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全網都在尋找鹿道森。一封定時發送的遺書,讓我們第一次聽見這個「農村留守兒童、山區孩子、校園霸凌經歷者、攝影創作人、獨居青年、追夢的人」的呼喊。
他的微博下面湧進十幾萬條評論,那些與他共鳴的人們,紛紛傾訴自己的故事。一個永久停止更新的微博賬號,成了人們宣洩內心秘密的「樹洞」。
而鹿道森生活中真實的朋友們,曾經以為「他肯定是被愛包圍着長大的」,直到看完了長長的遺書……
還可以再靠近和理解他嗎?一場搜尋結束了。另一場搜尋剛剛開始。
文|王雙興
編輯|魚鷹
圖|受訪者(除署名外)
鹿道森更新了自己的個人主頁,在生卒年份那裡,他寫:1996.10.24-2021.10.24。「10.24」是他的農曆生日,公曆是今年的11月28日。這天晚上11點28分,一封5000多字的遺書在微博上被定時發送,在自己選好的日子裡,「農村留守兒童、山區孩子、校園霸凌經歷者、攝影創作人、獨居青年、追夢的人」鹿道森消失了。
收到朋友發來的信息時,同樣是獨立攝影師的趙尋剛結束一天的拍攝,在貴陽的家裡,她掃了一眼長長的遺書,就立刻從手機里翻出鹿道森的身份證號,報了警。
同一時間,天南海北的朋友們通過網絡聚到一起。攝影老師微瀾在青島,因為有組織經驗,負責統籌和聯繫警方;北京的阿珂曾在幾家網站實習,負責求助和對接媒體;不倒在成都,負責四處搜集有用線索……
去年春天,鹿道森離開貴陽到杭州工作。前不久,他剛剛搬了新家,朋友們沒有具體住址,最終只能靠附近的地鐵站、寄包裹的豐巢、鄰居家養狗等等瑣碎信息拼湊出定位。
警方出警住所,得知他早在22號已經退租,27號軌跡在舟山。很快,朋友們整理出了他的個人信息、失蹤時的裝束、手機關機前的定位等等,到29號一早,尋人啟事已經散至全網。
鹿道森的朋友大多都是獨立攝影師,他們的關係似乎比其他行業更緊密。趙尋說,很多時候,獨立攝影師非常孤單,一個人住,一個人工作,一個人創作和思考。「白領上班還有同事能聊兩句,但獨立攝影師連同事都沒有,白天和客戶溝通、拍照,屬於取悅別人,要讓客人開心,要聊他喜歡的事情,晚上就是一個人在家裡修圖。」很多人的朋友都是圈子裡的同行,大家作息時間和生活方式都差不多,還有共同話題。
看到鹿道森的遺書後,幾乎每個朋友的第一反應都是吃驚。在大家印象中,他樂觀、溫暖,「不像會走極端的那種」。
很多個熬夜修圖的晚上,鹿道森會和朋友通語音電話,手機放在一旁,想到什麼就隨口說什麼,好餓呀,好煩呀,好睏呀,或是吃了嗎,吃什麼,好不好吃。更多時候各忙各的,到深夜,說一句「我弄完了,明天再聊吧」,然後各自休息。
他性格溫和,不會拒絕別人,有時候遇上困難了,就跑到群里喊:「趙尋快出來,這個怎麼辦啊?」趙尋說,鹿道森的規劃是走攝影講師方向,開培訓課程教學生,培訓期間,總有人沒有報名課程,但一直找鹿道森諮詢詳細的技術問題,他很忙,應對不來,又不會拒絕,還是一點一點解答,時間久了,被自己的善良困擾,疲憊不堪。和他比起來,趙尋的性格更強硬,收到求助後,她乾脆打出一段話來發過去,讓鹿道森直接複製粘貼,回復對方。
