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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跨度長達14年的痛苦故事終於有了令人欣慰的結尾。2021年12月6日,電影《親愛的》原型人物孫海洋夫婦與失散多年的兒子孫卓相認。官方同時公布消息是,當年拐賣孫卓的犯罪嫌疑人落網。

這些年,孫海洋一直沒有放棄對兒子的尋找,但故事似乎陷入了停滯,相繼出現的線索一一落空了。《人物》曾在2017年和2020年兩度見到孫海洋。本文首發於2020年9月15日,當時,由於缺少關鍵性進展,如何在不重複同類報道的前提下講述一個多年前發生的悲劇,是一項困難的挑戰。最終,報道處理成了罕見的第二人稱,像是寫給孫家人的一封信。

沒有一個故事真正地完結在報道付印時。幸運的是,孫海洋夫婦終於親眼看見那個朝思暮想的人。今天,我們決定重發此文,關於這個故事,最新的結尾是——孩子18歲了,高出媽媽一頭。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尋找結束。新生活開始了。

文|謝夢遙

圖片|尹夕遠

孫卓

2007年

4歲的你,穿着黃色校服,在深圳白石洲城中村的一處花壇玩耍,家就在你100米開外。一個身着白襯衣黑長褲的中年男子向你走來,將一輛玩具車擺在花壇邊沿。你兀自跑鬧玩耍,沒有理睬。此刻是19點31分,2007年10月9日。

你的父親孫海洋將永遠記得這個悲傷的時刻。幸福生活即將開始,卻被掐斷的時刻。

你父親只讀了小學,15歲就從農村出來打工。為了讓你接受更好的教育,你被父親從老家接到這座城市。他在城中村開了一家包子鋪。昨天是入學幼兒園第一天,你父親站在校門口,目送你跑進教室,嘴角一直掛着笑。

7年之後,陳可辛以你父親為原型拍攝的電影《親愛的》上映。無數人將為你父親的故事,以及千千萬萬個與他相似家庭的故事而落淚。可以說是某種幸運,也可以說是某種不幸,你很可能對所有這些事與你過去的關聯一無所知。在未來,你將擁有一個全新的名字。

開包子鋪是很辛苦的。此刻,你母親彭四英還在店裡切着蔥姜,你父親在挨着店幾米遠的家裡沙發上打盹,凌晨一兩點就要爬起來開工。「天黑了,你還跑到外面玩什麼。」那是他對你說的最後一句話。你沒聽他的話。

在你父親小時候,因為家境貧窮造就的膽怯,他不敢和外人打招呼。有次親戚給了幾毛錢壓歲錢,他走到一家百貨店門口,想去買點吃的,卻連和店老闆開口的勇氣都沒有。所以在你3歲時,當孫海洋帶你去菜市場,發現你竟然能自己很輕鬆地拿錢去向魚販買魚,他開心壞了,「能把孫卓教育得從小就不怕生人」。只是很多年後,他將為這種本應值得驕傲的教育感到後悔。

現在,那個穿白襯衣的陌生人將玩具車往前推了推。你看向他,他臉上帶着微笑。

這天更晚些時候,你父親將被你母親哭着叫醒,說孩子被人帶走了。他跑去兩里外的沙河派出所報警。「要24小時才能立案」,警察是那麼說的。

接下來的每天他都去派出所,對方只是說沒有線索。直到第六天,他沿街尋覓,發現附近超市有個對着路口的攝像頭。調取當時的錄像,只播了幾分鐘,你父親就看到那個將你帶走的男子。帶着這個重大突破,次日他帶着全家跪在派出所大廳,終於第一次見到了所長。

「這隻拍到他的背影,我們不知道他長得什麼樣。如果是監控錄像拍到他長得什麼樣就好了。」所長說。

是啊,拍到正面像就好了,你父親想。他再次回到超市研究錄像。隨着往後播放,他竟然再次看到你的影像:你沿家的方向跑回來,人販子跟在後面,這回拍到了他的正面像。這有着幸運成分——監控視頻只能保存一周,時間已過,好在超市老闆覺得視頻是有價值的,予以保存。

現在,男人又將玩具車向你推近了一點。你慢慢向玩具車走過去。

孫海洋當年製作的尋人啟事

孫海洋

現 在

在後來的日子裡,你一遍遍講述那天發生的事。你會對記者詳細描述過程里的情節。一些人可能會這樣理解,孫卓被拐,對你來說,是所有痛苦的起點。你無法忘懷,一再敘述也是某種療愈。

