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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被母親拋棄,父親又不大體貼,原來班裡的同學排擠他,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進入新班級重新開始。可老師們卻視他如瘟神,避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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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圖 | 《匆匆那年》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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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9月底的一天,我正在辦公室備課,背後的朱老師忽然轉身捅捅我,指着門口,壓低聲音說:「這開學第三周都結束了,怎麼又轉來個學生?」
我往門口看去,那裡站着一對父子,男孩長得高瘦白淨,沒穿校服。男人又高又胖,一臉橫肉,胳膊上還文了一條小花蛇,一看就不好惹。
同桌的老師低聲說,這孩子本該上九年級的,因為休學耽誤了,打算到八年級插班,「不知道誰又要倒霉嘍!」見我沒懂話里的意思,她乾脆說:「你想啊,休學的,多半是不好管教被老師找藉口甩掉的——哎,不知道又要禍禍我們哪個了!」
我說這事操心也沒用,按學校的慣例,上一年級念哪個班,轉到下個年級就插到哪個班,公平公正。可同事又貼過來說,這事難就難在,這孩子在上一級念13班。眼下,八年13班的班主任是教務處的張主任,他為人精明,一旦涉及到自己的利益,哪怕是學校的慣例也很難妥協。可如果張主任不接收這個孩子,規則就被破壞了,這樣一來,就更沒有班主任願意要這個孩子了。
在這所學校里,教師們對學習差的學生避之不及。原因很簡單,老師不能給學生排名,但領導卻會根據班級的平均成績把教師分成三六九等。那些帶班成績上不去的老師就是「下等教師」,開會時被領導戴上「能力低下、沒有責任心」的帽子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而「差生」,就是一個班級平均成績高低的關鍵所在。多的不說,就是往下拉2分平均分,老師們一學期披星戴月的辛苦就「歸零」了——「評先評優」沒資格不說,還要被罰錢公示,學生們都能看到,一點面子都沒有。
儘管如此,我還是心存僥倖,覺得這個孩子不大可能分到我的班——我帶的1班和2班是全八年級里最差的2個班,裡面什麼樣的學生都有。這一點大家有目共睹,想來領導也不好意思再塞給我一個更難管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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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第二天下午,我正低頭改作業,忽然聽到有人在辦公室門口報出我的名字。我一抬頭,正是那對父子。我腦袋裡「嗡」了一聲,表面上還是笑着接待了他們。
那位父親面無表情地告訴我,教務處張主任讓他的兒子周凱進八年級1班讀書。一時間,我沒了主意,正為難間,搭檔老魏和老唐(我們仨帶1班和2班的3門主課)使眼色讓我出去說話。
到了無人處,老魏一開口就怪我眼皮子不活——不久前,他去交材料的時候看見幾個老班主任在校長那裡演苦情戲,「別人早早就跑領導那裡說清楚了,你還跟個沒事人一樣」。老唐則為我辯解,說就算我去了也沒用,畢竟在八年級所有的班主任當中數我最年輕,當然也是最沒有話語權的。
老魏一揮手,說只要名沒報,就還有轉圜的餘地,「這學生我們堅決不能要,3門功課加起來不到100分,要他幹啥?給我們抹黑添堵?」他說領導這麼安排簡直就是欺負人——開學第一周,從外校轉來了3個優等生,等大家知道消息的時候,這3個學生都已經進了13班。前幾天,學校又轉來一個智商有欠缺的孩子,領導收了錢,二話不說就把那孩子塞到了2班,再加上這個休學的周凱,我們仨帶的2個班就各來了一個拉後腿的,「難道我們3個是『撿破爛』的?」
我們仨越說越氣,最後決定去行政樓找張主任評理。在辦公室里,張主任笑容可掬地接待了我們,雖然理虧,態度卻十分強硬。老唐老魏輪番上陣把他問得啞口無言,沉吟半晌,張主任忽然冷靜地說:「你們知不知道,學生和老師之間也講究『門當戶對』啊。什麼鍋配什麼蓋兒,你們成績哪年不是倒數,想教好學生,不是開玩笑嗎?」