微瀾是鹿道森的老師,兩個人在2017年相識。那年,鹿道森報名了微瀾的網上攝影課程,慢慢成了朋友。和其他學員不同,他很少嚴謹地打一段話把事情說清楚,更多時候像個小孩子,想到什麼說什麼,一行一行發過去。有時微瀾打開對話框,發現一屏幕都是他發來的消息,今天做了什麼,遇到了誰,和班上同學一起玩的視頻,還有關於攝影的突發奇想。「特別可愛,覺得很親近」。
幾個月前,模特鏡子和鹿道森相約到九溪煙樹拍照。鹿道森住得遠,但趕到時除了設備,還背着幾瓶水。鏡子笑他:「你怎麼呆呆的,沒必要這麼遠背水過來吧。」鹿道森也笑:「萬一景區沒有水賣怎麼辦。」
鏡子以前很少和男攝影師合作,總覺得,觀念和審美不同,但鹿道森的感受力和理解力總能打動她。第一次合作是一組復古婚紗寫真,當時正值5月20號,很多影樓都在藉機宣傳,號召情侶來拍情人節合影,但鹿道森構想的主題是「一個人的婚禮」,他說,女孩在成為女人之後,會有更多的身份,除去各種各樣的責任以外,留給自己的愛少得可憐,所以萌生出這個想法,在嫁給愛情之前,先嫁給自己,愛自己一次。
鹿道森離開後,這些瑣碎的細節被鏡子反覆回想起來,「很小的點,但是很戳人」。去九溪的那天,鹿道森給她拍了一組光腳站在溪水中的寫真,初秋的杭州已經有些涼意了,拍完,他從遠處跑過來拉她上岸。以往,鏡子在社交媒體和新聞上看到過攝影師侵犯模特的事,所以和陌生人出去拍外景時,都會多一點防備心。但因為鹿道森是朋友,她絲毫沒有戒備,不過,反倒是對方先給出了足夠的尊重。站在高處,鹿道森詢問,需不需要自己拉她一把,得到肯定的回答後,他遞過來一隻手臂——手縮在袖子裡。
朋友說,鹿道森始終如此,溫柔,細膩,毫無戾氣。以至於大家覺得,他肯定是被愛包圍着長大的,直到看完了長長的遺書,才知道原生家庭對他來說「那麼沉重」。
優優是山東人,同樣感受過來自家庭的壓力,「長大之後有了獨立的思想之後,他們發現你不受控制了,矛盾就越來越大」。那些把自己鎖在房間裡掉眼淚的日子,朋友來安慰她,但她始終都想不通「為什麼所有的善意都來自外人,但最親近的人用最難聽的話傷害自己」。
有一次她看到一條大學生自殺的新聞,衝擊之下,發了長長的朋友圈,結尾寫:已經沒有了堅持下去的動力,也看不到希望。
發完就去睡了,直到第二天打開靜音的手機,才發現很多人誤以為她想不開,做了什麼極端的事,其中,有一長串的語音電話和未接來電來自鹿道森。得知優優平安後,他說:「有什麼事就和我說。」
優優沒想到,這次,角色竟然互換了。

為了尋找線索,朋友們開始回憶近期和鹿道森相關的細節。順着「遺書」倒推,這才意識到很多「尋常」其實藏着「異常」。
11月19號,他曾發消息給趙尋,說在收拾東西,問「插頭用得上不」「拍照的衣服要不要」,趙尋說:「可以啊。」鹿道森在攝影方面有個習慣,拍過一套的衣服就很少再用了,因為以前也曾經把用過的衣服寄給趙尋,所以這次她沒覺得有什麼不同,還說,「就當你存我這裡,回貴陽的時候如果需要就過來用」。
四天後,趙尋收到一大箱快遞,除了插頭和衣服,還有捲尺、道具,以及一個大反光板。他還發來了一個百度雲鏈接,打開,是70多G的攝影素材和資料,說是「給學員發了一份,想着你應該用得上」。
