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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人物》「母女對話」系列專欄的第一期。
美國作家黛伯拉‧泰南曾說過,母女關係是世界上愛最深也是責任最重的關係。母女是最關心彼此、更是最會批評彼此的人。母親與女兒之間,都能在彼此身上得到極大的撫慰及痛苦。一對母女的對話方式,往往好過或糟過任何人——而這兩種極端值可能同時存在。
本期對話的主人公,是一位年輕的記者詩雅,和她的媽媽李音女士。
如果讓詩雅做一道填空題,我的媽媽,是一位什麼樣的媽媽?她的回答可能是,我的媽媽,是一個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的媽媽。
李音女士的確是一位有些特別的媽媽。她自由地長大,是初中班上第一個穿牛仔褲的女孩。她很少糾結,所有的決定都可以很快做出。在成為媽媽之後,她也沒有被母職綁架,而是繼續過自己想過的人生,儘管這也讓女兒詩雅經歷一個孤獨的、充滿遺憾的成長之路。當我們問她最想問女兒什麼問題時,她發來的答案也非常特別——「我立馬想問的是,在她心中,覺得我美嗎?」
這樣的媽媽實在少見,畢竟媽媽這個詞總是和「奉獻」聯繫在一起。母女關係,好像除了奉獻與被奉獻,控制與被控制,缺少更多的可能性。
因此,我們決定拍攝與記錄這對母女的故事,一個年輕時一心想着出去闖、並沒有如傳統般履行母職的媽媽,和一個留守在家,獨自度過了6年成長時光的女兒,通過她們的講述,我們希望探討——在越來越多人開始討論和反思母職的當下,一個媽媽應該付出多少才算稱職?
文|羅芊
編輯|金石
圖片|尹夕遠 (除特殊標註外)
視頻|樊夢悅張健
女兒:詩雅
現在,大家經常討論「母職」這個詞,在這一點上,我的媽媽其實是個很特別的人,因為她似乎並沒有被母職綁架,我很小的時候就能感受到,在我媽的價值排序里,可能她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的。
我很小的時候,爸媽就去石家莊做生意了,我有記憶的時候,就在外婆懷裡找我媽。
整個幼兒園階段,她都不在我身邊。那時,我對她印象最深的一個畫面是,有一天,她突然回來,站在我們班級門口接我,我有點認不出來,我知道她是我媽,但我又覺得好陌生,都不太敢喊媽媽。而且她穿得很奇怪,穿一條破洞牛仔褲,那時候我們小縣城,還沒有人會穿破洞牛仔褲,我那時候才幼兒園中班吧,第一次看到破洞牛仔褲,覺得怎麼會有人(穿成這樣),她是被我外婆打了嗎?
到現在都記得她那天那條破洞牛仔褲的樣子,記得那天陽光落在她身上,她出現在門口。因為以前都是別的小朋友有爸爸媽媽來接,我沒有。但是突然那一天,我媽突然出現在教室門口,雖然一半是不敢認,但另外一半還挺開心的。
後來上一年級,我成績特別差,我媽就覺得,可能還是需要她自己回來教,才回到我身邊。
生活總是會出現很多其他的媽媽,讓我知道,一個傳統意義上所謂的「好媽媽」該是什麼樣。比如說我同桌,她的媽媽每天會給她裝好水果帶來學校,她一到學校上學,打開自己的書包,拿出兩個保鮮盒,媽媽洗好的草莓,媽媽切好的水果,然後就給大家分享。