此話一出,老魏差點和張主任打起來。他是90年代的大學畢業生,教學基本功紮實,講課也風趣,因為性子過分耿直和領導不對付,才帶了半輩子的差班。而張主任背後有大校長撐腰,他的函授本科學歷還是上班後才拿到的。
我和老唐拉着暴怒的老魏離開主任辦公室,一出來,就看見周凱背身站在樓道盡頭,望着遠處的公路發呆。他那單薄的背影看上去有點落寞,那一刻,我有點同情這個孩子,但隨即又有些厭惡——要不是他,我們怎麼會被領導侮辱。
下了樓梯,老魏的情緒依然激動:「這學生堅決不能要,要了就等於我們承認自己只配教差生,士可殺不可辱!」
可小教師哪有什麼選擇權?當天快放學時,我被大校長喊過去「商量」,他幾句話就逼得我沒有退路,只能當場答應給周凱報名。
第二天,老魏見我帶周凱去班裡,氣得臉色烏青。我找機會跟他解釋,他拂袖而去。在他眼裡,我就是個臨時倒戈的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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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凱轉來的第二天,麻煩就接踵而至。
先是圖書館沒有多餘的改版新課本,周凱的父親又不願意花20幾塊錢在網上買。我耐着性子解釋說,孩子來遲了,免費教材幾周後才能到,還不一定有,為了幾十塊錢耽誤孩子學習不值得。他罵罵咧咧地掛了電話,到最後也沒說買還是不買。
免費的課本好不容易等來了,校服又出了問題——我們學校3個年級的校服看着差不多,其實條紋和顏色都有區別。跑操的時候着裝不整齊要扣班級分,學生會已經跟我反映幾回了,我只好再次撥通周凱父親的電話。
他一聽又要花錢,立馬就炸了:「開學這才幾天,孩子屁股都沒坐熱呢,天天變着花樣要錢!」我解釋了一遍,他粗暴地打斷:「行了,你也別說那麼多,就說咋弄,我還忙着呢!」
於是,我把全市唯一一家校服製造商的電話號碼給了他,他冷笑一聲,就掛了電話。
過了兩周,學校要舉行體操表演活動,我忐忑地撥通周凱父親的電話,詢問校服是否已經拿到。他卻說自己還沒打聽到哪裡可以訂做,我提到那個電話號碼,他突然粗暴地說:「我就是不想讓你賺這個錢,咋了?你告我啊!」
被人誤解難免委屈,但我不想跟這種人計較,只是對這對父子的印象更差了——周凱進班沒多久,各科老師紛紛跑來跟我告狀。有的說他目中無人,作業不交,天天遲到;有的說他總是一副仇大苦深的模樣,好像全世界都欠他的錢;還有的說他上課也不抬頭,睡得昏天黑地……
我也觀察了一段時間,果真是這樣,沒辦法,只好找周凱單獨談話。可他冷着臉,好像和我有仇一樣,扭着脖子看向一邊,怎麼都不應聲。我說輕了不頂事,說重了又怕他父親來學校找麻煩,幾次聯繫他母親,發現他報的手機號都是空號。到後來,我對這個孩子簡直是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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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周後,我正在開會,班長跑來說周凱在廁所打了6班的趙宇航,對方鼻血糊了一臉。我跑過去處理的時候,趙宇航已經被人扶去洗臉了,周凱梗着脖子站在樓道里,我問他為啥打人家,他冷冷地回道:「不為啥,就看他不順眼,想打。」
第二天下午,趙宇航的家長鬧到學校,我給周凱父親打電話,他說自己在四川送貨,半個月之內回不來,「要錢沒有」,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結果趙宇航的父母直接去班裡揪出周凱,在班級門口大罵。我和6班的班主任杜老師聞訊趕過去,正遇上趙宇航父親質問周凱為啥打他兒子,周凱依然梗着脖子說:「就想打。」
趙宇航父親情緒激動,跳起來甩了一巴掌,身體單薄的周凱被打得一個趔趄。我心裡一疼,衝上去問趙宇航父親知不知道這是學校,杜老師也好言相勸,希望他心平氣和地說話。趙宇航母親此時也跳了出來,揚言要告杜老師不負責任、和稀泥,杜老師的臉紅了又白,態度好到近乎乞求。見杜老師好說話,趙宇航父親就更加肆無忌憚了,又要伸手打人。
我痛恨趙宇航父親的粗暴,又氣周凱倔犟。在我的印象里,周凱最大的毛病就是不求上進,他的性格並不暴躁,於是我故意提高嗓門問他為啥打人:「肯定有原因,你講出來呀,他咋了你?你說啊。」
周凱的眼圈紅了,他囁嚅着要開口,但終究什麼都沒說。就在趙宇航父親又舉起巴掌時,我們班的幾個孩子七嘴八舌地說出了兩人打架的原因:「趙宇航跟同學宣揚周凱他媽跟別的男人跑了,是個『碧池』,還說周凱是沒人管的雜種,周凱氣急了才打了他一下,我們看得真真的。」
