,起初他不同意在武漢買房子,「我要嫁她,婆家肯定會有房子的」,但盧孝林和他說,她是想着,買了這個房子,以後他們可以搬過來住,這樣「我們經常能夠在一起」。

開朗的,溫暖的,美好的
在盧斌眼中,女兒「是一個有想法,有抱負的青年」,「你看她,她要用生命去控告。她要用她的生命來換取小區遛狗不牽繩的這種場面。她就是有信念」。
家人都說,盧孝林凡事都是「一個人扛」。盧斌覺得,這次女兒是扛不住了,「完全是受逼無奈,求助無奈」。女兒的事情被報道之後,網絡上討論的焦點集中在養狗規範上,但也出現了一種聲音,認為盧孝林一定是性格極端,或者是抑鬱症,才會跳樓輕生——盧斌認為女兒「不存在說有消極的思想」,「找各種證據說我女兒有什麼症,簡直不可思議」。
「他們說我的孩子有病,我是真的不承認的。我的孩子真的是活潑陽光。」盧斌說。
這也是盧孝林給很多同事留下的印象。公司裡面總有一個像開心果一樣的人,盧孝林就是那個人。一位曾經的上司回憶,盧孝林加入他們之後,整個小組氣氛都好了起來;一位曾經只有一面之緣的同事,始終記得,有一次他們在車裡,盧孝林突然開始放聲大唱——是美妙的歌聲;一個親近的朋友說盧孝林總是喜歡傻呵呵地笑……盧孝林總是會主動和同事們交朋友,打成一片;有時候即使不是同一個部門的同事,她下班時也會跟人打聲招呼。
很多同事也會提到盧孝林的溫暖,「她是一個很重感情的人」。十年前在北京工作時認識的同事,後來每年生日的時候也還會收到盧孝林發來的祝福。一個下屬回憶,有一次她夸盧孝林的白色馬克杯好看,過了幾天,她就收到一個禮物,是個一樣的白色杯子。她剛去公司的時候,是孝林帶着她認識新同事,去周圍吃飯,熟悉周圍的環境。「她的笑容我現在想起來都是很溫柔。」因為總是像大姐姐一樣照顧其他人,同事們喜歡叫盧孝林「歐尼」。
「如果你見到她,你一定會很喜歡她的。她真的是,人緣一直都特別特別的好,(這次出事後)她很多朋友從北京、石家莊、南京趕回來的,就專程地趕回來要看她、送她。」姐姐盧小陽說。
2013年,盧孝林買下房子時,同事們都為她感到高興。盧孝林的一位前上司說:「能夠在武漢安個家也是以後的一個保障嘛……你能夠在武漢繼續紮根,去生活。」在朋友們看來,盧孝林現在的生活就是很好的生活。今年夏天,她離開了任職多年的教育行業,去了新單位,新單位的食堂便宜好吃,有午休時間,工作壓力也沒那麼大了。「錢少一點,先圖個穩定」;穩定之後,她想成個家。入職前,她和朋友亞傑說起這些,他們互相祝對方幸福——工作順利,有更好的生活。
「沒有這個事情她就順着這個人生軌跡,開開心心地活到七八十歲挺好的。」亞傑說。
盧孝林是一個日常能經常感知到生活中的美好事物的人,她在微博里有很多這類的記錄。比如蹲在漢口江邊的陌生青年們,他們縮着脖子,吸溜着鼻子,點着煙花,「胡亂地揮舞着,大聲歡笑」。她喜歡這些「快樂,簡單單純」的人。
她也會為路邊的廣玉蘭、傍晚的清風、雪後的城市和地鐵口的賣花阿姨感嘆——
「路邊綻開的鮮艷的廣玉蘭讓人感受到春光明媚愉悅。傍晚略帶暖意的清風拂面而過,讓人更是不忍辜負這三月里的大好風光,該去哪兒看看好呢?」
「下雪了,這次雪還比較大,我堆了一個超迷你的小小小雪人。這個世界最漂亮的就是雪景了,沒有之一!」
「十號線地鐵勁松站C口,在我以為不會碰到賣花阿姨的時候,她出現了。粉色小雛菊,很漂亮,很香,很便宜,能養很長時間。多希望武漢地鐵口也能有像這樣的小攤販,讓生活美好而昂貴。」