但其實不止於此。你的講述裡帶着哀怨,你知道任何一處情節的改變,原本都可能帶來故事不同的走向。

如果當值人員能及時立案呢,如果你把當初用來報警的時間去追人販子呢,這些假設糾纏着你。你知道,你需要憑藉自己的力量。

你把包子店的招牌換成尋子懸賞廣告,將電話公布在上面。你要告訴全世界,你的孩子失蹤。酬金從5萬元提升到10萬,又提到20萬。

你四處在電線杆、牆皮上貼廣告。晚上貼,白天城管就會撕掉。後來你想到一招,專門打車去《南方都市報》所在地,在附近的巷子裡貼滿了。第二天,你就接到了記者電話。那是報道你的第一個記者,你一直記着名字,他叫劉凡。

孩子被拐賣在當時不是新聞。你通過高價懸賞,讓它變成了新聞。

你有着來自草根的智慧。其實孫卓還有個大5歲的姐姐孫悅。但你的公開講述中,姐姐成了一個不存在的人。每當記者來訪,她就會躲起來。掩飾這個信息,是為了讓故事增添悲劇性。你擔心別人講,家裡有幾個小孩子,丟掉一個也沒什麼啊。你要讓孫卓成為唯一那個。

有時你會對媒體講述時改動一些橋段。比如你會說,與一位叫謝越的家長的結識,是因為看到那人在貼孫卓的尋人啟事。風颳掉了,我幫你貼,那人說,我兒子也丟了。所有的細節聽上去都像是真的,故事令人震撼。只有細心的記者通過前後講述的比對,才會產生懷疑。

最初幾年逢過年,你就留在深圳不回老家。你害怕親戚的關心。「好好過日子吧」,你知道這句話背後的意思是什麼。你不是抗拒他們的同情與安慰,讓你惱怒的,是他們試圖讓你接受現實。你不可能放棄孫卓。對你的家庭來說,每年的10月9日是特殊又普通的一天,沒有人說出來,都默默地記着,忍着。

你還住在深圳這座城市裡。你已經搬過十幾次家。有時你是被房東驅趕的,有時則是你選擇逃離。消息總是傳得很快,一旦一個鄰居知道了那件事,一傳十,十傳百,周圍人就都知道了。無意之中,人們會說一些讓你和家人極為難受的話。「他的家裡孩子丟失了好多年了,也不知怎麼搞了。」還有謠言——「上次河南那邊兩個孩子失蹤,找到了之後,沒有腎了。」你不能跟人家吵架,只有假裝沒聽到。你受不了鄰居看你父母的眼神,你擔心二老垮掉。

憋得太痛苦,那就搬家。每次搬家,你不忘拖着那個破舊的藍箱。對你來說,那是個時光膠囊,裡面封存着2007年的孫卓,他從老家帶來的毯子,他的衣服,他的病歷卡……現在住的這個地方,沒有人知道你的秘密。你保護它,避免和鄰居說太多話。當年你住龍崗,經常有記者去採訪。你會小心叮囑,要把攝像機包起來,以免外人看到起疑。

15920054088,你的電話號碼自當初公布,就再沒有換過。《親愛的》上映,你唯一的要求是把電話加入片尾。

最高峰時你每天能接到三四十個詐騙電話。你見過各式各樣的騙子,有說把孩子送回來要求你寄路費的;有模仿孫卓聲音的;有PS孫卓照片的;有身上藏着刀,打算把你騙到偏僻處實施搶劫的(那個人被抓住判了2年);有純粹打着玩消磨時間的;有扮演警察的;有在電話里將旁邊的「孫卓」打至大哭的。還有壓低聲音抱怨的,「你把我的照片到處貼,我現在都不敢出門了。乾脆拿30萬來,人你帶走。」

這些年沒有騙子再打給你了。說來也奇怪,從一開始,你對騙子就沒有憤怒。你甚至是開心的,「有人關注這個事情,廣告貼出去有效果,有反應。」當你識破騙局後,你會拖着對方一直問下去。你抱着一絲卑微希望,哪怕他真能知道點什麼線索呢?有好多次,騙子都鬆口了,「我真的不知道你孩子在哪裡。」你帶着幾分感動,繼續纏着對方,「千萬不要掛,你真的知道你就告訴我,告訴我之後,錢一定會給你的。」