周凱瞬間漲紅了臉,用力咬了咬嘴唇,又緊緊地握起了拳頭。我問趙宇航有沒有這事,他見有父母撐腰,就驕縱地說:「本來就是嘛,我們小學一個班,他媽在他二年級的時候就跟人跑了,他去年的同學都知道。不然他為啥休學『倒』一級啊,就是因為他班裡的同學老說他媽的事兒。」
我這才明白周凱為什麼要休學、隱瞞母親的電話號碼,原來不過是想換個環境守護自己的秘密,維護那份單薄的自尊心。我突然很心疼周凱,也為自己誤會、反感他而感到內疚。
可趙宇航父親聽了兒子的話,不但沒有教育孩子,反而說:「原來是沒人管,怪不得沒教養,今天我就替你家長好好管管你!」他胡攪蠻纏,非要多還一巴掌回去不可。我怕周凱吃虧,就把他擋在身後,和趙宇航的父親越吵越凶。杜老師跑去喊政教主任主持公道,主任卻說自己沒空,讓我們不要把事情鬧大。
趙宇航母親在一旁也沒閒着,她要周凱帶她兒子去醫院驗傷、賠錢。我看着周凱臉上腫起來的巴掌印子,說要驗傷就一起驗:「我還要告你兒子宣揚他人隱私、侮辱同學呢!這些事記入誠信檔案,以後考學、找工作都是麻煩!」
聽我這麼說,趙宇航的父親才帶着兒子跟周凱道歉,並保證以後再也不提此事。趙宇航的家長離去後,政教主任才來找我,嫌我和家長針鋒相對,傳出去有損學校名譽,之後又似笑非笑地說:「小程啊,沒看出來,你書生氣質倒是有俠女風範呀!」
一旁的周凱都聽出了其中的諷刺意味,抱歉地看了我一眼,而我經歷了一些事情,根本不在乎領導怎麼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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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回家,天已經黑了,我穿過一個巷子,看到學生們三五成群,嘰嘰喳喳,周凱的背影在其中顯得格格不入——他獨自走,因為背的書包帶子放得很長,書包一直有節奏地打着屁股。
想起趙宇航說的事,我心裡湧起一陣心酸。別的孩子說說笑笑地回去有父母等着盼着,有滾燙的飯菜吃,可他回去冰鍋冷灶,什麼都沒有。
我快步追上周凱,問他父親回來了沒。他說沒有,我又問他父親常回來嗎,他沉吟了半晌說:「一個月也就兩次吧。」
母親的事我知道他不願說,就沒問,只問他平時怎麼吃飯。他很平靜地答:「自己做啊,我都習慣了。」語氣中依然能聽出好強和倔犟。
看天色已晚,他還當眾挨了趙宇航父親一巴掌,我估計他回去也沒心思做飯。快分路時,我誠懇地說:「要不老師帶你到外面吃吧,你做熟都幾點了啊!」
他難為情地撓撓頭,說不了,自己做飯挺快的。看着這孩子倔犟的背影消失在黑暗裡,我的鼻子酸酸的,只能暗下決心以後在學習生活中儘量照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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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班裡的學生站出來為周凱說話,我發現周凱開始和同學們有一點接觸了。課間的時候,他會站在邊上看別人打籃球,但從來不上手。
一開始我以為他不會,有次傍晚我出去跑步,遇到周凱在獨自打籃球,還挺像那麼回事。見我過去,他靦腆一笑,我問他為啥不在班裡露兩手,他摸摸後腦勺,半天說了句「謝謝老師」。
我感覺這孩子挺自卑,於是私下總跟同學們說周凱不壞,就是性格有點悶,大家玩的時候儘量拉上他,另外誰也不能拿周凱的家事說事兒。我們班的孩子雖然學習差,但都單純善良,尤其是體育委員,一聽我這麼講,不管做什麼,都死乞白賴地拽着周凱一起。
到了10月底,學校要舉辦秋季運動會,學生們先自主報名。我注意到周凱一項運動也沒報,就開玩笑說:「周凱,我可是見識過你的球技啊,是時候展示你的運動天賦了。」又轉身問其他同學:「你們說周凱報不報啊?」大家異口同聲地說「報」,周凱大概是許久沒有受到這種關注,臉紅撲撲的,有點扭捏,但是也沒有反駁。於是,幾個班幹部乾脆替他做主,報了長跑和籃球兩個項目。看得出來,同學們都想借這個機會和周凱打成一片。
運動會上,周凱表現得很好,尤其是長跑,遙遙領先。不僅如此,核算成績的時候,我們班有一個集體項目和破紀錄沒有翻倍加分,周凱一眼就看出來了,立即和體育委員一起跑到核算組把成績改了過來。要不是他盯得緊,我們班就白白失掉了16分,我抓住機會對他大加讚賞,自此以後,體育課上也能看到周凱打球的身影。
我突然理解,像周凱這樣的孩子,他害怕被人圍觀,但也最渴望被人看見。