她問鹿道森:「幹嗎給我這麼多東西,你不打算做攝影了?」還開玩笑地說,「跟交代遺產似的」。鹿道森回覆:「沒有啊,最近有新的打算,我過陣子跟你們講。」聽上去沒什麼異常。在之後的幾天裡,三個人還在群里調侃微博上的事,聊哈爾濱的雪景,並約定明年一起去迪士尼玩。
但到28號當天,趙尋在三個人的小群里發了搞笑視頻,只有另一位朋友回復了。幾個小時後,趙尋看到了鹿道森的遺書。
大家後知後覺地想起,鹿道森的社交媒體早在一個多禮拜前,就再也沒更新過攝影作品。
鹿道森從2017年開始接觸攝影,並且因為「它可以記錄,而且,它很自由」越來越感興趣。那年他上大三,用寒假兼職的工資買了第一台相機,佳能100D。
他在微博里記錄了不少攝影帶來的快樂。
去烏魯木齊旅拍的路上,他寫:早些時候只能從書里看到一些描述,從電視裡看到一些畫面,我好期待這裡,要知道的是,在農村里,一輩子沒有幾個人可以走這麼遠,所以我很感謝也很感動,攝影這個該死的東西,是它讓我做到了,讓我不顧一切地往前奔跑。
「四處碰壁」但還是沒放棄的時候,他寫:通過一個創作,因為一個腦洞,一個細節,一個圖層可以得到最純粹的快樂,原來和世界對話也是很有趣。
思考「攝影究竟有什麼意義」時,他寫:春天有油菜花開,秋天則是桔梗盛放,即使只是漫山遍野中一株小草,生根發芽,終究也會有屬於自己的小小地方吧。
不倒回憶,攝影帶給她和鹿道森共同的東西,是「救贖感」。她成績不好,孤獨又碌碌無為;他經歷過校園霸凌,還忍受着來自原生家庭的壓力。但拿起相機之後,現實中的苦悶就可以短暫地被拋到腦後,「最早我們都是簡單地拍一拍,覺得至少有相機陪着自己,但拍着拍着,發現照片可以容納自己對世界的看法,興趣和動力就越來越強大了。」
2017年和2019年,鹿道森去各地旅拍過兩次,社交媒體上的很多快樂記憶,都是那段時間留下的。2018年年初,他到了青島,和攝影師優優第一次見面,兩個人一起去吃了火鍋。鹿道森的遺書發布後,很多陌生人猜測他內向、沉默寡言。事實上,優優當時見到的他開朗快樂,是「話多且密那種」,隔着咕嘟咕嘟的熱湯,講自己在旅拍中的事。
他說,為了省錢住在青年旅舍里,雖然好多人一個房間,但一晚只需要30塊錢。看優優露出「訝異又心疼」的表情,他咧着嘴笑:「還好呀,就是要注意一下自己的東西。」鹿道森說,他最貴重的財物就是相機包了,每天晚上他都把它枕在頭下。
從火鍋店出來,青島下雪了,鹿道森很開心,說自己喜歡雪,然後把名字寫在了雪地上。

但在快樂之外,來自現實的壓力也始終都在。
大學畢業後,鹿道森在貴陽開了攝影工作室,是一間港風復古房,因為沒有什麼錢,很多布景是手工完成的,他去樹林裡撿了很多蘆葦作為裝飾,還畫了白綠相間的棋盤格,整整一面牆。
在老師和朋友眼中,他有天賦,有創造力,也足夠勤奮,經常熬夜修圖到三四點。但他的客源不多,收入一直不算理想。
朋友們替他着急,會聚在一起討論,幫他想辦法。是不是朋友圈發得不對啊,是不是小紅書曝光率不夠,是不是粉絲關注度低了……但想了好幾圈,發現他的技術一直在進步,各個新媒體平台都在做,內容也足夠用心,微博有10萬粉絲已經算中等偏上了……但依然沒有理想的經濟收入。最後只能歸結為,是不是財運不太好。
