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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2月31日晚上,郭敬明在微博公開向莊羽致歉,將多年前的抄襲案再次引入公眾視野。2003年,莊羽起訴郭敬明的作品《夢裡花落知多少》抄襲自己的作品《圈裡圈外》並最終勝訴。收到遲來了15年的道歉之後,莊羽公開回復,提議將兩書全部收益合併成立反剽竊基金,用以幫助原創作者維權。
今年3月,反剽竊基金的幫扶案例第一次進入訴訟階段——網絡作家祖占起訴另一位網絡作家玖月晞的《小南風》侵犯其作品《越過時間擁抱你》著作權一案正式立案。
抄襲是簡單的,而證明自己被抄襲的過程卻難之又難。在莊羽勝訴後的十幾年中,不斷有創作者陷入被抄襲的境地,他們中有很多人找到莊羽,希望得到她的幫助,或在她的經驗引領下通過法律途徑捍衛自己的權益。但現實中,即便是勝訴的莊羽,收到那份來自剽竊者的正式道歉,也已經是15年以後。
反剽竊基金的出現,也是在提醒我們每一個人,要看到這些「勝利的代價」,這樣煎熬的過程不應由被抄襲者獨自承擔。
被抄襲對一個作者來說意味着什麼?一個「反剽竊基金」能為這些人做些什麼?一個曾經被抄襲的創作者,如何幫助其他人走出相似的困境?
以下是莊羽的自述——
文|王媛
編輯|金石
雖然我搞了20年創作,但是我最有名的並不是作品,並不是在文學界,反而是在法律界。我做了反剽竊基金之後見到很多清華大學、中國政法大學的法學教授,大家看到我都很親切,「我終於見到活的了!」因為他們經常講我這個案例。
我的案例到現在已經有十幾年時間,這十幾年間,不斷地有人找到我,問我當時案子的一些細節,有一些是學生,出於寫論文的需要,還有的是被抄襲的作者來尋求幫助。2018年有一個女孩把電話打到我助手的手機上,她說她在網絡平台上發表了一個小說,可能被一個電影抄襲了,她不知道怎麼辦。我那段時間身體特別不好,一直頭暈,走路會摔倒,開車會吐,大夫說是我的小腦出問題了,所以我就讓我的助手跟她說,你去找一個懂著作權的律師,打官司就行了。
過了一年之後,我身體好了,有一次出差的時候,我突然想起這件事,就問我的助手,那個打電話的女孩怎麼樣了?他說,別提了。我把你的話轉達給她之後,她在電話里嚎啕大哭。因為她生活在一個西北城市,在那裡根本找不到這樣的律師。而且她的家庭也不可能拿出錢來,讓她到北京或上海來請律師、打官司。所以那個小孩聽了這個答案,特別絕望。我後來想找一些朋友來幫助她,給她提供法律援助,可惜這個時候我們已經聯繫不上她了。
我非常能理解她當時的那種崩潰,因為第一,寫作是一個不掙錢的事,現在中國網絡寫作的基數保守來講有兩千萬人,能成為一線作者的鳳毛麟角。所以這些人的寫作,更多是基於他們想表達的東西,一些苦悶,或者不被人理解的經歷。他們以這樣一個文學的形式把它表達出來,這裡面承載着他的精神寄託。並且,寫作並不容易。你在寫作過程中會有很多情緒上的困惑。你為每一個人物、每一句台詞付出了你的智力、勞動。比如你是一個很懦弱的人,你希望能塑造一個很猛的、敢於反抗的人,構建一個理想中的主人公,希望在讀者當中、人群當中找到共鳴。結果,別人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我所構建的這個人物拿走了。憑什麼?