想起一開始,我為了不要周凱費盡心思,老魏甚至和領導大打出手,想起學校立下的種種不合理的考核標準……我感慨頗多。這個世界很現實,人現實一點也沒錯,但總有一些更重要的東西值得我去跨越那些現實,去成為一個溫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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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下午,學校團委臨時要求所有班級重辦黑板報,迎接次日上午的省領導檢查。眼看就要放學了,我打算和之前一樣,選幾個同學去辦,草草應付過去。
誰知大家一致推舉周凱,說他是「繪畫天才」。我不知道周凱還會畫畫,就留他和幾位同學一起設計。不得不說,周凱真的挺有繪畫天賦,他設計的黑板報從版面到色彩都無可挑剔,內容還貼合主題。
黑板報做完已經快晚上9點了,我們走出校園的時候,教學樓里還有許多班級齊刷刷地亮着燈。我提出要請幾個學生吃飯,他們歡呼雀躍,可家長已經等在校門口了,孩子們只好回家。臨走時,一個學生朝我喊:「老師,你請周凱吃飯吧,他天天買泡麵呢。」
周凱不好意思地撓頭,我故作隨意地說:「周凱,你隱藏太深了啊!這次你為我們班立了大功,今晚必須給你加雞腿。」他靦腆地笑了,沒有拒絕和我一起吃飯。
飯間,我問周凱是不是學過畫畫,他說沒有,就是喜歡,無聊的時候一個人隨便畫畫。我誇他有天賦,可以和家裡商量一下走藝術這條路。
周凱沉默地撥了撥碗裡的飯,半晌說:「太貴了,學不起,我打聽了,集訓一學期要十幾萬呢。」
漸漸聊開了以後,周凱告訴我,他父親脾氣不好,爺爺奶奶也不願進城幫忙,父親去南方送貨的時候,他就一個人住。父親一般半個月回來一次,有時回來還要到阿姨(女友)那裡住兩天。平時父親兩天給他打一次電話,就問他吃了啥、冷不冷之類的。
我問那個阿姨對他好不好,周凱說:「挺好的吧,又不經常一起生活,客客氣氣的就行了唄。」
其實,我很想問問他母親的事,但又怕傷了他,就問他平時都做啥飯。周凱說自己會做好幾種菜,我驚嘆他的自立,順勢說:「你各方面都很優秀,只是不願意表現出來,所以大家才不了解。如果你肯在學習上用心,一定能學到前面。」
周凱咧嘴笑了,沉默一會兒,突然說:「老師,有機會我到你家做客。」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他撓撓頭糾正:「不是,有機會你來我家做客,我做飯給你吃。」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邀請給暖到了,連聲答應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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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市里要舉辦一個大型詩詞誦讀活動,各學校都很重視。我們學校的領導為了取得好名次,就把這個任務交給了學業負擔還不太重、學生又相對成熟的八年級。年級主任搞了很多新花樣,除了誦讀的學生,還安排了翻花的、打鼓的,拿旗杆跑場的,周凱就是6個鼓手中的一個。
表演當天的中午,八年級全體師生都沒回家。學校出於安全考慮,沒有統一訂外賣,讓家長們把飯送到禮堂。我突然想到,如果這樣做,沒人送飯的周凱豈不是很尷尬?於是我趕緊給年級主任提建議,說打鼓的孩子太辛苦,不如讓這6個孩子和老師一起吃盒飯,吃飽了下午打鼓有氣勢。
年級主任爽快地答應了,給打鼓和拿旗杆跑場的學生發了一筐盒飯。看到周凱和同學們圍着筐子搶飯,我的心裡才踏實了。
忙了一圈,等我剛拿到盒飯坐下來,年級主任又喊女教師去給女生們盤頭,我只好苦笑着把未動的飯遞給身邊的學生,什麼也沒吃。
等演出結束回程,已經是晚上9點半了。學生們在車上嘰嘰喳喳,生活委員給大家分發零食。當他拿出一個毛毛蟲麵包時,周凱像彈簧一樣跳起來搶,他說自己快餓死了,惹得大家鬨笑。破舊的公交車載着一車的歡聲笑語穿過黑暗,清冷的車窗映出孩子們爛漫的笑容,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很快樂。
回到學校,清點完演出服裝,大部分學生都被家長接走了,校園裡只剩下零星的學生和剛忙完的班主任。我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家,突然看到周凱站在校門口,像是在等什麼人。
見我出來,他默默地跟在後面,突然遞給我一個東西,是毛毛蟲麵包:「我在門口等你好久了,老師,你中午都沒吃一口。」
