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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狗々

編輯/Eidos

排版/亦源

所謂世間:人世即非人世

…胡塞爾批評康德的哲學是一種「耽淪於世間的」(mondaine) 哲學,因為它將我們與世界的關連當做先驗演繹的原動力 (moteur) 加以利用,因為它將世界內置於主體,而不是為此關連所震動並將主體看作朝向世界的超越。……若要看到世界,若要把握到這一弔詭,就必須打斷我們和世界的親熟習常 (familiarité) ,而且這一打斷所能教導我們的止是世界的無端 (immotivé) 湧現。關於還原,最重大的教導莫過於:徹底的還原是不可能的。…若我們本是絕對的精神,還原便不會成問題。但既然恰恰相反我們是在世的,既然就連我們的各種反思也都處於它們力圖去抓住的時間之流中[如胡塞爾所言,反思不斷地流入自身 (sicheinströmen) ],那麼就沒有一個能夠囊括我們所有思的思。胡塞爾曾在其手稿中說,哲學家需要不斷地重新開始。這便意味着:首先,哲學家不把大眾或學者自以為已知的任何東西視為一勞永逸的永恆真理 (aquis) ;其次,哲學不應以為自己已經說出的真能夠讓自己一勞永逸地確立,相反,哲學就意味着不斷重新去經驗自己的開始,就全在於去描述這一開始…...。

(莫里斯‧梅洛-龐蒂,『知覺現象學』,前言)

常被引用的,不回答形上學問題的理由是「它們是無益的,不勸誘梵行,不向出離,無欲、寂滅、止息、智、覺、涅槃。」…...與此相當的漢譯,省略出離、無欲、寂滅、止息等四頂,而加入「非法相應」。此外,「合於法」也見於其他經典。若考慮到在佛教哲學中,法的概念占有重要地位,則不能輕視「合法」這一句。例如前面所引用的 Oldenberg 所說的偉大的「秩序」,即是法的釋語。......

...智與覺(不能被省略是因為——引注)不能包含在梵行或涅槃的語詞之內。如是的智與覺,無論被如何地賦予宗教色彩,無可懷疑的,它意味着真實的認識。而且,這種真實的認識,並不是如保羅所稱的神的智慧那種神秘的、超感覺的認識,而是無我、五蘊、緣起、四諦等真理的認識。若是如此,不回答前述的那些問題,是因為它們不能成為梵行之本,不能帶來真的認識。

(和辻哲郎,『原始佛教的實踐哲學』,基本的立場)


無常

生老病死,人的宿命…... 四大無常,國土危脆...…

毀壞…...否定性的本質
如果說有什麼能夠適用於全人類的準則,如果有什麼普世 (=mundane) 的規律,那就是衰老、發病、死亡。快樂都會消失,擁有的東西都會失去,行動的成果都將被挪用、被變更而敗壞。沒有規律的變化無常是世界呈現的相,因持續的動盪不安而生的痛苦構成了人的精神。

然而我們活在一個高度發達的理性思辨扭接在未曾改變的思維惰性上的滑稽時代,曾經根本不需說明的「無常」似乎也需要說明一下才好。現代人活在恆常的、被給予的關係里,對他人和對物都是,在「人」的神秘定義和自動化的常態中頭暈目眩。

關於永恆的幻妄:我們的現代生活

現代人的生活就像諸神。使用電子設備和互連網,能夠看見千里之外的事物如同親眼所見,聽見遙遠的和過去的聲音經久而不差——就好像那些景象和話語都是永恆存在並聽從召喚的一樣;發出聲音就能轉化為現實,不僅是樓道的聲控開關(甚至它在現在都算是落後的東西了),各種語音識別的系統都讓人類「言出法隨」。那些古代的「神通」早就是如今的常態了,這就是我們的現實。

我們怎會習慣了電力和網絡訊息信號的恆常供給,甚至適應了在恆溫室內的生活?水、火、能源、信息,一切都可以隨着一個按鈕就到來,就像「自來水」這個詞組表現的那樣,有什麼更非自然、更陌異 (alien) 的常態呢?難道人們真的需要這麼多權力、這麼多詞語和表達、這麼多對自身存在的禮讚,就像獻祭了原人的眾神一樣?現代人被像神明一樣供奉和供養着,這就是我們現代人的現實。

從未認識現實的人才會驚惶或麻木。常態化的各種緊急狀態,突發的非常事態,它們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力。在災難和戰亂的恐慌里、在惡性事件的歸咎里浪費時間,好像每一天的日常和秩序都是天經地義的,好像自己就是創造世界的神明……

那麼,發生了什麼?想想一兩個月前,我們的大眾媒體還在大談大流行病呢。現在,大流行病幾乎消失了,頭條全是烏克蘭。而且,要說有什麼不同的話,現在人們更害怕了:大家差不多要開始懷念和疫情鬥爭的那兩年美好時光了。這個突然的轉變展示了我們的自由的局限:沒人選擇這個變化,它就是發生了而已。

……

吉爾伯特·凱斯·切斯特頓(Gilbert Keith Chesterton)寫道:「去掉超自然,剩下的就是不自然了。」我們應該支持這個說法,但是在相反的意義上,而不是按切斯特頓的本意來理解它:我們應該接受,自然是「不自然的」,它是一場由各種無內在韻律的偶然動亂組成的畸形秀。(齊澤克,裝滿葵花籽的口袋會長出什麼?,2022.3)