「可能需要很長時間的積累,積累作品,積累經驗,等熬出來,自己的風格被大部分人認可,可能會好一些。」不倒說,「我們算是翻過了第一座山,現在在爬第二座。」
去年春天,鹿道森決定去杭州。微瀾說,在攝影行業,北京、上海、杭州是很多人的選擇,寫真攝影師去杭州的尤其多,那裡有更多的客戶,更高的消費水平,模特和網紅也多,而且有很多很好的拍攝環境。
趙尋不捨得朋友離開,甚至會開玩笑說:「哎呀,我們就一起在貴陽掙扎吧。」不過,嘴上這麼說,心裡還是覺得,「他有更遠大的理想。」
但到杭州之後,境況並沒有改觀,他一直住在郊區,搬過幾次家,但都「幾乎是地鐵站頭頭那種」「叫個奶茶都非常難」。直到幾個月前,趙尋才在聊天中得知,他的月收入一直不算高。
對獨立攝影師來說,這樣的收入有些窘迫,如果在影樓工作,拍就是了,但獨立攝影師要自己承擔一切。先要構思,拍什麼樣的主題、故事和內容;然後去「踩點」,提前想好每一個分鏡怎麼拍;緊接着是正式拍攝,對接、服化、現場打光等等都靠一個人完成;最後是耗時最長的後期處理。他們的開支很大,普通的原廠鏡頭價格就要一萬多,每拍攝一組新的作品,就要更新服裝和道具,衣食水電都是開支,每個月還要支付2000多元的房租。
攝影師們提到,當各行各業討論「內卷」的時候,他們也很有共鳴。在圈子裡,「糖水片」很賺錢幾乎是共識,比起人物和風景,這類照片更注重的是後期,「把所有女孩子都修得漂漂亮亮的,大眼睛,尖下巴」,有的一組就要收費一萬多。但與此同時,因為入行門檻低,很多人拿起相機就能自稱攝影師,市面上總有299、199甚至幾十元一組的寫真。夾在兩者之間的獨立攝影師處境很尷尬。
朋友們回憶,遇到和自己追求方向不一致的作品,鹿道森不會去拍。
圈子裡,很多人為了減輕經濟壓力,會想盡辦法省錢。有人掏出針線,一點一點學會了做漢服;有人報了化妝課,既當攝影師又當化妝師;還有人學造型,學設計,甚至學做道具。大家自嘲:「貧窮使我十項全能。」
優優說,這些年,很多獨立攝影師轉行去了淘寶,「拍商品圖,不需要任何藝術,甚至說連頭都可以不用拍,只要把衣服拍明白就行了」。再有一小半去了新媒體,拍短視頻。更多的是兼職攝影師,本職是老師、醫生、銀行職員,周末出來拍拍,「搞全職壓力太大了」。
今年9月,鹿道森計劃開班做攝影課,寫了很長一段文字,邀請鏡子當模特,並表示自己最近會存一些錢,支付費用。鏡子知道他經濟上比較拮据,直接表明了「不談錢,請客多吃兩碗面就行」,鹿道森很開心,跑去籌備海報和宣傳。
沒想到直到快開課了,他告訴鏡子,一個人都沒有招到。「這個事情還蠻打擊人的。」鏡子回憶,當時,她正在對話框裡打字準備安慰鹿道森,但對方先發來了消息:哎呀,沒事,我心態很好,可能作品還不夠,我們再拍拍,明年一定能招到人。
雖然嘴上這麼說,事實上,鹿道森那天直到凌晨四點多都還沒有睡着,那天的微博充滿焦慮和自我懷疑,他寫:早上發布海報後,陷入了無人問津的境地,因為熬夜所以導致身體疲憊不堪,又覺得,哎,我最擅長的,就是懷疑自己。想着想着,眼淚就忍不住流了出來(也不是瓊瑤劇,大概是積壓情緒太久了吧)。