我從來沒有那樣的時候。我媽別說切水果,她早上都不太可能起得來。我好像小學二年級就自己坐公交車上下學。所以切水果這種細節會讓我很羨慕別人,也會讓我以為,媽媽就應該給我準備好水果。當然,現在看來這對媽媽來說也是不公平的,但我那個時候真的這麼認為。
小學畢業,懵懵懂懂的時候,爸媽告訴我說,他們要去外地開超市,說的時候我沒有實際的感受,直到有一天我爸媽真的走了,那天早晨起來,我看到我媽給我寫了一封信,長長的三頁,放在客廳那裡,看到那些話我就哭了,我第一次感受到他們真的要離開我。我一覺醒過來,就只剩下那封信了,然後你要去接受一個現實,他們不在你身邊,可能還是很長一段時間。
我初中就開始一個人住,在一棟七層的樓里,一個人住。雖然我們家隔壁那一棟住着舅舅、舅媽,還有外公外婆,有照應,但晚上就自己一個人睡在家裡。燈泡壞了,會自己換,有時候漏水了,換燈泡的時候不小心還有點觸電,幸好不是很嚴重。
我們基本上每天都會打電話,就聊今天做了什麼,今天學校里發生了什麼,跟媽媽分享你的生活,可能因為太小,一個人在家,她是唯一的窗口,所以接起電話都會說個不停。
我不會直接問她,你為什麼把我一個人放在家裡,我只會一直問她,媽媽,你什麼時候回來。她經常爽約,可能說下個月,然後下個月到了,又下個月。「下個月」,真的是我聽到最多的回答。
她每次回來之後,過不了多久又要走,我沒有挽留過,每次到時間,放學回來她就不在了,也沒什麼挽留不挽留的。你會習慣,她是一個要走的人,就不會再多挽留,只能期待她下次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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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不在身邊,一方面真的很自由,另外一方面怎麼說呢,那段時間初中很容易寫作文要寫親情,寫媽媽,但是我沒有什麼故事可以寫,然後就在那裡編,我記得有一次寫跟媽媽走在雪地里發生的事情,其實沒有,都是我編的。
還有一次,老師講到留守兒童的話題,講有些父母為了出去賺錢,就把孩子放在家裡,其實我們老師那個時候肯定知道我的情況,我感覺她在看我,就像在專門對我說一樣,那時候,會覺得很不舒服,現在還記得那個目光。語文老師對我一直很好,但是那一刻,我覺得很難受,特別難受。
包括很多時候,跟其他家長接觸的時候,他們知道我一個人在家,都會露出很驚訝的表情,然後就會覺得,天哪,不能把小孩一個人放在家裡,那一刻很刺痛我。
所以我就知道,哦,原來其他媽媽都覺得應該要在小孩子邊上照顧她,但我媽沒有。在我慢慢長大的過程中,會有很多的細節讓我覺得,我媽好像跟別人的媽媽不太一樣,那些媽媽會天然地把孩子放在第一位,甚至認為孩子比自己重要,但我媽不是這樣的。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會認為她可能沒有像其他媽媽那樣愛自己的孩子。
我跟老師吵架,然後被趕出教室,她那些時刻沒有在我身邊。包括家長會,我有很多的家長會都是我外公外婆或舅舅舅媽去參加的,尤其是你看今天,家長雞娃雞得那麼厲害,但是我媽都沒有主動提出要去參加我的家長會。
他們開超市的時候,每次過年,就是超市最忙的時候,過年那一周可以賺到一整年房租,所以他們也不會回家,我就去外婆家吃個年夜飯,然後晚上還是要回到自己的房間去睡覺,一個人去捱那個漫漫長夜,那個時候也會懷疑,他們真的愛我嗎?