存在的事物沒有不在變動的。有實體或無實體、物質性或精神性的事物一旦存在就會逐漸改變,積累到某一瞬間,其中任何一貫的性質都不可見起來。古人會因為放置的看起來很穩當的家具某一時刻突然摔倒而害怕是妖精作祟,像日本的座敷わらし‧いたずら小僧或者德語有Poltergeist「吵鬧鬼」「搗蛋鬼」的稱呼;如今這種現象毫不神秘,因為我們知道受力平衡和微觀的運動,當然還有各種材質的疲勞和風化、鏽蝕的知識。

然而,我們即便知道了這許多物理知識,卻沒有絲毫比古人更不迷信。新的妖怪名叫陰謀論或者哪些哪些主義,新的神秘有戰爭、政變和「應然與實然」「底層邏輯」「賦權」——熱點事件和熱門議題仍舊支配着業餘時間,我們大言不慚滔滔不絕以至於我們真的相信自己懂得自己說的話。

陰陽師里的座敷童子

難道有比這更神秘、更迷信的嗎?「獨立思考」「我的觀點」「我的identity」「表達與改變」,這些成立的機理和運作的方式尚未被闡明的東西卻被多少人信以為真。難道有比這些更典型的神秘主義流行信仰嗎?星座或者人格測試之類貧乏的近乎可憐的東西在它們面前自愧不如,因為這些神秘主義把自己紮根到了最深刻的錯誤認識里:世界是/有恆常事物,事物有其本質=自性,我有我的人生,人生要追求幸福與快樂……

就和古人別無二致,人們把自己習慣的東西執着為「常」,把各自須臾閃現的狀態視作自古以來的必然與規範,但現代人卻發現這些「常」未免太多了點,以至於每個人的常識本來就不兼容。沒有什麼比我們習以為常的日常更加古怪的了!但萬幸的是,我們還沒有在這些創造恆常的歧路上走的太遠......

關於永恆的幻妄:我們的現代生活

在雜阿含經中,在本文開頭的引用的首卷首經之外,還有許多處接連論說【無常】【苦】【空】【非我】的段落。在雜阿含經中重複最頻繁的、並且是作為整體連續出現的重要概念,除了十二因緣就是無常、苦、空、非我了。此處援引第八卷首經,如下記載:

[0049b07]爾時,世尊告諸比丘:「當正觀察眼無常。如是觀者,是名正見。正觀故生厭,生厭故離喜、離貪,離喜、貪故,我說心正解脫。如是耳、鼻、舌、身、意,離喜、離貪,離喜、貪故。比丘!我說心正解脫,心正解脫者,能自記說:『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作,自知不受後有。』」

佛說此經已,諸比丘聞佛所說,歡喜奉行。

如無常,如是苦、空、非我,亦如是說。(一八八)

從引用的「無常…...厭離...…涅槃」以及「當+正觀...…」的模式可見,被論說的不是【無常】這個概念的成立,或普適,而是「承認無常」「正確認識無常」的實踐意義,也即助於出離。某種意義上無常之於佛典更像是一種公理。

於是,無法援引原典的窘境裡,為了再次強調對無常的認識,而退治在無常中執着或妄想某種常態的固執,或許止能多提及一些人們執着發生的事實為常而將許多極其特異的穩態視作最安定狀態的奇觀。又或者,那些被永恆之物吸引的人,就像一禪提一樣不可教化…...

不過,無常的確是一種公理。認識到它的人和不持有這一認知的人之間的差異不是任何理論能夠消弭的,因為這是由人生的經驗和,更重要的,一個個體對身處的世界和對自身的關心程度決定的。

那種止會在過生日搞聚會的興頭之餘祈禱一嘴世界和平的「和平主義」不會讓世界和平的偶然之「常態」多持續一秒鐘,對這樣的「和平主義者」講述八萬四千遍歷史與現實也無法引發絲毫反思。哪怕是理論的棒呵也無濟於事,唯有現實的戰爭消息、暴力事件影像、身邊的人遭遇的不幸之類,才可能讓這樣的人或有醒轉。

是故,值得與之探討無常的人,是已經觸及這一認知、卻又被錯誤的觀念迷惑了思想的人。這些人會管裸裎的實態叫做偶然,仍舊相信流動的河水會在碰到了障礙物之後回到源頭,是因為這些人過分熟悉那套建立在某些恆常事物上的語言了。這種錯誤觀念比自欺欺人的態度好去除得多,於是理論才開始有了意義。

天文學?占星學?

物質性的存在之無常、變動更多的被人認知,但是概念或理念內在的無常變易經常被人忽視。而「存在」這一說法本身包含的變化過程,則是我們知道卻經常忽視的。

首先說存在吧。我們現在知道了,在腦中成立的所有視覺景象都是由於視覺器官接收到了各個物體發出或反射的可見光,於是在邏輯上必須這樣認為,即肉眼看到的一切事物都是它曾經的存在,而不是它此時最真實的樣態(即便不說光,我們還有視覺暫留的問題)。這一邏輯在極其微小或龐大的尺度上都被凸顯出來。我們看到天幕上有璀璨星辰,但是既沒有天幕存在,也可能沒有了那群星的存在。當說天上有星時,被講說的真實無非是:這個觀察主體的視覺系統向大腦反饋了一些光的信號,而腦正確的綜合判斷出那些信號與星辰相符。再之後,那個憑空認定某顆恆星的現存的個體,歸根結底是被擬定恆常之宿業繫着的。

