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時至今日，新冠疫情已經在全球肆虐了兩年有餘。如何快速應對不斷變種的病毒、如何保護自身和身邊人的安全、如何在疫情陰影下維持正常生活，成為一道持續待解的難題。

當前，接種新冠疫苗可提高保護或免疫效果已經成為全球普遍認識，但在操作層面卻遠遠沒有那麼容易。面對未知和恐慌，各種謠言、假新聞和陰謀論層出不窮，這加深了人們長期以來對虛假信息有損公共討論的擔憂，也為世界公共衛生傳播帶來了挑戰。

英國拉夫堡大學在線公民文化中心（Online Civic Culture Centre）近期發布了一項研究報告，研究者通過對英國三個地區（倫敦，東米德蘭茲和英格蘭東北部）102名受訪者為期9個月的實地調查和深度半結構化訪談，關注新冠疫苗不實信息在個人通訊平台（如WhatsApp和Facebook Messenger）上的傳播，試圖深入理解人們如何在線上分享或糾正關於新冠疫苗的不實信息，又為何在不同的線上社群中做出迥異的選擇。

研究者發現，這既是一個公共衛生問題，同時也是一個更深層次的信息傳播和社會文化問題。

本期全媒派（ID:quanmeipai）編譯這篇報告，為後疫情時代下人與人之間信息和情感的流動提供一個有意義的觀察樣本。

1、個人通訊平台催生了公共-人際混合傳播環境，這對新冠疫苗不實信息的傳播具有獨特影響。

2、關於疫苗的討論大多發生在人們彼此了解且相互信任的由家人、朋友和同事組成的小型信息群組中。

3、矛盾的是，這可能會加速不實信息的傳播。因為在個人通訊中，人們遵循「衝突迴避」的社會規範。另外，在個人通訊上避免衝突比在面對面交流中更容易。

4、當在規模更大群組看到不實信息時，人們會擔心糾正不實信息將引發衝突、破壞群體凝聚力，同時也擔心自己的論據不夠確鑿。信息傳播環境越傾向於公開或半公開，人們會認為風險越大。

5、部分人會在公共傳播與個人傳播之間劃清界限，在前者及時糾正不實信息是合理的，在後者則最好保持緘默。

6、看到不實信息導致一些人不參與相關討論。這就導致了一個更自相矛盾的問題：他們明知是錯誤的，但他們不說。這加劇了不實信息的進一步傳播。

7、有些人試圖繞過避免衝突的準則，例如，在自認為風險較小的情況下，分享對不實信息的批判。有些人會在大小不同的群組之間游移試探，或者通過一對一的交流來判斷他人的經驗和觀點。

8、公開挑戰疫苗不實信息可能會適得其反，導致人們退出對話。

基於以上發現，我們可以遵循公共衛生傳播中的一些基本原則，以減緩個人通訊中新冠疫苗不實信息的傳播:

o 以人而不是以內容為中心的反不實信息干預更有可能奏效。

o 干預措施應平衡好人們與家人、朋友及社區保持良好關係的願望和了解正確公共衛生信息的需要。

o 干預措施應鼓勵人們從高信任、一對一和小群組的互動擴大到更大的群組，在這樣的群組中，人們可以基於對話糾正謬誤、互相支持，避免被孤立。

o 干預措施還應鼓勵人們在群組中討論如何糾正不實信息，再將經驗用於一對一的交流中。

o 干預措施不應鼓勵對抗，而應以移情、對話的方式影響他人。

對接種新冠疫苗的猶豫是複雜和多方面的，但在英國，人們的媒體使用和信息接收習慣是導致猶疑情緒的重要原因。長期的疫情防控離不開有關疫苗安全和有效性的信息傳播，其中，公共衛生專業人員與相關決策者發揮着核心作用，但普通人之間的人際網絡和日常交流也很關鍵。

傳播學研究歷來重視人際影響對公眾態度和行為的作用。整體上，關於疫苗的討論多出現在臨床、社區、專業新聞媒體和社交媒體正式、半正式和非正式的信息流動中。

正式的公共衛生傳播牽涉到大眾理解、社會認可以及制約人們如何交流健康話題的社會規範，更廣泛地說，公共衛生傳播的任務之一是使人們認識到多樣化傳播的重要性，它不完全與正式的官方活動綁定，而是依賴於身邊人的認可和基於對話的干預措施。畢竟，面對紛繁的、時常夾雜虛假信息的「科學知識」和「醫學建議」，個人和群體往往需要在不斷的交流中去偽存真。除了社區和家庭，各種形式的媒體也在塑造人們對接種疫苗的態度方面發揮着作用。