孫卓被拐時,你不懂拼音,不會打字。如今電腦和互聯網成了你重要的尋子工具,你打字飛快。

孫海洋

彭四英

2008年

最初的日子,生活走入破碎,你們深陷無盡的爭吵。沙河派出所經手孫卓案子的警察換了一批人,包括所長在內的幾個警察都調走了。你們都不知道怨誰。「我叫你看好孩子,你不把孩子看好。」你不肯放過他,你一直怪他。他耍賴,他狡辯。「我當時打瞌睡了,孩子在門口玩,你一個女的,你為了切這個蔥,切這個生薑,你就連孩子都不看了。」吵來吵去,直到那一天。

那天是因為頭天夜裡失眠,你沒能在天亮前爬起來,幫你丈夫做包子。他發怒了,揪着你的胸口將你從床上往下扯,對着你吼。突然之間,你覺得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你衝去廚房抄起一把菜刀,跪到他面前。「用刀把我殺死吧,我受不了了。」你哀求他。你跪在地上咚咚地磕頭,額角起了一個大包。

你丈夫搶去了刀。「是我的錯。你不要那麼痛苦,是我的錯。」他不斷地對你說。

所有的爭吵停止了。從那以後,他不再為自己辯解,把所有責任都扛到了自己身上。他性格也發生了改變,他在家裡很少說話,一家人甚至很少坐在一起吃飯。

當初,你是在做餐館服務員時認識他的。他在隔壁賣包子。你看到他白天幹活,晚上就把衣服洗了掛起來,一件衣服來回穿。這個人勤快,會過日子,你想。那個年代要求不高,你就認定他了。婚後你們的感情一直很好。

但現在,你們的婚姻一度搖搖欲墜。好幾次你想過,拿起衣服就出走,自己去找孩子,再也不回來了。但沒幾個月,你想通了,只要男人不趕你離開,你死也要死在這個家裡。你為他考慮,「兒子沒了,老婆也沒了,他意志力打垮了之後,他永遠都站不起來的。」

太多複雜因素牽制着你。你是一個母親,你為孫卓着想,「萬一我孩子找回來,我爸爸媽媽都分開了,那孩子怎麼活」。你也是一個女兒,你要在乎兩邊的長輩,擔心他們受不了。你面前不是一道選擇題。

你的身體越來越差,切菜都使不上力氣。你患上了抑鬱症。包子店後來請了別人打理,你不再工作。

每天晚上你要在床上哭一兩個小時才能睡着。以前的歲月和丈夫賣包子,你們吃過很多苦。那年在長沙,房子是違建的,搭一塊油布,外面就是垃圾堆,你懷着身孕,在地板鋪上褥子睡了幾個月。現在你知道了,那些算什麼,心裡苦才是真的苦。

在這一年,你丈夫着手做一件事,登記兒童被拐賣名單。這個開始純屬偶然。找孫卓沒幾天,他就接到一個電話,對方說他的孩子也丟了,1歲時在家門口被偷了。那人住在寶安區的三圍村——也是一處城中村,他還說,那裡有六個家長,孩子都是在三圍村丟的。

你丈夫跑去與他們見面,每一個都是紅着眼圈,能感受到彼此痛楚。他們說,東莞那邊還有很多丟小孩子的。你丈夫又專門去了趟東莞。又是一大批家長。到底有多少丟失的孩子?你丈夫決定要搞清這個數字。他還抱有一個想法,只要抓住一個人販子,或許就有線索能找到孫卓。

一個孫卓,兩個孫卓,三個孫卓,四個孫卓,五個孫卓,更多的孫卓。在2008年,你丈夫收集的名單上超過3000人。他成立了「尋子聯盟」,建起500人的家長QQ群,共享消息,在各大門戶網站發帖求助。慢慢地,一提到尋子,孫海洋就成了代言人。他登上了湖南衛視、遼寧衛視、廣東衛視......