存在當然不是被感知,星的例子正好也說明了這件事。倒不如說「感知」本身何以存在才是個問題。存在是發生作用,存在就是變易與消滅。恆星的存在和是否被人或什麼東西注目着毫無關係,它被看到的時候反而可能已經不復存在了;但是當它存在的時候,它的存在是依靠着不斷燃燒和損耗、不斷產生也變成異己之物的方式,也是以巨大的引力和扭曲周邊的事物而存在的。

「…佛教之前的其它哲學派別將這些感覺材料(也即俗稱的【外部世界】——引注)看成一種緊密的、實體性的、永恆的原理(也即佛教批駁的【自性】——原文腳註)所呈現的變化着的現象。佛教清除了這一原理,從而這些物理元素就像心理過程一樣成為變化的、短暫的、遷流的。

……離開被視為統一體的,被視為唯一真實實體的宇宙本身,離開那一切整體之上的統一體,這些元素止能看成是最終不真實的。」(舍爾巴茨基,『佛教邏輯』,緒論第4節:佛教哲學的第二階段)

不是說所有的知覺都可能是錯覺,或者人對世界的認識可能是幻覺。所謂缸中之腦的自作聰明觸及卻又丟棄了這一簡單的事實:認知本來也就是錯覺中比較特別的一種,知識不過是幻象中最能持續的一類。就像理性是人的思維與精神之湍流中相對奪目的一朵浪花,智慧是綿延不絕的愚蠢里斷裂的幾個片段,我們怎能不把現今的一切合理與美好之物當成極其奇蹟的偶然呢?
反對實在之物,沒有實在、沒有自性、沒有本質,這是佛教的思想。至於在物質世界裡的規律,自然法則和物質的最基本構成、特性等等,它們也是無常的嗎?這些更進一步的分析超出【無常】的範圍,而要在【空】中被闡發;後文將詳細解說佛教的五蘊的思想和空的認識,不過提前把結論=立場說明清楚是必要的。
物質世界或外部世界等的無常就算好被理解,思維的和概念的實有更難以破斥。很多時候人會以為一個抽象概念指的是某些確切的事像所以就是(至少可以階段性的)不變的,乃至於認為一種理念的內涵和其實踐一定能夠朝向某一確定的方向行進。特別是有志於人文學術的人容易犯這種錯誤(相比起來,對一切涉及精神、思維、抽象的理論都以「玄虛」為由不去了解,倒算是保險的做法)。殊不知名相=概念最是因人而異的,理念最是瞬息萬變的。

[0081c04]如是我聞:一時,佛住王舍城迦蘭陀竹園。

爾時,世尊告諸比丘:「無聞凡夫於四大身厭患、離欲、背捨而非識。所以者何?見四大身有增、有減、有取、有捨,而於心、意、識,無聞凡夫不能生厭、離欲、解脫。所以者何?彼長夜於此保惜系我,若得、若取,言:『是我、我所、相在。』是故無聞凡夫不能於彼生厭、離欲、背捨。無聞凡夫寧於四大身系我、我所,不可於識系我、我所。所以者何?四大色身或見十年住,二十、三十,乃至百年,若善消息或復小過。彼心、意、識日夜時刻,須臾轉變,異生、異滅。猶如獼猴游林樹間,須臾處處,攀捉枝條,放一取一。彼心、意、識亦復如是,異生、異滅。」(二八九)

[0082a01]如是我聞:一時,佛住王舍城迦蘭陀竹園。

爾時,世尊告諸比丘:「無聞凡夫於四大色身生厭、離欲、背捨,但非識。所以者何?四大色身現有增減、有取、有捨,若心、若意、若識,彼無聞凡夫不能於識生厭、離欲、習捨,長夜保惜系我,若得、若取,言:是我、我所、相在。是故無聞凡夫不能於彼生厭、離欲、習捨。

「無聞凡夫寧於四大色身系我、我所,不可於識系我、我所。所以者何?……彼心、意、識亦復如是,異生、異滅。」(二九〇)
認識到外物與人群的輾轉變遷,切身感受到這無常的痛苦和可厭,於是想要在思想和理念中尋求永恆與至善,這是最容易犯的錯誤。但凡仔細觀照自身一日的思想來去,理清自己的思緒,就不難發現自己每一天的精神世界從不如物質的存在安穩和確定。起床犯糊塗、白天看書聊天下午開始焦慮、睡前emo然後繼續焦慮的生活里,有幾個真的能夠一天嚴格按照理性的思考一直在一個問題上集中着呢?像是福柯說的那樣,精神反而是肉體的牢籠,身為心所縛、形為神所累反而是常態。
我的思維和我的理性都不是、也不能代表我,並且,在暫且歸於我的全部當中,我的思維和我的理性都是其中最不可捉摸的。以為可以自己的意識里安住,或者安放某些長久信託之物,結果就是會在意識的瞬息萬變中更深的迷失。
概念、理念亦復如是。當人們在說「1」的時候,腦海里會有數字1或者一、I的形象,並且一定會和講述的整句話里1具體修飾的物品關連,或者還有人會想到它的某些引申義。沒有哪兩個人那裡的1真的可以畫上等號。誰把「人道主義」說了出口,它就同時被理解為救死扶傷、支援貧困、人類中心主義、善意、文藝復興……即便語境能夠幫助我們擇出大多數雜意,但是刻意作正相反的理解不是經常被用於傳達某些不滿嗎?至於說某個「主義者」,那就更明顯了:一個多少年一成不變的複述某一套理論、把所有現象和事實都帶入該理論解釋然後昭告天下的蠢貨不是任何主義者,而不過是被人類思維的發展變化拋在後頭了而已。
沒有哪個概念在任意兩個人那裡能夠保持絕對的同一性。沒有那種理念在被理解的時候不發生改變、在實踐中不會產生反對自身的東西。抽象的詞語比物質的、生活的東西總會更多歧義,因為前者永遠會有在專業人士那裡的特定含義同時在大眾中間被挪用而不斷發生新意。除非是完全空想的思維遊戲,否則任何理念被提出伊始就開始了它的變遷,無論是含義的還是使用方式的。
如果對於這樣一種不符合無常之真實的「永恆‧普遍‧無條件‧實有」的「真理」仍舊懷有信心,樂於承認自己就是對此願景懷有宗教式的熱忱;又或者,如果願意認可那聲稱「恆常」之物的不斷變化,並謙卑的追隨其漂泊、不斷重組自身,接受它與那些負責宣布它的人們的主宰,忠心耿耿並能夠真心樂在其中——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很好,您可以省下很多時間、專心的投入自己的生活中去了:接下來圍繞着無常與解脫而發展的各種思想,對於您而言止會看了鬧心、然後因此更加心生疏遠,因此並無繼續閱讀的必要了。珍惜時間!