親愛的女孩,生日快樂
在家人的印象中,盧孝林從來不是那種會向別人表露「不開心」的人,「一般都是她朋友們跟她說(生活中的煩惱),然後到最後他們一直都覺得她很開心」。也許對這個開朗活潑的女孩來說,社交網絡是一個更可靠的出口。在她已經於三年前停更的微博上,她表達的並不全是「開心」。
比如,她會在微博里反覆講述武漢惱人的公交。「武漢的公交車司機都是飛行員的底子。」「武漢的公交司機總能在筆直平坦的路上把公交車開出過山車的感覺。」「這位司機大哥,你是想秀公交車的性能還是你的急剎車有多精準,技術多卓絕呢?」「武漢公交車司機常在隧道口附近開錯了路口,然後淡定的在單行道上進行高難度倒車。」
她也會記錄下她的維權經歷。2014年夏季有段時間,她每天工作到很晚,末班公交已經停運,她只能打車回家。每天同樣的路線,同樣的價格,但有一天,她突然被多收了五毛錢。那段時間她正好在讀柴靜的《看見》,「突然覺得要維護自己的權益」,她和司機較勁要回那五毛錢。「司機凶神惡煞地告訴我他一直是四捨五入的,我問這是規定麼,他竟轟我下車。」後來她毫不猶豫地投訴了,並鄭重地要求道歉。
熱愛生活和剛直是社交網絡上的盧孝林與身邊人認識的盧孝林重合的部分,但其他的一些面向卻可能是他們所陌生的。除了談論自己追的綜藝、錄歌、為失眠和減肥煩惱——像都市裡的普通女孩經常做的那樣,她也經常在微博上記下日常生發的種種感慨:
關於自己矛盾的性格——「現在想起當初剛遇見我在這裡的第一個領導時,她最擔心的是我內斂會不適合做這項工作。於是在她的建議下我努力的表現開朗外向,可是這些年過去後,猛然回首,才發現自己已經越走越偏。如今若想回頭,是否能夠?」「再次聽見直爽的陌生人說起對我的第一眼印象:冰冷、驕傲、拒絕,多年來這點倒是沒變過。……這和動不動就被氣急敗壞的朋友們罵老好人的那個我,確定是一個人嗎?」
關於年齡和婚戀的焦慮——「當初和我約好若我孤獨終老,會陪我一起去住養老院的小夥伴,如今也找到願意陪她終老的人了。我很替她開心,但同時也陷入了『我估計得一個人在養老院裡孤獨終老了』的新一輪恐懼中……」
關於情緒——「抓到誰都可以發頓火,情緒還能更糟嗎?!我這是腫麼了?!」「無端端地,突然有想哭的情緒……」「越是不開心越要笑得大聲,要笑得讓壞情緒都害怕……」
關於孤獨——「通訊錄里的人名越來越多,無聊時願意找可以找的人越來越少。很多事發生得措手不及,有些人疏離得莫名其妙,時光真霸道,但我們真了不起,那些以為無力承受的,後來我們都承受住了。請給這樣的自己,32萬個贊!」
六年前的生日當天,她發了一條對自己的祝福:「嘿,親愛的女孩,我知道,這世界除了你沒有誰還能與我生死與共,休戚相關,所以,生日快樂,請你快樂,永遠,快樂。」
在武漢的公司,盧孝林也交到了很多朋友,亞傑就是其中之一。他們在2012年就認識了,除了工作關係,這些年裡他們也一直保持着私下聯繫。作為多年的朋友,亞傑也無法理解盧孝林的做法,他覺得,「於公於私都有辦法解決,不需要去選擇這種非常極端的方式」。但轉念一想,他似乎又是理解的——「就是沒有人拉一把……她只要說一聲就絕對不會死了。」

尾聲
盧孝林生前的心愿如今部分地實現了——11月13日之後,聖愛米倫小區拉起了「出門遛犬請使用牽引帶」的紅色橫幅,草地上豎着「遛狗牽狗鏈」的牌子。單元樓門口和電梯門口,也都貼起了文明養狗的告示,來來往往的人都可以看到。
11月26日晚23點06分,微博賬號「武漢盧孝林家屬」發了一條微博:「逝者已矣,生者當如斯。我們已經帶着女兒遺願歸鄉,請各位媒體朋友不再聯繫打擾。謝謝大家。」網友們在評論里追問事情進展與後續,但十幾分鐘後,刷新這條微博的頁面,顯示「該用戶不存在」。
就在「武漢盧孝林家屬」的最後一條微博發布後不久,《新京報》發出報道,記者從武漢市洪山區獅子山街街道辦及死者家屬處獲悉,25日,街道辦組織社區、房管局、物業等與盧女士家屬進行民事調解,調解持續10餘小時,「經街道、社區、房管局等多方協商和責任劃分,死者家屬與小區物業等方面已初步達成責任劃分及賠償調解意見」。
之後幾天,媒體以及與盧孝林家屬相熟的業主都不再能夠打通父親和姐姐的電話。《人物》作者離開武漢後,一位業主發來信息:「小區裡的居民基本淡忘了這件事。為了小盧新建的業主群現在每天都是插科打諢講些別的,我也退群了。」

(除盧孝林外,文中出現的人物皆為化名;實習生馬雨禾對本文亦有貢獻)
精彩故事永不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