不為人知的隱藏世界

放眼全球，像WhatsApp和Facebook Messenger這樣的個人通訊類平台近年來發展迅猛。在英國，WhatsApp有3140萬18歲及以上的用戶，約占全部成年人口的60%，是使用最廣泛、最頻繁的社交媒體平台。自2020年初疫情蔓延以來，在英國和許多其他國家，關於陰謀論、虛假恐慌和判斷失當的醫療建議的報道在WhatsApp上廣為傳播，這類個人通訊平台也被指責為傳播不實信息的罪魁禍首之一。

然而，個人通訊平台在信息傳播尤其是不實信息傳播方面所扮演的角色並不為人所知。部分原因在於，與公共社交媒體不同，它們沒有公共在線檔案，而且具有端到端加密功能，這意味着研究人員、記者、監管機構甚至公司本身都無法全面識別和量化不實信息傳播的影響。

基於此，本研究主要採用半結構式深度訪談的研究方法，這是定性研究中的一個關鍵工具，它有助於人們談論自己的經歷，以及他們如何理解社交網絡中其他人的經歷。而且，考慮到個人通訊平台缺乏公共檔案和數字留痕，這種方法不僅有用，而且至關重要。

個人通訊平台中的社會傳播規範

長期以來，社會科學家一直致力於研究社會規範的形成。它起源於我們日常的社會互動和行為，又反過來塑造了這些互動和行為。人們共同創造規範、適應規範。

就接種疫苗而言，最重要的社會規範是那些影響人們選擇「嘗試糾正不實信息並減緩其傳播」還是「無動於衷放任其傳播」的準則。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在當今數字媒體時代，線上互動為社會規範的呈現和展演提供了載體。在個人通訊平台上，同樣有着無數塑造並強化社會規範的習慣性互動，我們對各種信息的不同態度和行為方式，也暗藏了我們向其他人傳遞的社會規範。

發出社會規範信號是一種個人行為，但這種行為源於集體經驗並產生集體後果，正如社會科學家所說：它們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在個人和群體之間的相互作用中產生的。

人際-公共混合傳播環境的誕生

人們在個人通訊平台上的信息交流從來都不是全然私密的，而是兼具公共與人際交流的混合傳播。

一方面，人們藉助個人通訊平台共享信息，維繫與家人、朋友、同事和當地社區持續的、情感上的親密聯結；另一方面，這些信息往往來自新聞、科學和娛樂等公共領域的媒體和信息源。即使有些人從來不轉發或分享新聞信息鏈接，僅僅表達自己的想法，但這些私人觀點也可能會在更公開或半公開的環境中傳遞，被分享到更大的信息群組，比如聊天截圖。

於是，各種微妙、複雜且多變的私人溝通、人際傳播和公共交流便在個人通訊平台上持續進行。換言之，個人通訊作為媒介的獨特之處不在於它的私密性或親密性（儘管這二者都很重要），而是其涉及私人、人際和公共溝通之間的快速而微妙的轉換，這決定了不實信息是被放大還是被削弱。

疫苗錯誤信息可能起源於公共領域，如新聞或公共社交媒體，但隨後會滲入適用不同社會規範的人際交流網絡；或者最先在一對一或小群體的信息交流中產生謠言、八卦和誤解，然後再在更廣泛的信息交流群體中傳播。

越信任，越迴避？

如上所述的混合傳播環境也會影響人際之間的信任，影響人們處理不實信息的方式。

研究發現，個人通訊中很多關於疫苗的討論發生在成員相互熟悉的小群組中，這些交流網絡通常是由高水平的人際信任激活的，如家人、朋友等。矛盾的是，在人際信任水平較高的情況下，溝通可能也使不實信息更難受到質疑。即便是發現家人朋友傳播了不實信息，有些人也可能選擇沉默或接受，然後致使其在其他信息網絡中進一步傳播。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究其原因，人們天然地更信任由親近的人共享的信息，且大多數人都希望避免與他們親近的人發生衝突，尤其是在公共議題和政治問題上。因而在高度人際信任的環境下，成員之間的互動可能形成一種衝突迴避的規範。