他在外面跑,你照顧家裡,女兒需要你。在某些時刻,你會想,有這麼多人關注,也許孫卓就要被找到了吧。

彭四英

彭高峰

2011年

「兒子找到了。」

電話中,你狂喜地對他喊。

你們是一樣的。被拐孩子的家長大部分是同一類人群,農村到城市打工或做小生意的,暫住在人口密集的地區如城中村。每一個故事都是類似的。大多孩子是在家長的眼皮底下被拐走的,報警後警方沒有及時立案。孫海洋等了6天才等到出警,而你等了13天。

身為這個群體的一員,總有一種恥感。你甚至與人說話都得小聲小語,害怕吵起架來別人罵一句,「你上輩子做多大的缺德事啊,孩子被你搞丟了」。家長們印象更深的,是彼此孩子的名字,因為常常被念叨起。有時他們忘了對方名字,就直接喊孩子名字。

家長群時常在半夜傳遞出絕望。「沒希望了。」「真的可能找不到了。」「真的不想活了。」這個時候,孫海洋總會回覆說,「肯定找到的。」他幾乎不講道理地保持樂觀。

你們都是湖北人。從一開始,你哭着給他打電話時,他就像是你的大哥。那是2008年,你跟着他在外面跑,很多事情你聽他的。你按照他的方法,把你經營的話吧招牌也改成了「尋子店」。很多記者,也是他介紹你認識的。你一直都很信賴他。他個子不高,展現出來的行動力和堅韌是非比尋常的。你們一起外出探訪,一起啃饅頭、睡馬路上的水泥管。你們單獨行動的時間遠超他人,你們的想法總能保持一致。「尋子兄弟連」,有媒體這樣稱呼你們。

從2011年2月這一刻開始,你們不一樣,你將意識到這一點。根據志願者的線索,你在江蘇邳州找到了被拐賣的兒子樂樂,記者鄧飛在微博上直播父子相認的全程。

「我去武漢機場接你。」孫海洋說。你能感到,他由衷地為你高興。

記者們和攝像機蜂擁着你。他陪着你回老家,兩邊鞭炮擺了差不多一里路長。宣傳部也出動了很多車。

他後來說,在人群中,他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痛苦。在他來到這裡之前,他從未想過這種痛苦會如此猝不及防。那種痛苦令他羞恥,因為他深知是自私的,「為什麼找回的不是我的孩子,我好想這個孩子,一抱到手上,是我的孩子。」

媒體邀請他上鏡。他坐在凳子上,記者只問了一個問題。他就哭了起來。哭了好一陣子,才停下來。「我現在很舒服了,很舒服了。」他喃喃地說。

你給樂樂過生日,孫海洋也參加了。你讓兒子也喊孫海洋為爸爸。但吃完蛋糕,唱完生日歌,離開那個歡樂場,孫海洋就被送回原來的世界。他後來告訴你,他其實感到自己很可憐。以後的生日,你再也沒有邀請過他。

兒子失而復得之後的日子,你常常做同一個夢。背景總是一樣的,你回到了陌生的異鄉,有時是和孫海洋在一起,有時是你自己,你疲於奔命,卻找不到兒子。終於你在痛苦中醒來,回到現實,長舒一口氣。

你把你微博名稱「尋兒子彭文樂」改為「志願者彭高峰」,你依然會參加家長們的活動。但矛盾在暗自滋長。原因在於,你沒有切斷與買家的聯繫,相反,你還買了禮物送給那位母親。這引發了家長不滿。

這是孫海洋第一次對你產生無法理解的感覺。也許你可以低調那麼做,但你不應該在鏡頭前公開去做。他認為你被媒體利用了,那不是出自你的本心。

其實你不過是一個想保護孩子的父親。你發現孩子很依賴養母,你想做的,是儘量地減少摩擦,讓他能從兩段關係中平穩過渡。把養母打一頓罵一頓,會在小孩子心裡造成一個什麼樣的陰影呢?你想,我要讓他受到最小的傷害。初衷就是這麼簡單。在分離的最後夜晚,你甚至讓兒子和養母住了一個晚上。這不是對養母的仁慈,只是對兒子的不忍。那是他們至今最後一面。

家長中有很多悲慘的故事。浙江的楊素慧1992年在廣州丟了兒子,與丈夫離婚後,獨自一人留在廣州尋找,死於肺癌。一個山東父親,駕着三輪摩托車在全國到處漂流,已堅持多年。家長們都是走火入魔的堂吉訶德,每一個都是,持矛希望逆轉命運的風車。很多人把一輩子搭進去了。

這個群體中,很多夫婦選擇了離婚。你理解,孩子是維繫家庭的一個重要元素。孩子不見了,只留下一塊傷疤。他們離婚,是無法面對彼此。

家長們很容易變得敏感。他們會在群里罵媒體,罵他們報喜不報憂。一些理性的提醒,如果由你或者其他志願者說出來,很容易引發眾怒,「站着說話不腰疼」。一些家長感覺,你在出賣他們。他們不再和你交流。