接過那個麵包,我又欣慰又難過。禮堂里有那麼多的學生和同事,只有周凱注意到我沒有吃上飯。大概是從小沒有母親在身邊,沒有被人好好疼愛過,這個男孩才有了一顆如此敏感的心。當他感到別人對他好一分,他就要努力還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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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學期開學沒幾天,離我們學校不遠的一個小區發現了一個密接者,第二天那個小區就被封了。一時間,學校里人心惶惶。
糟糕的是,周凱在這個節骨眼卻發燒了,他給我打電話請假,我叮囑了幾句,就給學校報備。到了中午,周凱被帶到市醫院做了核酸檢測,並被隔離了起來。我給周凱父親打電話,他說疫情形勢嚴峻,他在外地也被隔離了,一時半會回不來,讓我幫忙照顧周凱。
當晚,學校就決定開啟線上教學模式,讓師生們把自己的東西搬回家。半個小時後,我們班的學生都離校了,只有周凱的書還整整齊齊地碼在桌子上。我幫他把書收拾好,連同我的東西一起帶回了家。
兩天後,周凱的核酸檢測出來了,是陰性,燒也退了。想來他是因為身體單薄,抵抗力差,才感冒了。社區的工作人員聽了周凱的身世,連連感嘆:「沒媽的孩子像根草。」
本地所有的小區都被封了,我趕緊報名做疫情防控志願者,這樣才能出入小區,儘早把課本和食物交給周凱。
周凱開門的一剎那,我傻眼了——不到一周的時間,這孩子更瘦了,那種誇張的、陡然的消瘦,我以為只有動畫片裡才有。
我打開他家的冰箱,果然,裡面除了幾罐可樂和幾包薯片,別無他物。周凱尷尬地笑,說他還沒來得及去買。於是我把帶去的菜和雞蛋碼進冰箱,怕他過意不去,就說他父親已經給我轉了錢。
我們聊了一會兒學習,我告訴他一定要利用這次線上教學「彎道超車」。周凱說,他剛進班的那段時間,其實是故意破罐子破摔,現在想來覺得自己挺可笑。
我問他為什麼那麼干,他囁嚅了一會兒,坦誠地說:「其實我知道,你和魏老師、唐老師都不想要我,所以我不想進1班。可是我找教務主任要求進別的班時,主任說其他老師的態度都很堅決,這事兒沒有商量的餘地。我知道自己從小到大一直都挺多餘的,要不我媽怎麼可能不要我呢?怎麼學校里老師都不願意接受我呢?」
我突然想起那天看到他站在樓道里望着遠方的公路發呆的樣子。那時候,他一定非常難受。從小被母親拋棄,父親又不大體貼,原來班裡的同學排擠他,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進入新班級重新開始。可老師們卻視他如瘟神,避之不及。
我感到自責,但還是鄭重地告訴他:「有時越是不被別人接納,就越要通過努力,證明自己值得被期待,這樣才能贏得別人的尊重和喜愛。」
周凱聽了點點頭,要開口說什麼,卻欲言又止。
臨走之前,我給他布置了兩項任務:好好吃飯、好好學習。吃飯是第一,學習第二。
第二天上完網課批改作業時,我發現周凱上傳了6張圖片。3張是作業和課堂筆記,2張是他做的菜,還有1張是手機屏幕截圖。只見「王者榮耀」和「和平精英」兩個遊戲軟件被圈了起來,點了「卸載」。我瞬間有了一種教書育人的成就感,給他寫下評語:「學習新星,做飯老手,我心甚慰,請繼續努力!」
於是,作業加飯菜的圖片,周凱一直連續上傳了半個多月,直到這次線上教學結束。我從作業和課堂筆記中看到了周凱的進步,老唐和老魏也說他的學習態度端正了很多。但這孩子的數學、英語基礎實在太差,考試成績仍然是班裡的中下水平。
不過相比過去,這已經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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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初三,周凱的考試成績依然不理想,上高中幾乎無望。我找周凱談話,他說學美術家裡肯定不同意,他喜歡籃球,也打得不錯,想去讀花費不大的體校。
到了3月中旬,疫情反覆,我聽說今年體校招生的計劃取消了。但看着周凱每天雷打不動地在操場上訓練,隔三差五因為拉傷韌帶一瘸一拐走路的樣子,我不知道怎麼開口跟他講。
幾天後,周凱還是知道了這個消息,他跑來問我是不是真的。看着他複雜的眼神,我有點不忍,但還是告訴他很有可能,希望他繼續努力學習,做兩手準備。