新冠疫苗接種也與這種複雜的交流環境有密切關係。在英國，接種疫苗屬於個人私事範疇，但這一選擇也往往涉及對公共、集體價值的承認，例如需要保護他人免受疾病傳播，或為使社會儘快恢復常態而儘自己的一份力。因此，當在個人通訊平台中談及新冠疫苗時，可能會引起個人空間、人際交流和更廣泛的集體價值觀、公共討論空間之間的潛在衝突。

在訪談中，根據受訪者提供的素材，在衝突迴避的具體操作層面，大致會有以下幾種情形：

讓話題自然冷卻

Julia在準備孩子的生日派對時，在WhatsApp上建立了一個新的小組，裡面是她的家人、朋友和其他孩子的父母。第二天，她的朋友在群中發布了反對接種新冠疫苗的信息。

在Julia看來，她並不認同這種說法，但也不想在WhatsApp上與朋友爭吵，因為他們的關係中有「更重要的東西」，她認為試圖改變朋友的想法是沒有意義的，於是選擇忽視，使話題自然冷卻並轉移到更安全的話題。她說，「我不會把我在疫苗問題上的立場告訴這個朋友，但如果是我媽媽，我會願意分享，因為我知道她和我有同樣的看法。」

公共環境帶來發聲的恐懼

Bella的孩子在上小學，她是學校WhatsApp 30人家長群中的一員。有一次，其中一名家長在小組中發布了一些反對接種疫苗的帖子，Bella和其他家長都選擇了沉默。她解釋道，她擔心自己會因為挑起成員之間的衝突而受到嚴厲的評判，所以沒有信心「在30人面前大聲說出來」；

此外，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有正確的信息來有效地反駁其他家長誤導性的反疫苗帖子。在這個案例中，Bella並不會在WhatsApp上冒犯親密的朋友或家人，卻會被陌生的恐懼包圍。Bella認為，家長群是一個公共環境，她還沒有掌握足夠的知識和證據，也並不知道其他成員的觀點，所以公開發言並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人際信任與衝突「策劃」

訪談中，受訪者對比了他們在個人信息和公共社交媒體平台上的行為，表示他們往往會在Facebook上遇到更激烈的關於新冠疫苗的衝突。一種常見的解釋是，Facebook屬於弱關係社會網絡，與Facebook「好友」的聯繫越弱，意味着人際信任越少，越有可能與發帖人發生衝突。

然而，對信任程度的區分也加強了個人通訊平台中衝突迴避的規範。一些受訪者解釋說，與上文討論的Julia的情況類似，他們會主動「策劃」，刻意將信息交流局限在與自己持有類似態度的人身上，預先構建一個產生較少衝突的傳播環境。

James描述了他對Facebook和Facebook Messenger的區分：「在Facebook上，我看到了相當多的疫苗不實信息，但在Messenger上沒有這麼多。同樣，我認為，如果你要直接向某人發送信息，你可能會在你開始之前先掂量一下他們是否同意你的觀點。」

給公共傳播和人際傳播劃清界限

Richard區分了公共傳播世界中的信息和他與朋友、同事之間的人際交流。他認為，在個人通訊平台上，他無法消除他的朋友因接觸來自公共傳播渠道的不實疫苗信息而帶來的影響，而且，即使他能夠做到，這樣做也不適宜或不值得。

Richard認為，關於新冠疫苗的不實信息是存在的，即使他的朋友在個人通訊平台上發布了錯誤信息，這些信息顯然源於公共媒體或主流新聞報道等更普遍的公共渠道，而不是人際傳播中應該被保留的一部分。如果媒體對他的朋友和同事做出不接種疫苗的決定產生了更大的影響，那麼在人際傳播中去克服這種影響則是不合理的。

人際壓力下的衝突迴避悖論

在個人通訊平台中，衝突迴避規範的力量在那些正經歷極端人際壓力的受訪者身上體現得最為鮮明。Branwen的姨媽和姨父是疫苗有害論的忠實擁躉，當被問及她或其他家庭成員是否試圖質疑這些信息時，她乾脆地回答：「不，不，我不想，我不想被打擾，而且這有什麼意義？」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Jenny特別喜歡在WhatsApp的一個大家庭群里看孫輩們發的照片，然而，她的侄子和侄女經常在家庭群里發布毫無根據的陰謀論，比如5G技術與新冠之間存在聯繫。Jenny認為這對家庭群體來說是一種不必要的信息污染，她的應對方式是「let it go」，這既是為了保護自己，也是為了避免在家庭群中引發衝突。