苦聖諦(दुःख आर्यसत्य,Duḥkha Āryasatya)…...

無常是苦

但在無常中的生命實在是苦的——苦難,受苦,這就是生命的本質。如前所述,人生無常,人世無常,概念=名相、理念或真理等等也是無常的。精神與物質、理念與經驗同等的不可信、不可靠。
所以,最開始的一步就是誠實:對生命的痛苦誠實。
再說一遍,佛教要冷靜、真實、客觀百倍。它不再需要通過對罪的解釋來把自己的痛苦和感受痛苦的能力裝扮得體,——它止是說出自己的想法:「我痛苦」。相反,對於野蠻人來說,痛苦本身不是什麼體面的東西:他首先需要一個解釋,才能承認他痛苦(他的本能毋寧教他否認痛苦、平靜地承受痛苦)於是,「 魔鬼」這個詞語在當時是一件善舉:人們有了一個過於強大的、可怕的敵人,——因為這樣一個敵人而痛苦,人們無須為此而感羞愧。(尼采,『敵基督者』,第23節)
無常就是苦的,毋庸置疑,無需解釋。使人痛苦的從不是、也沒有「敵人」,是個體內部的否定性和矛盾造成的痛苦。而我們改變自身具有之矛盾與糾葛循環運作的方向,就可以獲得從此苦役中脫出的最上智慧。
人生是苦:從反出生主義開始
佛教對於人生之苦的論述,有些像近年來逐漸被重視起來的反出生主義 (anti-natalism)。反出生主義的譜系源遠流長,但主要是在David Benatar (2006) 著書『未曾存在更好 (Better Never to Have Been)』里仔細探討了這個斷言。其書中,反出生主義思想被表達為這四個命題:
a. 痛苦的存在是壞的;
b.快樂的存在是好的;
c.痛苦的不存在是好的;——即便無人能夠享受這種美好,痛苦的不復存在是好的這一判斷仍然成立

d.快樂的不存在,當會因為這種缺如感到剝奪、壓抑的人也不存在的時候,就不是不好的。

是為「快樂與苦痛的非對稱性」。(戸谷洋志,反出生主義,総特集‣現代思想43のキーワード)
善惡之倫理的直覺,不可以脫離或悖逆苦樂之感受而存在。於是這樣的不安浮起:若人類的存在就導致(並且是增殖中的)痛苦,導致互相造成的痛苦、和因為痛苦產生的更多種類的痛苦;另一方面,人類或個人創造的所有快樂,卻不得不被視作是更加淺薄的、更加「有條件的」結果——那麼理性的終點當然是人類的消失,暨自我滅絕。
這是偉大的存在論轉換 (ontological shift) !儘管論證最後還是要回歸大量描述性的和個人經驗的領域亦因而不那麼確鑿,但是在接下來的佛教知識介紹後就會更加彰顯這樣的轉換的意義。
試想,如果苦痛是先在的而快樂卻是後發的,智慧次要於人的愚蠢、所謂的文明是處於蒙昧的覆蓋之下,那麼「順理成章」的一切合理的思考將都被顛覆,就像盲目的人們能夠確切感知和言表的每一個實存的物體都最終被證明不過是一個龐大而陌異的巨獸表面的一些起伏和粗細的明滅。
不過,靠着這樣的論證說服人消失怕是不可能的吧。期待人類能有如此深刻的智慧和消滅自己的意志未免過於天真,雖然這正是這個時代里最恰如其分的覺知。為了逐步引導人們意識到並且重視和表達出生命之痛苦,將一切負面的情緒不當作是多餘的或者錯誤的產物而是賦予其存在論的地位來探討、研究。
苦的存在論

「痛苦」需要被賦予存在論之主體的意義。

我反覆說佛教的哲學是反對存在論的、沒有實在之物的,但這不是說沒有存在論式的考察。【苦】的意義如此根本、重要,所以有必要以它為主體來研究其形式、類別、運作方式、前因後果。苦的存在之真實性略同於人本身,因為本來,生存的人與生存的苦就是可以互相指代的關係。既然如此,雖然我們知道苦並不是一種具有特殊實在性的實體/主體或隨意稱呼的那種實在,但這知識不妨礙成立苦的「就像存在論似的」認知之體系化。