還有,我媽好像對我也沒有什麼要求,我看別的父母都對自己的子女有很大的期望,希望他們考到怎麼樣的分數,怎麼樣的大學,我媽從來不會跟我提這種要求。我高一的時候,我們年級一共602人,我考597名,她也沒有怪我,我讓她去開家長會,她去問班主任,要考多少名才能到一本線,我班主任都笑了。
但我也能感受到她的內心也是有愧疚的。我記得初中一個假期,我去合肥找媽媽,再次談起來他們不在我身邊這件事情,那天就躺在床上聊這個。我問了她一些話,她就嗯一聲,聽着就快睡着的感覺,但她默默從背後抱住了我,我會覺得,那個時候她是覺得對不起我的。
高三那年,他們決定回來陪我高考,我挺開心的,但也會特別不習慣身邊突然出現一個人管你。印象中,整個高三,我經常跟父母吵架,也不一定為了學習,可能為了很細小的事情,可能今天被子沒有好好疊,衣櫃門沒有關上,可能地上有頭髮,就很細小的事情。
因為我已經習慣自己一個人的生活,他們回來,好像把兩個家庭突然並在一起。那時候的我們亦敵亦友,真的跟敵人一樣在那裡吵架。我印象很深,經常第二天早上到學校,我都會跟我同桌說,昨晚又跟我媽吵架,有一天,我同桌抬起頭跟我說,你怎麼天天跟你媽吵架,那時候我才發現,哦,原來我跟我媽老在吵架。
所以從那時候我就覺得,跟媽媽有距離的相處,可能對我們這對母女來說是更好的一種模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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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高中的時候,家裡條件挺好的,穿的衣服也都還挺好,上千塊的衣服鞋子,所以後來大學畢業決定要出國這件事,我天然地以為他們還有錢,當我提出這個想法的時候,他們也沒有反對,我就出國念書了。我是在到了韓國之後,每個月向他們要生活費的時候,他們說,下個星期給你,那一刻,我才知道,家裡的生意出了狀況,他們過去賺的錢都賠進去了,還欠了很多債。
但他們不願意跟我分享家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也從來不會坐下來認真告訴我,我是通過他們的一些表現來判斷的。比如說,他們經常不在家裡,家裡會出現一些文件袋,他們可能忙於出去見律師,然後問我手機怎麼錄音。
我們家不是說一夜之間完全一無所有,其實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從我高三開始,直到我留學結束,一開始還能借一點錢周轉,到去年去申請破產,就真的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我留學的最後那個學期,我爸媽是真的沒有錢了,我也開始自己寫稿賺稿費——小時候我問我媽為什麼不在我身邊,她給我的理由是家裡需要賺錢,當時我不理解,但我現在更理解我媽媽了,會深刻感受到可能有時候,賺錢是應該要擺在第一位的。
關於我覺得我媽媽把自己放在第一位,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例證是,每年除夕,吃過年夜飯之後,她都會去找她的朋友聚會,這一點讓我和我爸都很不解,除夕夜,難道不應該是家人聚在一起守歲嗎?但那個時候,我媽會覺得自己的朋友更重要。
她真的是一個對朋友很好的人,每次她最好的朋友從北京回浙江老家,她每天都會去找她玩,陪她,我甚至覺得,對她來說,朋友比家人都重要。當然,她的朋友對她也很好,她們之間的友誼,很像那部韓劇,《我親愛的朋友們》。
今年,也是她最好的朋友提出在北京開一家飯糰店,讓我媽媽過來幫忙打理,對於我媽媽來說,也有了一份固定的收入。
她剛來北京的時候,我們都住在那個阿姨家,住了一個月。我們兩個人住同一個房間,每人一張1米2的床,中間就隔一條小道,一盞燈。我媽媽六七點就起床去飯糰店,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她就出門了,她晚上八點多才回來,那時候我通常在寫稿,但是她十點就睡了。我媽會打呼,她睡在我身邊,我覺得寫稿寫不下去,我會把她叫醒。我說打呼了,注意一下,她就又睡着,又打呼,我又把她叫醒。
後來覺得有點對不起她。因為她早上那麼早起,但是因為我覺得她打擾到我,我要把她叫醒。她也會覺得自己打擾到我了,我也覺得有影響到她,所以我就提出搬出去一個人住。