鹿道森曾感慨,他看到過一句話:要出一個藝術家,必須是幾輩人的結晶,爺爺輩要有錢,父親輩要有文化,兒子輩才能有條件成為藝術家。他不太甘心:「這句話在我這種普通人看起來,真是遙不可及呀。即使這樣,我還是願意努力為自己的小小願望去爭取一點機會。」
但在爭取之後結果依舊不盡如人意時,他開始懷疑:「或許我從來就不應該去接觸這塊領域,這種領域又怎麼是我這樣的人可以接觸到的呢。」

鹿道森失蹤的尋人啟事在互聯網廣泛傳播後,他的朋友們接到了很多陌生人的電話,有線索,有建議,也有問候。其中一個來自中國郵政,工作人員說,在看到尋人啟事之後進行了搜索,發現鹿道森曾有包裹寄回貴州,然後發來了收件人信息。微瀾把電話打過去,發現是鹿道森的妹妹,然後通過妹妹聯繫上了父母。
家人們回憶,11月28號生日當天,鹿道森在4點多還回復了媽媽的祝福,說了句「謝謝媽」但沒有收紅包;5點 57分,又回復了妹妹。後來,朋友們發現,就在回復這兩條消息期間的5點39分,他在網易雲分享了最後一首歌,《後會無期》。
來自警方的消息是,那個時間他的軌跡出現在舟山,朱家尖南沙的情人島。
29號,家人趕往舟山。趙尋也訂了當天的機票。她急着去把朋友帶回家,而且,她此前聽鹿道森說,自己和家人的關係不是很好,擔心他被找到後不願意回來,於是趙尋和他在貴陽讀書的妹妹一起飛到了舟山。另一重顧慮是,鹿道森的父母生活在鄉村,文化水平不算高,萬一普通話說得不好,或是遇上其他困難,多少可以幫幫忙。
過去,鹿道森偶爾會和朋友講起小時候的事情,但不會說太多。大學畢業時,父母希望他選擇更穩妥的路,考公務員,但鹿道森堅持做了攝影師;後來,工作室發展得一般,家裡開始催他回去找安穩的工作,然後結婚生子。鹿道森壓力很大,只好儘可能降低打電話回去的頻率,即使這樣,在家人打過來的電話里,依然「沒有關心,沒有愛」,拋過來的問題永遠是:「掙到錢沒有?」
鹿道森也用文字記錄過來自童年和少年時代的陰影。做不出跨級功課被「穿着皮鞋狠狠地踢在身上」;恐懼、不安、懷疑「我是否不值得被愛」;作為留守兒童寄人籬下,患得患失;校園霸凌,被排擠,被欺負,讓下跪,被威脅;把對父母的思念寫在紙上但被丟在一邊;中考失利後的埋怨、譏諷、嘲笑;家庭成員之間充滿爭吵,高中很多個夜裡哭着睡着;長大後被逼婚,逼事業,信息轟炸,一切隱私時間都被剝奪……
鹿道森剛畢業那兩年,趙尋會在凌晨接到他的電話,有時是因為家裡突然有東西掉下來,有時是因為風聲很恐怖睡不着,更多的時候是因為做了噩夢,夢的內容大多和家有關。
每年春節,朋友問他回不回家,他都說,不是很想回。但快過年的時候,他還是會回去。
他嘗試過和解,在去年的微博里,鹿道森曾寫:在不斷的自我修復與培養感知中,我慢慢地能夠去接受一些事情。我的父母是上一個時代的人,時代給人留下的印象是很難磨滅的,環境造人也滅人。能夠去理解他們所做的一些粗暴的回應,一些生活的爭吵,一些無理的做法,最終體會到他們的不容易……
但趙尋回憶,和鹿道森相識之後,沒見他談過戀愛,似乎對婚姻、兒女也沒有太多期待,用他自己寫在遺書里的話說:「我也不想繼續一段《婚姻故事》,更沒有想過生育。像我這樣的人,又該怎麼去愛一個孩子呢?」