日後,你與孫海洋還是兄弟,只是,你們的話變少了。這不是誰的錯,這是不可抗力。你不是孤例。找到孩子的家長,和沒有找到的,天然會出現一道鴻溝。

你淡出了家長群。

孫輝

2012年

你名字裡帶着一個隱喻,「輝」諧音「回」,名字是公安部打拐辦主任陳士渠取的,寄許着對你哥哥的期望。2012年,你出生。你本來是不可能來到這個世界的。很多親戚朋友勸過你父親孫海洋,再生一個孩子。他聽得直生悶氣。他堅持認為,再生就意味對孫卓的背叛,意味着他再也找不到了。

冰凍的土壤有了鬆動,發生在你父親陪彭高峰找到樂樂後的返鄉之旅。那是一趟令他意志幾近瓦解的行程。彭高峰在樂樂丟後,一年之後生了個孩子。這不僅沒有影響他找回樂樂,還為他添了個弟弟。他想通了,他也可以這樣做。

你出生後幾個月,父母常喊錯你的名字為「孫卓」。滿月那天,親戚共聚一堂,本來很高興,忽然有人又喊錯了你名字,氣氛一下變得安靜了。

你成長過程里,你的父母一刻不敢將視線離開你。但偶爾也有意外。一次是在海邊,你消失不見。尋找的三四十分鐘裡,你母親崩潰地大哭。後來才發現是自己嚇自己,你原來一直在岸上,根本沒下海。還有一次是小學一年級放學,老師說你走了,母親沒有接到你。她嚇傻了,直接反應是,又遇到人販子了。後來,她看到你就在附近一個餐廳門口乖乖地等着。

哥哥是家中的秘密,父母對你絕口不提。直到你上小學後,有天突然對你父親說起,「其實我早就知道我有個哥哥叫孫卓了。」也許是你翻到了家中的那些尋人啟事,也許是偷聽到了父親與記者的談話……他們無從知道。

母親有次逗你,再不聽話就把你送人。你回答,我知道你們不會的,那個哥哥,爸爸都找得那麼辛苦。

你從沒挨過打。但父親打過你哥。不好好吃飯,吃不下去也要吃,不聽話就打。「我們就是那種沒有文化的。」他說。你被看護得越好,你父親的愧疚感就越強烈,「如果當時是這樣的話,孫卓怎麼會弄丟呢。」

父親是個沉默的男人,很少和你說話。「這也教,那也教,沒有那麼多耐心教他。」這也許對你是不公平的。但他把更多的抱歉放在了那個失去的孩子那裡。有時候你母親會想,他應該多關注你,「你如果說對那個孩子有愧疚,你要把這個孩子培養更好。」

在你出生之前,你70多歲的奶奶常常出去找你哥哥。與其說是找尋,不如說是遊蕩。她沒有任何線索,就呆呆地坐在深圳鬧市區的地鐵口,盯着小孩子看。有一次她消失幾天,你父親接到廣西公安廳的電話,叫他去接人。原來你奶奶在電視上看到廣西人販子的新聞,認定那裡有線索。

你的出現,確實在很多方面改變了這個家庭。用你母親的話說,慢慢地有笑聲了。奶奶再也沒有離家出走,你主要由她帶大。你母親的精神狀態有所改善。她有時反過來勸你父親,孫卓走的時候已經4歲了,「他有記憶了,他會回來找我們的。」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記憶力極好。每當母親和你面對面坐好,你會特別認真聽她說話,你知道這時候她會講些重要的東西,「在外面要小心,壞人兩個字不會寫在臉上」。你不是你哥哥的複製版,你是你自己。你額頭窄,性格像母親一樣溫順,他額頭寬,性格像父親一樣犟。

「生一百個小孩,也代替不了孫卓。」你父親會想,「孫卓還是在外面受苦啊。」


孫海洋

2016年

你沒有停下來。隨着《親愛的》上映,媒體對你的關注重新高漲,又隨着時光流逝慢慢散去。彭高峰從家長群淡出後,你一度失落,感覺「失去了一個很重要的幫手」。你一直在找,最大的原因不是你勇敢,不是你偏執,不是你擁有某項超乎常人的美德,而是那個簡單的念頭,一旦放棄,你可能會錯過在下一個機會裡等待你的終局。