剛開始,她並不贊成我搬出來,她會覺得,我來北京跟你不是還有互相照應嗎,你如果不跟我一塊住的話,就失去這個意義了。這句話她沒有直接說,是我問她,你來北京會不會有這個因素,她說對啊,我就是這麼想的,我才知道,她來北京其實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我。
我現在在北京的定福莊,她在北京亦莊,相隔大概20公里,我覺得這樣就可以。雖然我們不常見面,但我的確會更安心一些,就感覺在這麼大一個北京,會有一條退路,有這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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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兩人在李音工作的飯糰店
前段時間,有一天,我媽媽突然跟我說,我感覺你正在越走越遠,離我越來越遠。很平常的一天,突然就發這樣一個微信的消息,雖然事實的確如此,但是她突然講那句話,我還是有點觸動到。
我不記得我有沒有跟她講過,有一次跟媽媽吵架的時候,我把初中時她寫給我的那封信撕了,撕了之後又後悔了,又把它們貼回去。之前我媽媽寫給我的那些信,我都放在一個小盒子裡,我媽媽也會,有一個小盒子,裡面放着我給她寫的一些信,小學的時候,做了一個可愛的小豬頭,我媽屬豬,然後在上面寫節日快樂那種,她都放着,在她的小盒子裡。
但現在,我的小盒子裡已經沒有她的信了,都是我跟別的朋友的信了,就好像人生是這樣子的,以前小盒子裡,你會覺得媽媽是你的全部,放着媽媽給你的信。但是長大了,你會遇到很多人,你的小盒子裡塞的信也更多了,屬於媽媽的就不知道被我丟到哪裡去了。
我還記得一件事,是我大學要去韓國留學的時候,我們家人對這種分別已經很習慣了。剛好那時候媽媽朋友的女兒去美國留學,媽媽的朋友跟她說,送到機場的時候還流淚了,哭了,我媽就想,怎麼能哭呢?送我的那天,她後來跟我回憶,送別的時候,我頭也不回地就奔着免稅店去了,一點都不掛念,當時就是這樣子,沒有掛念,真的滿心滿眼就是未來的生活。
關於我們之間的關係,我也接受了,有一種母女的形態,就像我們這樣子,可能彼此一直錯過。
當然會有遺憾。我媽媽其實是一個特別受小孩歡迎的人,別人家的小孩都跟她玩得特別好。在北京,她朋友的兩個女兒都跟她關係很好,我媽會跟我分享她們發生了什麼好笑的事情,她們經歷了什麼,這種時候,我甚至會有點吃醋,我想的是,其實我也有很多這樣的時刻,但是你錯過了。
我發現一個很奇怪的現象,我越長大,反而會越會撒嬌,會特別厚着臉皮問媽媽,你是不是真的愛我之類的。可能很少母女會這樣,但我會把這種話直接問出來。我感覺我可能需要一個語言上的肯定,就是讓她再告訴我,她是愛我的。
現在,我不太會問她,愛不愛我,但會告訴她,媽媽,我好愛你,有事沒事來一句。有時候可能我太黏了,她說好了好了,行了行了,知道了。
其實,現在想想,儘管我媽媽缺席了我的很多成長,她看上去並沒有很好地履行所謂的母職,但她對我的影響也是很大的。
我第一次看劉小樣文章,會覺得特別不理解,一位女性想要出走,為什麼這麼難?因為在我的世界裡,一個媽媽,或者說一個女性,不是想走就走嗎?有什麼會牽絆住你嗎?可能正因為我媽媽是一個這麼大大咧咧的人,她從來就是想走就走,一腳就邁出去了。
我想,我可能也是這樣的人。自己決定去韓國讀書,回來後執意要來北京做自己想做的工作。我會對往後做很多設想,有一個很經常出現的設想是,可能某一天,我攢夠了錢,就離開北京,也不回老家,可能會去任何一個地方,甚至可能會離開中國,任意選一個地方生活。
現在,我遇到很多事情,都會跟我媽媽說,因為她很豁達,是一個可以很快做出決定的人,好像什麼事兒對她來說都不是事兒。她常常對我說,不要糾結,凡事都有利也有弊,你不會得到所有的好處,總要有所失去或承擔,儘管家裡已經破產了,但她還是一直鼓勵我,告訴我沒事,一切都會好的。
飯糰店經營得不太好,她們準備把它關掉,可能對別人來說,這會是一個打擊,但我媽媽不會這麼認為,她做出這個決定後就跑來跟我說,店關掉之後要讓我陪她去故宮,還叮囑我要帶上相機,給她拍好看的照片。
所以到底什麼樣才是一個好的媽媽,好像沒有標準答案。我也不知道,一個媽媽應該付出多少才算稱職?