所以面對這些年來找到我的求助者,我是儘量地去幫助他們。我還整理過一個問答,當你被抄襲之後要怎麼辦,怎麼去找律師、怎麼走法律程序,其實就是梳理一遍我當年的經歷嘛,因為我相當於已經給他們趟了一條路。
所以,我看到郭敬明的道歉信之後,第一反應就是——能不能把反剽竊做成一個系統性的東西,這樣以後你們也不用挨個來問我該怎麼辦了。
郭敬明在微博向我道歉的那一天,我在家裡跟朋友聚會,晚上酒喝多了,很早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因為小孩要上學,我6點半就起床,起來之後一看手機,幾百條微信發過來,有人發截圖,有人發語音。我才知道這個事情。
但我沒有時間多想,那天是12月31號,馬上要期末考試了,我每天要早早起來給小孩補習數學,我放下手機就趕緊跟他一起做數學題。等到他上學去了,我才坐到電腦前面,仔細看他到底發了什麼內容。當天還是社保的最後一天,我掛了醫院九點半的號去看醫生。所以坐在電腦前,我也是很匆忙地,慌張地做了一個回復。發完之後,我頭也沒梳,臉也沒洗,就上醫院看病去了。
後來,除了大家看到的微博轉發之外,郭敬明沒有再跟我私下接觸過,一些具體的事情是我們的律師之間去談了。
我之前只是夢想過,如果有一天我發財了,可能去做這樣的一個基金。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國內除了文字著作權協會之外,好像沒有這樣一個民間公益組織是做版權保護工作的。我當時也不知道這個基金該怎麼做。我開始的理解是我捐一些錢給某個組織,讓他們去專門做版權保護的事情。後來,新浪微公益的人因為我發的那個微博來聯繫我,他們還組織了很多的公益專家、著作權領域的專家要來幫助我。那我就去做唄,就這樣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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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從小到大不受欺負的人,絕不忍氣吞聲,別人打我,我是一定要打回去的,而且不太知道什麼是害怕,如果你欺負我,那你要付出代價。
《圈裡圈外》出版的時候,我在扉頁留了一個MSN的郵箱,有一天我收到一封讀者寫來的郵件,他告訴我,現在有一本書完完全全地照搬了你的人物、你的故事,甚至你的語言。
我就去買了一本來看看。作為原作者,辨認出抄襲是再簡單不過了,因為我寫的一些人物原型就來自我身邊的人,書里的一些對話就是我生活中發生過的對話,我加入一些文學技巧把它寫進書里。這個世界上不可能發生相同的事情、相同的對話。所以我當然是很氣憤的,我就是覺得,你不能這麼幹。
但我當時也不知道怎麼辦,就很盼望能有記者關注到這件事、來採訪我。因為當時發聲的渠道也挺有限的。我自己也在天涯、BBS、門戶網站的讀書頻道發帖。其實上面讀者已經爭論了好長時間。我出來講了這件事之後,對方出版社的編輯馬上就在網上發帖子,說莊羽為了炒作,不擇手段。
粉絲的評論鋪天蓋地的就來了,說莊羽你太無恥了。二十年前的著作權社會環境,是你還能在大街上買到盜版書、盜版碟,十塊錢一堆往家搬的。所以當時的輿論也是——「這麼優秀的一個作者怎麼可能抄你的東西」,「抄你怎麼了,抄你是看得起你,就是比你寫得好」。
我本來不知道該怎麼解決的,但是那個編輯發帖子說我炒作這個事情把我激怒了,你不可以這樣欺負一個人。那我們就上法庭吧。
在北京,找到一個著作權律師還是容易的。我當時也才二十出頭,還是個半大孩子呢,我記得第一次去見律師,為了顯得正式,我還穿了一個尖頭的黑色高跟鞋。但是到他辦公室里我就哭了,還是覺得很委屈。我就跟他講我的情況,講的過程中,不斷有電話進來,都是非常有名的人物、有名的案件來找他打侵權官司。我講完之後他跟我說,「你還這麼年輕,我勸你這個事就算了,你以後會寫出更好的東西證明你自己。」我覺得一方面他是想告訴我,打官司會花掉我很多錢、耗費掉很多精力;另一方面這個案子對於他來說也確實沒什麼錢可賺。