在漢傳的佛教里,一直有【八苦】之說。這八苦是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五蘊熾盛,用它們可以涵蓋人的一生,並且拆解了個體的生命經驗為一些基本的構成片段,就像把人生也分析出「元素」的那些外道一樣奇妙的理論。但在這裡沒有原子,沒有「苦質」或「苦元素」,而是在苦樂之最確切的體驗上重構認知。就此被提出的就是苦的存在論。

不難論說這八苦並沒有對等的「八樂」來中和。毫無疑問,人出生是痛苦的,不僅從嬰兒出生的哭聲(和,此過程伴隨着的孕婦的劇烈痛苦!),還可以從這種出生的經驗造成的前語言的、前主體的創傷 (trauma) 看出。沒有歡喜的出生,緊隨其後的生病、受傷、意外、衰老、死亡也都是痛苦的;成長即便可能是讓人喜悅——雖然我們也知道拒絕成長的人在這世界上有多少——但衰弱、枯萎、退化的不安,哪怕是在童年就會如影隨形。

那麼,在人生中,除了這些普遍和必然的經歷在大致的偏向上是苦而不是樂,那些在病、災之缺如時的體驗是快樂的嗎?或者是快樂大於痛苦的嗎?或者,就算不是,又是否可能如此呢?

沿着苦之存在、苦之作用的視角,我們會更好的發現這一事實,即人不是能夠被簡單的快樂滿足的東西,更不是能夠為自己的生命活動、生命表徵而直接感到喜悅。不是自己掙得的東西或享受到的生活狀態,都會習以為常而喪失樂趣,又會擔心失去它們無所適從而惴惴不安;不能正當地得到的任何東西,或者超出個體預期的任何幸運,都直接是不安和創傷、各種精神疾病的成因。反而是為生存而活的人免於這些災殃,雖然這些人通常會被可欲而不可得的東西困擾一生,並且在現代社會裡這些人還會因為意識形態家兜售的「普通(幸福)的人生」「人生來該有的東西」之類的說辭而加倍的受戕害。

以經驗的視角重新理解苦在人生命中的存在,儘管尚有頗多曖昧之處,大約我們都可以先承認,所謂人生毋寧說是【苦】這一主體展現其姿態的場所。於是為了消滅它,我們需要研究苦是如何聚集起來而使人的【生】反而被苦之原理攝入的。這就是【集】(它的全稱是苦集聖諦)的領域了。

但在那之前,我們必須明確這件事情:我們對於苦的研究並不會逆轉時間或者召喚出另一種可能性。也就是說,既受此身並如此存活至今,我們已經是歸屬於【苦】的存在,因而沒有任何可以被贖回或者解放出的東西。

我們對那些壓迫和折磨自己的事物無論如何研究和改變、消滅,都不可能使我們自己重新回到幸福或者理想的人生中去。相反的,要消滅苦,我們就是必須要消除那些俗稱生活的致幻的觀念,消除有害的合理化和對生命、自我的愛執。是謂離欲、出離,是謂自由、安樂。
苦的存在論
前文強調了這兩點:佛教開始了以苦為基礎的存在論的建構,以此徹底扭轉了已然成形的實踐哲學的視角;執着於恆常之物自然地引發痛苦,此痛苦、此執着的機理都必須被闡明。於是,就有了如下文所示的新建構:
[0082b17]「若諸沙門、婆羅門於世間所念諦正之色,作常想、恆想、安隱想、無病想、我想、我所想而見,則於此色愛增長;愛增長已,【億波提】增長,【億波提】增長已,苦增長;苦增長已,則不解脫生、老、病、死、憂、悲、惱、苦,我說彼不解脫苦。譬如路側清涼池水,香味具足,有人以毒着中,陽春之月,諸行路者風熱渴逼,競來欲飲。有人語言:『士夫!此是清涼池,色香味具足,然中有毒,汝等勿飲。若當飲者,或令汝死,或近死苦。而彼渴者不信而飲,雖得美味,須臾或死,或近死苦。』如是,沙門、婆羅門見世間可念端正之色,作常見、恆見…... 我所見,乃至不得解脫生、老、病、死、憂、悲、惱、苦。」
[0082c02]「若諸沙門、婆羅門於世間可念端政之色觀察如病、如癰、如刺、如殺,無常、苦、空、非我,彼愛則離,愛離故億波提離,億波提離故則苦離,苦離故則生、…...苦離。譬如路側清涼池水,…...競來欲飲,有人語言:『此水有毒!汝等勿飲,若當飲者,或令汝死,或近死苦。』彼則念言:『此水有毒,若當飲者,或令我死,或近死苦,我且忍渴,食干麨飯,不取水飲。』如是,沙門、婆羅門於世間可念之色觀察如病、...…非我,乃至解脫生、…...苦。是故,阿難!於此法如是見、如是聞、如是覺、如是知,於過去、未來亦如此道。如是觀察。」(二九一)

【億波提】(उपधि, Upadhi)是一個南傳佛教的名相,在北傳里使用很少,因此沒有很嚴格反映出這個構詞的對譯。完全會意的來說,它可以算作「(諸)漏」的同義詞,也即人精神的弱點——特指那些能夠被世間無常引發的憂悲苦惱入侵和牽掛的破綻,世俗常說投其所好、有喜好就有弱點,導入概念【億波提】就可以解說因為愛、取而墮入迷執和被害的事理。

不過回到詞本身,Upadhi是頗難解的詞語。它的構成是前綴upa-加動詞dha的變形dhi;upa在抽象的、印度邏輯學的語境下有「歸因於…...」(attribute to) 之意,dha則是表示安放、放置,因此upadhi是,那自身的位置要歸因於與其被放置處毗鄰事物的。所以它可以表示連結一段邏輯推導的一個中間的過渡項,或者是一種有條件的、界限給定了的存在狀態。