然而矛盾的是，Jenny這種「置若罔聞」的處理方式實際助長了不實信息的傳播。源源不斷的帖子繼續發進家庭群，大家看到了，但沒有人站出來反對。反過來，這也使得群體中的其他成員更有可能在他們所屬的其他群體中分享這些帖子時感到不那麼拘束，或者當他們在其他地方看到這些帖子時，也認為沒必要去糾正。可以說，家庭群體內的默許會幫助不實信息建立合法性。

雖然衝突迴避規範廣泛影響了受訪者對不實信息的反應，但這並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取決於具體情況。其中一些受訪者透露了他們如何繞開衝突迴避的社會規範，以便在他們認為風險較小的情況下，表達自己對疫苗不實信息的批評。

「測量與縮放」

回想一下我們在上面討論過的Bella的故事，因為害怕挑起矛盾，她不願意站出來反對學校家長群里發布的反疫苗信息。然而在同一次採訪中，Bella繼續解釋，她會發信息給持有相同意見、關係密切的朋友，在小群組和一對一聊天中談論自己的看法，這樣做不僅是為了發表自己的觀點，也為了暗中批評那些在家長群中發布誤導性信息的人。

研究人員將這種做法稱為「測量和縮放」——為了更好地理解信息，人們從較大的群組轉移到較小的群組，或者從群組轉移到一對一的消息傳遞，然後再回到群組。

這種現象在受訪者中十分普遍。有些人是在關係親密的小群組中討論他們在大規模群組中看到的陰謀論和其他不實信息，另一些人則做了相反的嘗試：他們試圖從規模更大的群組中收集不同的見解，希望藉此理解他們在一對一交流和朋友、家人小群組互動中看到的錯誤言論。

試舉一位受訪者的例子：Abeni對是否接種新冠疫苗搖擺不定，她的母親和姐妹以疫苗不安全、會造成身體傷害為由反覆勸阻。為了減輕來自家人的壓力並找到一條避免衝突的途徑，Abeni在WhatsApp上加入了許多群組，以獲得關於大家接種疫苗後的一手信息。這一方面使她獲得社會支持，以抵消她家人的反對，同時她還利用這些群組來評估疫苗的副作用，以此來判斷她家人所聲稱的廣泛存在的疫苗接種副作用的錯誤說法孰真孰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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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Abeni來說，從親密的家庭互動擴展到其他群組，意味着她可以了解、測量其他人的經歷，也意味着他人的經歷在塑造她對疫苗接種的態度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

對抗的意外後果

Georgios加入了WhatsApp上的一個大學校友群，當大家對是否應該接種疫苗莫衷一是時，Georgios和其他一些支持疫苗接種的朋友認為他們有必要採取一些行動，但不會「把不舒服的事情強加於對方」，而是先在較小的群組中討論問題，然後再將他們集體研究得出的觀點擴大到更大的群體。但事情進展並不順利。Georgios描述，為了避免進一步的衝突，很多人會說一句「哦，我現在得走了」，然後立即停止了討論。

這一案例強調了衝突迴避是雙向的：它可以阻止疫苗接種支持者糾正錯誤信息和陰謀，也可以促使那些分享不實信息的人退出討論。案例也表明，從衝突迴避轉向直接對抗也會帶來風險，它最終可能會切斷溝通渠道，將討論話題置于禁區，阻斷了進一步交流的可能。

最後，本研究存在的不足在於，首先，在得出一些更廣泛的結論之前，這份報告中的發現尚不能適用於英國所有人口。本報告是基於對少數受訪者(102人)進行的深入訪談作出解釋和分析，訪談中的一些主題僅用少量的例子加以說明。

其次，這些分析還比較初步，訪談中還涉及了很多在本報告中沒有討論的許多其他主題，如新冠疫苗副作用、對疫苗開發速度的擔憂、不接種疫苗的風險水平等。這些內容沒有在報告中加以介紹和呈現，請讀者朋友知悉。

【今日互動】

你是否也在和身邊人的交流中採用過「衝突迴避」的策略？關於如何更好地理解和傳播疫情相關的正確、真實信息，你有什麼想法？歡迎在評論區與我們分享~

報告來源：

https://everyday-mis.info/2022/04/11/public-report-covid-vaccines-and-online-personal-messaging-the-challenge-of-challenging-everyday-misinform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