關於這些,鹿道森的表姑說,銅仁當地沒有什麼工作機會,而且一個月兩三千塊的收入很難支撐家用,所以很多人外出打工。父母沒什麼文化,當年去了廣東,進廠做農民工。鹿道森跟隨父母生活了幾年,三四年級後回到老家繼續讀小學,他由奶奶照顧,和伯伯家、叔叔家的小孩一起。表姑說,「(小孩)90%以上幾乎都是留守兒童。」
表姑回憶,鹿道森平時很乖巧、很懂事,但沒有說過小時候被欺負的事,家裡面任何一個人都不知道。

鹿道森的遺書發布後,父母受到了很多網友的指責,表姑聽到了那些聲音,她主動說起這些。在她看來,「兩個人的感情還是比較好的,就是天天在一起,舌頭跟牙齒都會有一點點分歧。」至於「從小被打啊或者什麼的,被父母踢腳這些,對於我們來說好像很正常,你覺得呢?」
「他爸爸脾氣比較急躁一點。加上可能沒有什麼陪伴,沒有什麼溝通,父母也沒有去在意這個小孩子吧,從小到大隻要他健健康康長大,不生什麼病就可以了。但父母為了孩子上學也是辛辛苦苦,老家修個房子也不容易,他畢業後,家裡還借了錢給他創業。苦了大半輩子,大家也都不容易。」
鹿道森失蹤第二天,媽媽曾在微信群里說:「天下可憐父母心,誰不愛自己的孩子呢,只是文化有限,表達愛的方式不一樣,謝謝大家,辛苦了!願蒼天保佑周鵬平安回來!」
30號,趙尋陪着鹿道森的家人趕到現場,她在搜救隊員發來的圖片上看到了鹿道森的衣服,它們被擺在派出所門口,是前一天漁民收網時看到的,漁民的家人和鄰居看到了趙尋和朋友們發布在網上、新聞上的尋人啟事,傍晚報了警。
但人還沒有蹤跡。趙尋和鹿道森家人、警方、救援隊一起,到海邊的山裡尋找。初冬的海風很冷,趙尋一直重複喊:「小鹿,我是趙尋,你在哪?」她考慮的是,萬一他受傷了、昏迷了,或者意識不清晰,即使不喜歡爸爸媽媽,聽到朋友的聲音,說不定也會有感應。
依然沒有蹤跡。
山裡有座廟,趙尋甚至開始拜菩薩,後來,還在網上研究過塔羅牌占卜。但第二天一早,她接到了鹿道森爸爸的電話:同一位漁民在收網時打撈到了鹿道森的遺體。
一群人站在海邊。救援隊的快艇划過波光粼粼的海面,把鹿道森送回到陸地上。後來,趙尋在朋友圈裡寫:「你躺在那裡,安安靜靜的。我恍惚看了你一眼,就轉過身去。我不敢看太清,你也很臭美,現在的樣子應該不想讓我看到吧……小鹿啊,你自由了。」
短暫的接觸里,鹿道森父母給趙尋留下的印象是「比較典型的農村父母」,「感覺爸爸是心腸挺好的那種,但可能文化程度不太高,很多東西他不是太了解;媽媽用他的話來說是有點強勢的那種,但整個過程她一直在哭。」
「很多人都覺得,他走了是一種解脫,說實話對父母真的是一輩子的陰影。」表姑說,鹿道森離開後,父母幾天沒有吃飯,12月5號早晨,媽媽病倒了,「如果不是為了他妹妹的話,他媽媽真的就想跟他去了,她想不通。」
鹿道森的朋友們,得知鹿道森的家人正經受着「網暴」,他們叮囑記者:「還是希望不要抨擊他的爸爸媽媽。」「小鹿用那種方式離開這個世界,又那麼多次提到『愛』,肯定是想通過自己的事情警誡大家,所有人都需要被愛。何況,沒有一個家庭的初衷是害死孩子。」他們理解鹿道森的痛苦,同時也理解他家人的痛苦。
有網友說:「生活的無解就在於,每個人的痛苦都是真實的,相關,但又難以相通。」

12月1號,家人把鹿道森的骨灰帶回了貴州,因為遺書里寫着「我也不願意成為一胚(抔)黃土,就讓我獨自在天涯流浪吧」,他們初步決定,未來「讓他歸於大海」。