但他也沒有明確拒絕我。我給他拿了兩本書,在書里劃了哪段哪段是抄襲的,他翻着書看了看,說,這怎麼提交呢?後來,他下面的實習律師給了我一個表格,一列是我的作品,一列是對方的作品,A書的第5頁和B書的第30頁哪段哪段是一樣的,列到一起。還有一些總結性的,比如人物關係,A書里甲乙丙丁都是什麼性格,B書里的甲被拆成了哪兩個人物。人物性格又是通過哪些情節表現的。他就讓我回去填這個表格。
這件事是我訴訟過程中最難的一關。因為情節下面是句子,句子下面是詞,最小的元素就是字,你得儘量把它切成小的元素去分析。光靠分析還不行,還要從整個故事的架構、布局、人物關係來講清楚。這個事情靠我一個人根本完不成。
當時我還在雜誌社工作,整個人處於非常焦灼的狀態,我們單位有一個大姐見我天天那個樣子,還特別委婉地來提醒我,「莊羽,你要開心一點,多笑一笑,你一天天耷拉個臉,別人看見你都躲着你。」我每天想着這件事,我怎麼可能笑得出來?可能繼續這樣下去表格還沒做完呢,我先跳樓了。
我記得有一年我到南方去簽售,剛坐到那兒,呼啦啦來了好多保安,把門給擋住了,跟我說你趕緊走,簽售取消了。我的編輯就拉着我趕緊走,很多14、15歲的粉絲就打着海報衝進來抗議。我當時還端着,不想讓別人看出我害怕,裝出很世故的樣子。但其實現在想,當時我也就是個小孩,人家一眼就把我看穿了。後來我跟我第二位律師,也是最後幫我打了官司的邢律師吃飯,一邊吃一邊哭,因為那時候有人罵我說,「你都丑成這樣了,怎麼還好意思上報紙?」我一邊哭一邊說,「我打官司跟我丑不醜有什麼關係?」
我是在第一個律師拒絕我之後,找到邢律師的,他只收了很少的錢就幫我做了代理,最後幫我把這個案子打下來。他是像我父親那個年紀,好像我們不僅僅是代理人與律師的關係,他更像一個長輩,我很多化解不掉的情緒,都會跟他傾訴。
在我非常痛苦地寫那個表格和分析材料的時候,還遇到了一些網友打抱不平,他們聯繫到我,說看看我們能幫你什麼。我說我現在最難的就是怎麼能告訴第三方我確實是被抄襲了。後來是這些網友把書拿回去,你做一點,我做一點,十幾個人共同把這個東西做出來。其實我能做下來這個案子,除了有勇有謀有錢,還要有運氣。我的運氣就是我遇到很多好人。
在起訴的這個過程中,我辭職離開了雜誌社,做專職的作者,等到判決下來的時候,我已經開始寫電視劇了。2020年末之前,我一直沒有得到一個正式的道歉,但我是一個比較鈍感的人,不是傷春悲秋的那種。我的目標是要證明你抄襲了,我是對的,你是錯的,我達到這個就行了。
至於其他的一些小動作,我覺得人都有年輕的時候,都從年輕的時候過來的,對吧。人都會慢慢慢慢變成熟。經歷了這個事情我就知道,人的生活就是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按下葫蘆起了瓢,我就往前走就行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在起訴書里我們主張了精神賠償,最後法院也支持了我們,在判定抄襲的同時判了一萬元的精神賠償,這在著作權案件中開了一個先例——它的意義不僅是金額,它是從法律意義上承認了我們這些原創作者,也會因為被抄襲受到精神上的傷害。你受到的那些困擾、痛苦,包括羞辱,是被看到了。我想這是我這個案件在法律上的一個重要意義。
抄襲帶來的傷害是雙重的,一重是你的創作被偷走了——我作為一個原創的作者,可能用我前20年的經歷,才構建出一個作品。而對於抄襲的人,當然你不能說這裡面沒有他自己的創造,他照着你的圖紙可以加入他自己的東西,但這是比你搭出骨架容易得多的事;第二重傷害是,抄襲的作品很多時候寫得更好。因為人家在你的基礎上改寫,當然會寫得更好,別人會跟你說,那個人真的比你更有才華。
但抄襲情況的分析和總結是非常困難的。
很多人都知道《著作權法》保護表達,不保護思想。在我做基金之後,我們經常收到一些申請,啪就甩過來一個調色盤,把兩部作品相似的內容列出來。其實對我們來講,這些是毫無判斷的價值的。調色盤裡可能列出了相同的人、相同的事,但你很難判斷這個事情它發生的基礎是什麼。有些事情是屬於公共認知領域的。比如兩個作品都寫到了求婚,求婚就那麼幾個方式,找一個高檔的餐廳,男的拿着玫瑰花,然後掏出一個戒指。這兩個人都寫到了,但你能說它是抄襲嗎?因為就這幾種有限表達。