在南傳的理論中,億波提是伴隨着九支或十支【緣起】之連作的物質性基礎和場所,助成由無明發生貪愛的過程;在這些方面,億波提都展現出了法的屬性。因此億波提也能夠用來表現「人」之「存在」,以人的存在的全部過程已經被拆解為多支連作的緣起故。

(山本啓量,原始仏教における輪廻並びに無始無明と觸に関する考察,印度學佛教學研究,1976-1977)

(人間存在はまた億波提upadhiによって表現せられることがある。サンユッタ因縁相応には、「世間に老死を生ずる各種の苦、この苦は億波提を因としupadhi-pidapa旨億波提を集としupadhi-samudaya旨億波提を生としupadhi-jatikm旨億波提を起とすupadhi-pabhva旨億波提は愛を因とし愛を集とし愛を生とし愛を起とす。」とあり。…億波提は愛に縁るとして、「愛←億波提←老死苦」と雲う縁起を説いて……この生起事実を愛←取←有←生←老死の縁起次第と比較する時、億波提は愛と老死の中間の取-有-生の三支に相當する。すなわち五取纏を億波提と稱した事になる。

煩悩や苦悩の原因を求めて愛や無明に至る時、…愛を本とする縁起はあくまでも愛に止まるべき筈である。愛の本を無明に移行するならばその特殊性を失い、觸に移行する時は愛の特殊性は觸の一般性に転化するのである。愛の特殊性や無限性を維持する為には、愛自身によらねばならない。愛の無限性を維持し愛を増長せしめるものは、六道輪廻や三界流転の原因と雲わねばならない。……渇愛の本を無明に置けば、愛の特殊性は無明に移行せられ、無明の本を觸に置けば、無明の特殊性は觸の一般性に融合せられる。無明の特殊性を維持せんが為には無明の無限循環性を認めざるを得ない。)

(記性好的讀者可能發覺【億波提】的拉丁化拼寫和前記【和尚】之本字【鄔波陀耶 (Upadhyāya) 】相仿,但是,這兩個詞毫無關係,甚至前綴upa-在這兩個詞裡都難說是一個前綴。)

在無常變異的世界裡,能夠最確切的認知的恰恰是哪些位於個體內部的感受,進而推出一些整體的運作模式——顯然,佛教不會(像某些同時期的「外道」們那樣)認為外部世界全是虛假、幻覺,但是這不是因為外部世界和內部感知分別是實在故為真,而是因為「我」歸根結底是「世界」的一部分——這句話的意思是,內省的 (reflexive) 認知是個體對「世界」的認知的一部分,並且是最基礎和容易確認的、故而作為知識來說是最根本和原則性的部分。關於表象和經驗世界等等的認知當然可能,且必要,但這不能不在已然正確建立起來的觀照、認知、思考方式的框架之內進行。

不能超克渴望恆常與實存的慾念,或者放棄區別「我」、「我」的認知、使「我」如此認知的統覺機能、產生感覺的官能、使「我」的官能產生感覺的要素(刺激‧信息)、那些要素中能夠反推出的事物——它們的距離,若如此,人斷然不可能產生正確的認知,也無法不被各種止是被觀察的(也就是說,這種存在是虛假的和錯覺的,不能說是真正的存在)短暫的狀態困擾。這種思維惰的、智識的怠大抵是很好引發共感的吧!希望能夠在某處發現「常‧恆‧安隱‧無病‧可愛」的片隅,能夠得意的宣說:至少,我確定這裡屬於我,或,我屬於這裡!即便我已知曉世界之總體的無常、病、苦、殺、死,即便知道看似可安居之處止會消磨、損耗我的精神,但是至少讓我守着這短暫的真切與可愛吧!哪怕是不現實的、純粹思辨推想的,難道連再望梅止渴一下、用思考代替行為的負隅頑抗都不容於世嗎?……

不。佛教堅韌的哲學不允許我們如此苟且!如果不能克制住希求安住的懦弱,在無常的實態中輸給這無常,那麼任何思考和概念都沒有意義。把過程執着為目的(「人是目的!」——難道還有比這更陰險和無恥的口號嗎?)、因為個體側的感知直接認定現象為實有之物,這種內外的、意欲與認知的錯位運行造成撕裂,空白處顯露出的那名為億波提的就會不斷擴大增長——或許就像是「刻舟求劍」中流動的水吧。

是故,追尋恆常固定的理念止會造成此不解脫之物的增長,止有正觀無常才能夠產生真實的認識和思辨。是故,厭倦和尋求出離的哲學是理性的集成之處,唯獨此集方可與無盡的錯亂、衰變之苦難的支配抗衡而最終脫出。

厭離

苦故生厭,因思出離…...