結束了尋找,朋友們開始整理他的作品,同時也在回看他的社交媒體和遺書,開始新的「尋找」:靠近和理解一個真實的、完整的、獨自承受痛苦的鹿道森。
趙尋在遺書中看到,鹿道森說:「今年花了一點時間,再見一次朋友,再最後吃一次飯,感謝你,我的朋友,多謝你們。」她突然想起,今年六七月份的時候,鹿道森說,想你們了,想回去看看。
時隔幾個月,他又回到了貴陽,和朋友們聚在一起。那天,到晚飯時間,鹿道森吵着說「想吃你做的飯」,但趙尋不怎麼會做飯,於是打算在她的工作室煮火鍋。三個人一起去買食材,趙尋說,想吃啥拿啥。鹿道森也不客氣,開開心心選了不少,光是丸子就拿了好幾種。吃完火鍋,大家又一起去KTV唱了歌,鹿道森始終很開心,還拍照發了朋友圈。
直到看見遺書,趙尋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原來那次,是他在和自己告別。
在朋友們整理的11月軌跡中,鹿道森最後一次見朋友是在18號游西湖。回去後,兩個人都更新了動態,朋友發了自己的照片,調侃問「景美還是人美」。但鹿道森發了幾張樹葉,寫:「有的選擇老去,有的選擇盛放。」
鹿道森選擇了離開。他說:「壓垮我的不是一根稻草,是無數的沙粒,我走一步都是像背着大山走。成長經歷的傷口,畢業躍入人海的迷茫,因為長相引發的容貌焦慮,越來越遠的夢想。」
慢慢看到壓在鹿道森身上的無數的沙粒,不倒覺得自己越來越能理解他。她說,她從小缺愛、缺安全感,不是一個樂觀的人,所以,她和鹿道森都覺得兩個人很像,友情中多了點惺惺相惜。
「或許對有些人來說,他的世界一直都亮着,喜歡攝影,玩兒就是了;有一天覺得不好玩兒了,那就放棄它。但我們不一樣,我們的世界是黑暗的,攝影是黑暗裡的一道光。雖然有很多不好的經歷在拉扯你,但這道光在救贖你。可是,因為你的世界太黑了,這道光也要涉及很多很多,涉及現實,涉及錢,涉及名利,很可能走着走着,這道光突然就暗了,你想讓它再亮一點,就拼命拼命往前跑,但它越來越暗,到最後你不想跑了,就想:算了吧。」 不倒說,「一個人如果連最熱愛的東西都救不了他了,就會特別特別絕望,如果這時候他心裡在意的那個人站出來說,沒事,我還在這裡,就會救他。但是他沒有那個人。」

社會學學者安超曾在自述里說:「像我這種從底層走出來,始終又帶着理想主義的人,生活就像走鋼絲……我們這群人跟一個有優渥的家庭支持的人不一樣,我們所冒的險要更大,我們自由探索的代價會更大,可能一不小心掉下去,就再也起不來了。」
同一時間,鹿道森的遺書在網上引發了很多關注和共鳴,幾天時間裡,那條微博下有了十幾萬條評論。有人因為胖被班上的大姐頭抓着頭髮按在地上打,有人寄居在親戚家早早地學會了看人臉色,有人被父母家暴想要逃離,有人確診腎衰竭但拿不出幾十萬的手術費,有人童年留守被朋友的哥哥性侵……很快,「拯救身邊鹿道森」上了熱搜。
心理諮詢師蘑菇在刊登於公號「武志紅」的文章里寫:鹿道森的遺書之所以引發廣泛而強烈的共鳴,是因為這不是「單獨一個原生家庭」的問題,而是他所代表的「一代人的精神創傷」。