在網文領域,這種同質化是很嚴重的。相比於傳統出版物,網文最大的特點就是長嘛,一部作品一兩百萬字。大部分網文作者也都相對年輕,本身文學創作是需要加入作者個人獨特的生命體驗的,比如我要寫一個記者,那我至少要去看一看記者日常的工作內容,網文作者不太會這麼做,他們只能到各種作品裡去找素材,所以會造成嚴重的同質化。
但是如果具體到某兩部作品,我覺得抄襲不是同質化能解釋的。因為同樣的題材誰都可以寫,題材和題材可以相似,但比如兩個人都寫了農村扶貧題材,兩個不同的地域應該有不同的扶貧內容,假如說你的扶貧對象是一個懶漢,每天騎個電動車在大街上溜達,我的扶貧對象也是遊手好閒,每天騎個自行車;他們都偷過別人家家畜;都搶過別人家小孩;都有一個強勢的媽媽……所有這些元素加在一起重合度太高的話,是不是抄襲其實你可以很精準地看出來。
還有融梗的問題。其實借鑑一些梗或者一些情節橋段也不是完全不可以,但如果你的人物性格、人物背景、故事線索都是重合的,那這個就應該是抄襲了。很多時候是因為我們沒有劃分出這個度,所以現在讓融梗變成了抄襲的代名詞,打着借鑑的幌子實際上是在剽竊。
融梗光靠調色盤是沒有辦法鑑別的。如果你想要判斷,你必須要看完兩部書,然後把兩部作品切分成情節點,再從背景、人物性格、故事架構幾個維度去對比。在所有細微的地方,你都要去分析、對比。這些全部做完之後你才能形成一個說明性的東西。這需要花費的時間太漫長了。
去年,我還幻想過人工智能技術能不能幫助作者鑑別抄襲。現在市面上已經有智能寫作機器人了,假如它可以辨別抄襲的話,不就可以解決一個困擾創作界很長時間的難題嗎?我們去跟阿里巴巴的工程師開會,聽他們介紹怎麼訓練機器人。聽着聽着我就知道不可能了,你給它投餵大量的圖片,它能夠鑑別得出來。但是你怎麼教給一個機器人去理解你的對白裡面,隱藏在字面背後的那個情感呢?在現在的技術條件下是根本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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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占的案子是反剽竊基金成立後通過的第一個幫扶申請。
基金成立到現在我們收到了一百多人次的諮詢和幫扶申請。其實很多人並沒有真的想要訴訟,他們打電話來是在尋求一種認同,他希望你認同他被抄襲了。
但我們要做的工作很細,不是說你跟我聯繫,打個電話發個郵件說我被抄襲了,情況是什麼樣。你要先填寫一個幫扶的申請,在這個申請裡面,你要寫清楚事件的緣由,你要寫清楚你真實的信息。然後我們的律師會做一個全要素的審查,這個審查包括:你是不是權利人,你的作品權利歸屬有沒有問題,還包括你的作品是不是在版權的保護期等等,我們要先審查這些元素,後一步才涉及到,你要尋求幫助的內容是什麼。實際上,在全要素審查的階段,已經有很多人就放棄了。
去年7月,我們在郵箱裡看到了祖占的幫扶申請,她認為玖月晞的作品《小南風》涉嫌抄襲她的《越過時間擁抱你》。2015年,她在網絡平台上連載了《越過時間擁抱你》,同年出版了實體書。2016年,她收到網友私信,發現《小南風》涉嫌抄襲,向平台投訴卻沒有結果。隨後的五年中,她一直懷着對被抄襲的恐懼與焦慮,即使又寫出了一部新作,也沒有再發表。
讀完了兩本書,我很困惑。我是一個寫作人,對寫作的邏輯是敏感的,我的感受是《小南風》所寫的少婦在小鎮與少年相愛的故事裡,所有元素都是從《越過時間擁抱你》里來的。但同時,兩部小說沒有任何兩個完整的語句是完全重合的。在我們開會探討的時候,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把這兩本書的關係說清楚,又怎麼能讓別人相信呢?