厭離與喜捨…...否定的知識

人的終結、時代的終結都帶着瘟疫和戰爭的面具。威脅着人類生存的是這種萬物都無法逃避的結局和秩序。甚至在此岸世界都感受到的這種威脅是一種無形之物。但是在該世紀的最後歲月,這種巨大的不安轉向了自身。對瘋癲的嘲弄取代了死亡的肅穆。人們從發現人必然要化為烏有轉向戲虐地思考生存本身就是虛無這一思想。面對死亡的絕對界限所產生的恐懼,通過一種不斷的嘲諷而轉向內部。人們提前解除了恐懼,把死亡變成一個笑柄,使它變成了一種日常的平淡形式,使它經常再現於生活場景之中,把它分散在一切人的罪惡、苦難和荒唐之中。死亡的毀滅已不再算回事了,因為它已無處不在,因為生活本身就是徒勞無益的口角、蠅營狗苟的爭鬥。頭腦將變成骷髏,而現在已經空虛。

——米歇爾·福柯 『瘋癲與文明』
[0058a07]……「彼多聞聖弟子作如是學:『我今寧以熾然鐵槍以貫其目,不以眼識取於色相,墮三惡趣,長夜受苦。我從今日當正思惟:「觀眼無常、有為、心緣生法,若色、眼識、眼觸、眼觸因緣生受,內覺若苦、若樂、不苦不樂,彼亦無常、有為、心緣生法。」』耳、鼻、舌、身入處當如是學:『寧以鐵槍貫其身體,不以身識取於觸相及隨觸好故,墮三惡道。我從今日當正思惟:「觀身無常、有為、心緣生法,若觸、身識、身觸、身觸因緣生受,內覺若苦、若樂、不苦不樂,彼亦無常、有為、心緣生法。」』」

「多聞聖弟子如是觀者,於眼生厭,若色、眼識、眼觸、眼觸因緣生受,內覺若苦、若樂、不苦不樂,彼亦生厭,厭故不樂,不樂故解脫,解脫知見:『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作,自知不受後有。』耳、鼻、舌、身、意亦復如是。」(二四一)


虛無主義:厭離的開端

虛無主義是來自這樣一種普遍的情緒,即一切現實的、存在的事物都面目可憎,一切抽象的、超越性的理念又都是來自婆羅門(意味深)的說教。是因為人確鑿無疑的明白,靈魂、自我是痛苦的根源並永遠必定產生痛苦,精神存在等於精神的折磨,所以如果靈魂、自我、精神可以被解構被還原而否定掉,那麼自己經受的和將經受的這些痛苦和痛苦中的自己都可以被理解為一些幻覺。唯有通過如是偷換人方能救贖自己。

虛無主義、懷疑論、還原論和犬儒的詭辯,其中包括了拒絕承認自己持有任何立場的「理客中」,或者其它我們如今可見的訴諸生物學‧神經科學‧腦科學等物質的、可重複的科學而炮製的暴論,它們否定善、否定靈魂、否定意義、否定生命和人的精神存在,本身倒都是不值得反駁的。是它們所以產生之因緣值得深思,因為,這躍現,如前所述,不是作為一種歸於哲學領域內部出現的殘次品,而是哲學、或「哲思」受到激烈的衝撞而碎裂掉落的殘渣。

在濁惡世間無所適從亦不知如何解脫的絕望吶喊,正是追求解脫的思想發展為嚴謹且博大的實踐哲學的前奏。自然,佛教思想也是產生於這種偉大而深邃的衝動,卻是以特立獨行的方向。但是共同之處無疑在一開始需要先行強調,也即捨棄人現下的姿態,達成與世界之總體更令人愉悅的和諧。

「如來說法復有上者,謂見定。

彼見定者,謂有沙門、婆羅門種種方便,入定意三昧,隨三昧心,觀頭至足,觀足至頭,皮膚內外,但有不淨髮、毛、爪甲,肝、肺、腸、胃、脾、腎五臟,汗、肪、髓、腦、屎、尿、涕、淚,臭處不淨,無一可貪,是初見定。

……

諸有沙門、婆羅門種種方便,入定意三昧,隨三昧心,除去皮肉外諸不淨及除白骨,復重觀識;不在今世,不在後世;二俱斷,二俱解脫,是為五見定。

此法無上,智慧無餘,神通無餘,諸世間沙門、婆羅門無與如來等者,況欲出其上?」

(長阿含經,卷第十二,第二分自歡喜經第十四)

我們知道婆羅門那裡詩意的自戀(褒義)和其中蘊含的宗教色彩。這樣近乎不解風情的逐一細說人身體的不淨、不便,簡直顯得有點惡俗了呢。然而,正該如此。將「我」固持之身命視為確實把握的東西、以及能夠把握的東西的全部,這種永遠謳歌自身、永遠禮讚眾神的觀念,在它的執行者、在它的被執行中,增添了越來越多的不近人情和麻木不仁。理念論者的話語永遠是被嚴格挑選、淨化了的;那些個別的和超出暫時的(且多變的)理論覆蓋的思緒、情緒之斷片,那些非理性的狂熱或沉鬱,就被不斷的剔除和否認,儘管它們又在不斷的被用於推動這些理論的發展。這些理念論者總會叫人以為他們能夠拯救誰,但是他們的拯救就像是劊子手從死刑犯那裡「拯救」下他們的頭顱。
然而人們的確渴望救贖。不是理性的說教與削足適履,更不是殘忍的理念論者的「拯救」,而是被名為「世界」的整個集合體在每一個人的眼裡心中瞬間變為另一種樣態。這才是比理念觀念更深刻的多的立場:如何一念間就能使整個世界煥然一新?
答案即是出離。
我已經說過那些錯誤的懷疑論,它們錯誤是因為它們太怯懦。「我從哪裡得到思這個概念的?為什麼我會相信原因和作用?是什麼讓我有權利談論一個自我,竟去談論一個作為原因的自我,最後還去談論一個作為思之原因的自我?」(尼采)如果能夠更精細、卻也更大膽的規定懷疑的對象,並且這一懷疑所依據的思路也同樣能夠推導和構想出人與這一切行苦的世界(此界)絕緣的存在方式,那麼用自己的身命證明這一絕緣的存在(彼岸)的確是每一個凡人都可以最終抵達的,如斯即是對於整個世界的勝利。
在佛教這裡,被如此懷疑的首先是人的愛‧欲,於是成立一支相對簡易的緣起:
1) 見可愛、可欲之相(「可念端政之色」)⇀作常恆‧安樂‧我-我所之想⇀由此欲望與彼世間無常之差形成的負的集結(=億波提)⇌不解脫之物增長⇌不得解脫、永受此苦
2) 知世間、知世間苦、知不解脫之苦⇀作世間無常‧苦之想⇌正觀無常‧苦之實態⇀厭離心生起⇀見可愛、可欲之相不作常恆‧安樂‧我-我所之想⇌不起諸漏⇀得解脫
在諸法中消解自我的固執,那執着於一個完整的自我的妄念,這是將在後文中反覆出現的核心。而在這裡頗有些離題的要事,是這種消解,就像現在人們朗朗上口的解構一樣,並不是出於一種流氓式的惡趣味,也不是冷靜的分析和徹底周全的思維——這是我們希冀達成的,而非起點。這種消解是出自對既存與熟悉之物(比如自身)的厭倦,和對一切被吹噓為恆常、可喜可愛、神聖、人類普遍、至高無上的人造贗品的憤恨。
於此,接着,要被懷疑的是「我」與「實在之物」。
「我不在」:否定性與矛盾