周凱低下頭沉默了,他的鼻翼一張一翕,嘴唇也在顫動,就快哭了。最終,他忍住了淚水,我連忙安慰,只見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然後認真地說:「其實,打籃球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老師你不知道,我以前一個人打籃球,是因為它能讓我忘了煩惱和孤單。後來我又發現,打籃球是最能讓我感受到有價值的事。籃球,它就像我的玩伴。」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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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幾天後,正式文件下來了,體校招生依然正常進行。我還沒來得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周凱,就有學生跑來喊我,說周凱又在廁所打人了。
這次被打的是隔壁班的「刺頭」,我看着周凱那副欠揍的表情,氣不打一處來。我以為他已經變了,沒想到還是那麼衝動。而且,當時「優秀班主任」的評選在即,雖說即使沒有這次打架我被評上的幾率也是微乎其微,但周凱動手打人,我就直接被取消了參評資格,實在丟人。
我問周凱為啥打人,他說就是想打,被逼問半天之後,他突然漲紅了臉,支支吾吾地說:「他侵犯了我最在乎的人。」
我知道母親一直是周凱的軟肋,但他不能總是因此打架啊。我對周凱的行為感到失望,就同意了政教處讓他回家反思3天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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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考結束後,7月初的一天,一個叫「蘇東坡」的人請求添加我為微信好友。通過後,他說自己是周凱,然後迫不及待地跟我分享了他剛被體校錄取的喜訊。
我很欣慰,跟他聊了幾句,周凱竟主動提起那次打架。我適時勸他在體校要成熟一點,少衝動:「現在只要打架,就沒有不吃虧的,你吃了那麼多苦考上體校,別因為打架毀了前途。」
周凱說他長這麼大,其實只打過兩次架:第一次是因為趙宇航用語言侮辱他母親,第二次是因為隔壁班的「刺頭」用語言侮辱我。
我吃了一驚:「侮辱我什麼?」
「反正就是罵女孩子不好的話,挺欠揍的,你還是別知道了。」
我突然想起那一天,我問他打架的原因時,他支支吾吾地說對方侵犯了他「最在意的人」。我以為是他的母親,根本沒想到這個人會是自己。
那一刻,我的喉嚨有點哽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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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久,周凱發了一條微信朋友圈,九宮格圖片裡,有幾張是他訓練時受傷淤青的腿腳,有幾張是學校操場的照片,還有一張體校錄取通知書,並配文:「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我給他點讚,他給我發私信說:「老師,你還記得嗎?這首《定風波》是你在星期三下午的語文課,親手寫在左邊黑板上的。」
我驚奇他居然記得這麼清楚,便回復道:「是啊,我喜歡蘇東坡的樂觀向上。」
「我知道,你還說過,如果可以穿越,你一定要嫁給蘇東坡。」我還沒有回覆,他又接着說:「我一個練體育的,也以蘇東坡為人生偶像,嘿嘿,可笑吧?」
我說不可笑,相反我很欣慰,因為他也是我的偶像。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編輯| 羅詩如 運營 | 梨梨 實習| 伊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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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 曉 春
一線教師,
立志做個有趣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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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頭圖選自電視劇《匆匆那年》(2014),圖片與文章內容無關,特此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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