如果我們基金成立後的第一個案件就打輸了,我們可能就失去了公信力。我們必須拿出一份有說服性的材料提交給基金的管委會。僵持了兩個月,我想起當時自己起訴的經歷,最後我找到中國政法大學的朱巍老師,說我們建一個志願者的網絡,讓志願者們來做評判。
在朱巍老師的幫助下,我們組織了由政法大學學生組成的24名志願者團隊,各自去做閱讀比對,從人物、情節、故事架構幾個方面去做分析,提交了讀者視角的閱讀報告,後來還組織了模擬法庭辯論。
最終,我們決定向祖占提供幫扶,幫她聯繫律師,也提供經濟援助——很多找到我們的網文作者都有一個共同的困境,他們有勇氣,但是沒有錢。一次訴訟的成本大約1.2萬到7萬之間,但這些作者們不僅是訴訟費的問題,他們還要解決生活問題。
有很多網文作者可能需要保持每天大幾千字的更新,但他們每個月從平台分成的收入可能也就一兩百塊錢。而且很多平台跟作者簽約,其實簽的是全版權,也就是說未來如果有改編啊、IP開發啊,這些跟你就都沒有關係了。我到現在這個年紀,一天寫夠三千字就已經累得不想說話了,所以寫網文真的不容易。但我們只是作為一個民間公益組織,在我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給予祖占幫扶,我們不是訴訟的一方。如果玖月晞她有需要幫助的地方,向我們發出求助的、幫扶的申請,我們也會根據流程評估這個申請。
去年10月,我和同事們坐高鐵去探訪祖占。在路邊見到她的時候,她拉住我,手是抖的,是冰涼的,她說,「莊羽老師,我沒想到你能來。」說着眼圈都紅了。
他們生活在一個小城裡面,這五年她沒有工作,就在家裡帶小孩,有一段時間是抑鬱的狀態。丈夫要工作,小孩還小,她自己也需要這些關懷。我能理解為什麼她之後沒有辦法再寫作,因為寫作需要你全部的精神投入其中,當她被一件事情纏繞,情緒受到影響的時候,她在寫作這件事上是沒有創造性的。
我看着祖占,能感覺到她是極度敏感的一個人,儘管她瘦瘦小小的,當她跟我描述寫作過程的時候,你看到她眼睛裡面亮亮的;可是說到一些她很痛苦的經歷,說到她給家裡人帶來的這些擔憂,她眼睛裡面的光亮沒有了,就在一瞬間。
我覺得她跟我20多歲那時的狀態挺像的,總是在害怕——有很多人說我當年起訴很勇敢,其實我也不是勇敢,是因為那個時候太年輕,不知道害怕,如果是現在四十多歲的我,可能也沒有勇氣做這個事。畢竟訴訟除了錢,還要搭上你的精力、你的心情,也許還有你的健康,你可能長時間都在一個不好的狀態裡面。
所以現在面對一個想要維權的作者,我會建議他最主要的是自己想清楚,你願意為這件事付出的勇氣、決心、錢,能到什麼程度,你的心理承受能力、你的情緒可以被消耗到什麼程度。這個只有你自己去做判斷。
我也很現實地跟祖占講,你有沒有想過,你有可能打贏,也有可能打輸,你什麼結果都能接受嗎?她說,如果我打贏,我要把賠付捐贈給你們,讓你們去幫助更多的人;如果我輸了,至少能讓更多的人知道這種情況不是抄襲,算是給我這麼多年有一個交待,至少這件事情我可以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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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開始做反剽竊基金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沒有能力去替每一個作者打官司。中國這麼大,遭受不公平的人太多了,我們更多地要把工作放到倡導尊重知識產權的意識上面。