已經說過,各種懷疑的、物質的和犬儒的虛無主義都在以很不誠實的姿態自相矛盾着。但是,此處說的矛盾,難道就該是日常語言裡所說的那種無意義的自動消除的東西嗎?

研究大眾的精神頑疾也研究矛盾的黑格爾在『邏輯學』這樣說:

某物之所以有生命,止是因為它自身包含矛盾,並且誠然是把矛盾在自身中把握和保持住的力量。

為了使邏輯的枯骨,通過精神,活起來成為內容和含蘊,邏輯的方法就必須是那唯一能夠使它成為純科學的方法。…… 但是,對於那唯一能成為真正的哲學方法的闡述,則屬於邏輯本身的研究;因為這個方法就是關於邏輯內容的內在自身運動的形式的意識。在《精神現象學》中,我已經就一個較具體的對象,即意識,提供了這種方法的範例。為了爭取科學的進展——為了在基本上努力於對這件事有十分單純的明見——唯一的事就是要認識以下的邏輯命題,即:否定的東西也同樣是肯定的;或說,自相矛盾的東西並不消解為零,消解為抽象的無,而是基本上僅僅消解為它的特殊內容的否定;或說,這樣一個否定並非全盤否定,而是自行消解的被規定的事情的否定,因而是規定了的否定;……。由於這個產生結果的東西,這個否定是一個規定了的否定,它就有了一個內容。

(第一部 客觀邏輯,第一編 有論,必須用什麼作科學的開端?)

參照前文解說,不難理解黑格爾說的這些東西在佛教哲學裡的展現。不過,佛教自始至終以實踐哲學的而非思辨與邏輯的立場處理這一問題:否定,與(在無常變易中個體具有的或被給予的)矛盾,不是該草率的丟給理性去處理的命題;它們成為問題,首先是因為對它們的接觸、認知直接就產生切實的痛苦,並且僅當我們終於「發心」、意欲將內心或所謂的自我視作必須被解決的麻煩,於是,痛苦的產生機理、運作方式和消除方法,這些才重新成為思辨與邏輯的理性難題。
可以認為,人如果有堪稱本質的東西,那就正是矛盾、否定。人是「不是」因而也是「將是」,而那些媚俗的「是其所是」「做自己」或者將人本身視作一切人類學問的終焉的新神秘學,就正是陷入了人本身的矛盾里而繼續造成人們(或曰:它們的信徒們)的痛苦。不要再試圖炮製更多幻象來包裹這個四大無常、一切行苦的世界了!而人當然止是這世界裡更加無常、苦且渺小的一個構成部分,屬於人的尊嚴與榮光正是在於人對自身、對【自性】(也即任一事物自持之本質與實體)的悍然否決開始,「人之所以偉大,乃在於他是橋樑而不是目的:人之所以可愛,乃在於他是過渡和沒落。……我愛那樣一種人,他為了求認識而生活,他想認識有一天超人會出現。因此他情願自己沒落。我愛那樣一種人,他幹活、動腦筋,是為了給超人建住房,為了給超人準備大地、動物和植物:因此他情願自己沒落。」(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序言)
這朝向彼岸的、出離的意志,出自那種寧願遁入虛無、也不願再理性的思辨的悲哀。
儘管引用了黑格爾和尼采,無論是絕對意志還是權力/強力意志、永恆回歸,它們聽起來果然是非常強而有力的、高尚的、令人心馳神往的英雄主義的精神吧。然而,這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我們敗壞着又渴望完全的人,心靈並不能夠達到這樣的強度吧。
在反覆的否定當中,我們感覺到的就是毀滅,失落,悲傷乃至絕望;被給予的事物變得怪異,追求所得不再值得保持,在世界飛旋着離去的痛苦裡,概念和邏輯不能幫到任何人。
是把視線從奪目的事物、看似無法否認的實體上移開,當賦予事物之間的多樣的因、緣關係與人精神的運作狀態以超越「實體」的真實屬性,能夠戰勝那種心性的怯懦的新的哲學終於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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