這次,線索沒頭沒尾。有網友告訴你,很多年前她在飯局上遇到一個來自江門的姓楊的老師,他的孩子就是買的。楊老師全名是什麼?住哪裡?江門哪個學校?全說不出來。你反覆地問這個網友,終於通過她又獲得了一些信息,楊老師在2011年去世了,他戶籍來自湖南道縣某個村,他也葬在了那裡。

就憑着這一點點信息,你孤身一人來到了道縣。值得嗎?你已經說不清你是在找孫卓,還是在找另外一道謎題的答案。

這些年,除了新疆、西藏和黑龍江,其他省你都跑遍了。有些時候你也清楚,孫卓根本不在那裡。多數線索來自於外來務工者,他們回鄉發現鄰居突然多了一個陌生的孩子,這些好心人就會直接打你手機,你的號碼是公布的。「尋子聯盟」的其他家長有時會和你一起——江蘇沛縣那次浩浩蕩蕩出動了60多個家長。你們在找自己的孩子,也在找他人的孩子。

你們在河北肥鄉縣解救7個孩子,江蘇沛縣解救4個孩子,福建長汀1個,潮汕1個,石家莊1個......福建那次解救,官方給了你兩萬元獎勵,你都給了那位舉報人。「我怕外面的人議論起來說我是以這個在賺錢什麼的。」

幾十萬積蓄花出去了。在所有家長里,你跑了最多的路。什麼苦你都吃過,你曾站27個小時火車去北京。在你隨身的雙肩包里,滿滿的都是找兒子的材料和筆記。裡面有孫卓的頭髮,可用來做DNA比對。人販子拐走孫卓的監控錄像,你複製到了三個U盤裡。

你在村里逢人就問。終於有人告訴你,前面這個房子就是楊老師哥哥的。

你在小賣部買了幾兜子煙酒飲料,上去敲門。一個男人開了門。「我是找楊老師的。」你說。對方一驚,你不慌不忙,繼續說:「我後來知道楊老師走了,心裡很痛苦,我剛好路過這裡,我想來看一下。」男人於是邀請你進去喝茶。

真要深究細節,你會很快露出破綻。你對楊老師基本上一無所知,高矮胖瘦,教的是中學還是小學,教哪門課。問到時,你總含糊帶過。在農村,這些問題都難不倒你。這些年,你已經駕輕就熟,你甚至不需要提前想好一套周詳的說辭,基本靠隨機應變。「他們都是很單純的。不是像城市裡的。農村裡的,大門都是這麼敞開的。」聊了一會,男人和他妻子很熱情地要給你弄飯吃。

你記得河南貧困村里那個住在土坯房裡的買家。她的獨子車禍去世,她種地為生,老公患有精神疾病,沒有勞動能力。親戚們看着太可憐,集資3萬元給他們買了一個男孩。

這些經歷,讓你意識到,人類的情感是複雜的,「一找到孩子之後,家長的心理、他做的很多事情和我們想的是不同的。」一個叫李鍾祥的家長找到自己的兒子後,儘管兒子在對方家裡因看管不慎被燙了大片的疤痕,他還是和買家保持聯繫。貴州張雪霞,丟了兒子後,丈夫跳了樓,找到兒子時他已經讀完大學,她竟搬去與對方一家人同住了。

曾經你是個性格暴躁的男人,這漫長旅程已經改變了你,你越來越溫和,好像什麼都不計較,就連你妻子都說,兩人出現矛盾,最終妥協的總是你。你對買家的恨意也消失了。這個社會其實是很好的,你總這麼說。直到女兒孫悅一語道破,「你嘴上是這麼說的,其實你是實在沒有辦法。」那一刻你感到,她懂你內心的痛苦。

如果找到了孫卓會怎麼辦?在認識的家長里,孩子長到10歲以上才被找到約有二三十個,只有寥寥幾人回歸了原生家庭。回歸者無一例外,是在收養家庭里過得不幸福。一個叫李成龍的孩子就是如此,養父母生了自己的孩子後,他遭到了嫌棄。

這是個邏輯上難以自洽的問題。他不回來,證明買家對他很好。他回來,證明買家對他不好,這樣你內心很痛苦。找到孫卓,但他留在了買家。這可能就是尋找了這麼多年後,整個故事最不壞的結局了,你想。