我們打知識產權,實際上打的是財產權。你創造的智力成果裡面就包含着你的財產。在發達國家,如果你侵犯別人的知識產權,法院會讓你賠到破產。我們想倡導公眾對著作權的尊重,如果大家看到抄襲的代價這麼大,會賠上你整個的職業生涯,當這種意識深入人心,可能大家也會覺得抄襲不值得。其實自己努努勁,也能寫出來。
所以說,我們最終能影響的還是只有人。我們在網絡平台發起了一個「網絡原創文學作者」權益幫扶的公益項目,項目上線之後展開了公共募捐,雖然募到的錢不多,但我可以看到,有的人捐了一塊錢,有的人捐了十塊錢,還有個網友一次就捐贈了一千塊錢,我知道他是看到了網文作者的困境,但相比於一個人捐一千塊錢,我更希望每個人給這個項目捐贈一塊錢,讓知識產權保護的理念能被一千個人看見,我覺得這是個特別有成就感的事,特別牛的事。
現在,我自己的精力大約三分之一放在創作上,三分之一放在家庭上,然後每周有一兩天用來處理基金的事務。因為基金的一部分工作人員白天都還有工作,我們開始那幾個月經常是晚上10點上線,開會討論,每天2、3點下線。有段時間,我下了會拿着枕頭就在桌子邊上的榻榻米睡了,我家人支持我的方式就是白天該上班上班,該上學上學,不要叫醒我。
可能有人會問,你當年的案件這麼出名,會不會擔心別人看不到你的作家身份了?在年輕的時候我可能想要衝破標籤,想着要去證明什麼。但經歷了這麼多的事之後,我對生活跟創作的認識肯定會不一樣了。
在年輕的時候,我的創作更關注的是愛情、花花世界,因為我不了解,我嚮往,我想知道那些結了婚的人,他們為什麼吵架。隨着你生活的繼續,有了小孩之後,你會關注教育;父母年紀越來越大,你也會關注醫療,關注汽車搖號,逐漸逐漸你會發現你跟社會生活的捆綁越來越緊,想的東西會很實際,我得賺錢養家。寫書慢慢不賺錢了,我就把精力放到電視劇創作上去。
我是一個特別務實的人,別人怎麼去說我也不重要。對於我來說,寫作跟閱讀是讓我保持思考的過程。覺得最幸福的就是我在做我喜歡做的事,同時輸出了我的所思所想。包括做公益的這個事情,如果說它對我個人有什麼好處,我覺得是在於,我們都知道現在寫作這個行業不好做,如果我要繼續在這個行業里謀生,我應該讓它變得更好。如果這個行業風氣好,有源源不斷的新作品出來,這個行業重新繁榮起來,其實每一個從業者都會活得更好。
這些年,我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也見識到了形形色色的壞,但也感受到了很多善意。
我記得小時候住在我姥爺家,他念的是私塾,家裡有好多書。七八歲的時候,我讀到這麼一篇文章,是末代皇帝寫他的乳母。他寫他小的時候非常淘氣,最愛幹的事就是責打太監,令他們吃鐵砂,拿氣槍和鉛彈打太監。這個時候,他的乳母會站出來,告訴皇帝,別人和你同樣是人,你被鉛彈打到了會疼,太監們也會疼。溥儀寫,只有乳母在的時候,他才意識到別人跟他一樣都是人。
就是因為讀到這篇文章,我才懂得什麼是善良,它給我的人性刷上了一層底色,同時也是我自己寫作的萌芽。
溥儀這樣寫他的乳母:「一直沉默地微笑着……眼睛好像凝視着很遠很遠的地方。」後來,在我的很多作品裡,我都寫到了這樣的形象。如果一個人是善良的,我就寫,「他總是看向遠方,臉上帶着笑,嘴巴也笑,眼睛也笑」。我寫了很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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