「社會經濟的飛速發展,更多的人為了生存加入到創造物質財富的過程中,其中大多數是底層的勞動力。但他們和他們的孩子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因為父母不在身旁,所以霸凌很普遍;因為長期得不到關懷,情感隔離也很普遍。帶着父母輩創傷的鹿道森一代長大後,社會進入了新的發展階段。自身的情感需求更加強烈,自我發展需求也更加強烈,那種想要而得不到的割裂感會更嚴重。然而,另一方面,在這個新的經濟階段中,環境又更加艱難了……」蘑菇寫道。
不倒回憶起,2019年,鹿道森開啟了第二次旅拍,在南京時,一天夜裡,他在回旅店路上看到一隻流浪貓,小貓很虛弱,躺在路邊。當時,多數寵物醫院已經關門了,只有大型醫院還開着,但那一類醫院收費很貴。鹿道森身上沒有多少錢,他把小貓帶回住處,用紙巾擦了擦身體,餵了些奶粉,第二天天一亮,就帶它去了醫院。檢查費花了不少,但因為貓太小,病得太嚴重,無法救治了。醫生講,可能是太小了,病怏怏的,貓媽媽覺得養不活就遺棄了。
鹿道森說,他只好把小貓帶了回去。第一天晚上,小貓還有點怕他,但到第二天,小貓開始主動靠近他了,慢慢趴到他身上。鹿道森告訴不倒:「看着它,心裡很擔心,又很安慰。」
那天,他一直陪它到後半夜,實在熬不住,就睡了一會兒,再醒來,發現小貓已經死掉了。鹿道森很痛苦,反覆和不倒說:「要是我當時不打那個盹就好了,就可以一直陪着它,到它的最後一刻。」
雖然不倒在努力安慰,鹿道森還是哭了很久;後來大家在閒聊時提到寵物,他又哭了。在不倒印象里,鹿道森天真樂觀,很少落淚,但因為那隻貓,「哭了很久很久很久」。她憐惜小貓,也感慨鹿道森的善良,但從心底里,「說實話,當時不大能理解他為什麼那麼那麼痛苦」。
兩年後,不倒在鹿道森的遺書里,理解了他當時的心情。他寫:「我時常也覺得,大概我們的命運也沒什麼不同吧。現在想起還是會覺得心痛,可能你還是不太適合在這個星球生活吧。」
翻看鹿道森微博時,不倒發現,他在8月曾說:「一個小願望:要是幻象系列能出版就好了。」她趕緊截圖發到了群里,號召朋友:「我們幫他實現吧。」
最近,朋友們正在聯繫出版社。「幻象」是鹿道森獨創的風格,微瀾回憶,有段時間,他的拍攝風格和微瀾很像,有強烈的情緒和濃郁的色彩。因為想要突破現有的狀態,鹿道森去和微瀾討論怎樣才能形成自己的風格。在那一次的談話里,他慢慢梳理出了自己感興趣的類型和日後的拍攝方向,取名「幻象」,寓意「天馬行空,包羅萬象」。
這些年,朋友們一起看着他的作品個人風格越來越明顯,他們知道他的作品「總是充滿光」,知道他喜歡神話和童話,但直到讀完他的遺書,才理解其中的執迷:「我知道我沒有未來,所以才想要用盡全力去綻放,大概是因為渴望愛,想要得到救贖,所以才想創造神,正如那些過往日子裡獨自行走的身影,所以拍攝的題材都是神話類型吧,把寄託交付於神,又或許是想創立一個充滿愛的王國,沒有疼痛和傷害。」

(文中受訪者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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