從道縣回來,你拿到了楊老師妻子的電話。她在江門。

你有信心,一定可以找到孩子了。怕江門公安不重視,你給你很信任的一位東莞家長打電話,「你就說這個孩子是你的,你要求東莞公安局開車子過來。」那邊果然派了兩個人去對接。電話號碼在警方系統一輸入,相關信息全顯示出來。

但結果還是令你失望了。看到照片,你就知道那不是孫卓。孩子確實是買來的,至於他是否在DNA庫里找到親生父母,你不知道。警方通常不會透露與你無關的結果。

你很平靜。你沒有哭,你已經很少流淚了。一次次的失望已經變成你生活的一部分。有一回,你感到奇蹟就要出現了。有個和當年拐賣孫卓的人長得很像的人販子在四川落網。你趕緊去找警方確認。但後來經查實,這個嫌疑人2007年還在監獄,沒有作案時間。還有一次,你得到爆料,情節描述有模有樣,指向廣州一處房子。騙子都衝着錢來的,這個報料人不要錢。最後卻發現,那是羽毛球運動員謝杏芳的家,有人在惡作劇。

你把注意力集中在下一個線索。

孫海洋的尋子廣告

作者

現 在

你是正在寫這篇稿子的記者。3年前,第一次聯繫,你就打錯了採訪對象的電話。尾號4088,你撥了4008。知道打錯後,你趕緊表示抱歉。「沒有關係,經常接到電話,來找這個叫孫海洋的人。」對方平靜地說。見到孫海洋時,他告訴你,他的手機是連接家長、志願者與記者的樞紐,每天都有很多電話湧入。打錯電話卻能得到對方體諒,你猜想,也許那個人知道孫海洋的故事,他能夠理解電話另一端,很可能是一個心碎的家長。

8月的一天,你來到孫海洋深圳的出租屋。屋裡空空蕩蕩,沒有什麼家具。陽台堆着半人高的尋人啟事單張。這個房子挨着鐵軌,每隔幾分鐘,就有一輛火車開過,隆隆的聲音淹沒了你們的對話。孫海洋告訴你,19歲那年,他在武漢的城區開了第一家包子店,包子做得很醜,賣兩毛錢一個,但城裡人愛吃。母親來給他打下手。如今,母親老了,回到農村種地,他也老了。

女兒孫悅大學畢業了,孫輝將上小學三年級。孫卓現在已經17歲了。他的父親滿腦子還是他4歲時候的樣子。13年過去了,那是很長的一段人生啊。

暫時沒有什麼新故事了。那個夜晚的最後,你對面的男人陷入了喃喃自語。「我不會一直想很痛苦很痛苦的東西。很多家長為什麼生病,因為在他的內心裡,總是想到孩子被人家偷去,把腿打斷了,把手打斷了在乞討。有一個家長曾在我面前跪在地上哭。」孫海洋說,「我當時想,我千萬不能像他這樣。我不能像他那樣。我有時也想,但我快點打斷這個念頭,我要想很好的東西。」

孩子被拐賣的家庭是悲慘的。但如果只是強調命運無常,好像某個隨機轉動的輪盤,停在某個倒霉的傢伙面前,於是他墜入黑暗之河。那不是事實的全部。

自2009年起,公安部建立打拐DNA庫,採集失蹤孩子家長的DNA,並規定來歷不明兒童上戶口時須將DNA入庫。2016年,公安部兒童失蹤信息緊急發布平台上線運行。深圳發生在2009年的兒童拐賣案,只有一個沒破,2010年以後的,全部破了。

但對於2009年之前孩子被拐的家長來說,概率並不樂觀。在孫海洋統計的數千個例子裡,找回來的只有幾十個。

「孫卓要回來,他只有一個方式,DNA對比。沒有其他的任何可能。」你想起彭高峰告訴你的話,「雖然國家有這個政策,但宣傳力度不夠,有些人不知道。你只要懷疑自己是拐賣的,可以到公安機關採血,都免費的。」

回頭看這13年,過得真快啊,孫海洋對你感嘆,但想想又覺得,每一天都很漫長。這旅程令他感到疲憊,卻又不得不振作精神。在這個意義上,這不止是一個悲傷的故事,也是一個充滿力量與愛的故事。

孫卓一直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去他的概率。我們不會忘記我們所愛之人。永遠不會。

圖源網絡

(感謝「寶貝回家」機構張寶艷女士對本文的協助)

本文為騰訊新聞獨家合作稿件,未經允許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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