在現在這個時間點去看的話,我其實好像已經接受媽媽把她的自我價值放在第一位。我並不覺得這是錯的,我覺得每個媽媽都可以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她叫李音,她並不是因為是我媽媽才叫李音,她先是李音,再是我媽媽。我也會覺得,我沒有必要去綁架她為我的人生做什麼。
也有人問過我,如果可以選擇,我還會不會選擇她做我的媽媽,我的回答是——會,當然,這個「會」不會答得那麼快。但我還是會選擇她,正因為她是這樣的一個媽媽,我很早就學會了獨立,也沒有變成一個畏畏縮縮的人。也正是她讓我明白了,她可以有她的人生,我也可以有我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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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李音
我是很自由長大的那種女孩。我在家排行第二,是家裡唯一的女孩,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我爸爸很喜歡女兒,所以很寵我,從小到大他幾乎都沒罵過我。
我媽媽和我爸爸都是工人,我爸爸是一個有知識的人,他喜歡畫畫,喜歡寫毛筆字、鋼筆字。
小時候,爸爸媽媽光忙着工作,在廠里上班,也沒時間管我們。現在回憶童年,記憶里都是玩,也不知道玩什麼,大概就是去田裡、去小溝里抓魚。後來住到河邊,又去河邊游泳,一個夏天曬得烏漆麻黑。我媽媽是一個風風火火的人,嗓門很大,我們的性格很像,她對我也是放養,那時候,我想不回來睡覺,就跟媽媽說一下,就可以在同學家睡,她也不會來找我。
我從小膽子就很大。小學周末放假,我每周都要到同學家去玩,那個同學家離我家有五里路,白天五里路走過去,玩到晚上天黑了,我又一個人走回來。
那時候我們每天中午還可以回家午睡,我也不睡,約幾個同學出去玩,到山上去摘野草莓,我站在小土包上,往腳下一看,居然是一個墳,那個墳還是破的,有一個洞,能看到棺材板,但我站在那裡一點都不怕,天生就不怕。
學習方面,考試如果成績不好,我爸也從來不會說「才考這麼一點」,不會的。他就說,下次努力,再考多10分。就一模一樣的話,我後來也跟我女兒這麼說。
高中畢業後,我先是去了一個機械廠,先是操作車床,做零件,後來又做製圖。那時候我就覺得自己特別聰明(笑),因為要三班倒嘛,我是12點多上班,別人干到天亮,我一兩個小時就把任務全部完成,就可以回家了。
幹了幾年,我覺得枯燥,不想和數字打交道,又去棉紡廠和服裝廠做了幾個月,流水線工作也很枯燥,我總是呆不住,不安分。那時候特別時興出去做生意,到全國各地省會的大商場裡租櫃檯,賣衣服,我就跟着朋友一起去了石家莊。
做生意比在工廠有意思多了。在石家莊站櫃檯賣保暖內衣,在那個商場裡,我的銷售業績是最好的,從來不跟顧客鬧矛盾,對所有人態度都很好,後來很多顧客過來,都點名要找我買東西。我還在石家莊認識了我老公,我們兩個在石家莊待了十來年。
那段時間,只要賺了點錢,我就說,走,我們逛商場去。我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看上一個包,漆皮的,1000多塊,在當時真的很貴了,但我真的很喜歡,錢不夠怎麼辦,我就慢慢存,有一天終於買到了,心情真的特別興奮,好像得到了珍寶一樣。
我挺愛美的,初中的時候,我就是班裡第一個穿牛仔褲的,引領班裡的潮流。我女兒讀幼兒園的時候,有一次我從石家莊回來看她,穿了一條好像是從大腿一直破到褲腳的很破的牛仔褲,我穿得很時尚嘛,夏天時候,白T配個破洞牛仔褲,就去接她了,她都不敢認我。
我就是這樣,想穿什麼就穿什麼。有一次夏天我們去銀行辦事,我穿了件吊帶,我老公說去銀行辦事情還穿着個吊帶,但我就不理他,就這樣穿,他也沒辦法。
那時候我們的生活就是,在外面埋頭掙錢,回家純粹地玩。因為是賣保暖內衣,所以每年夏天我們都會回家兩三個月,回去就是天天玩,幾個好朋友一起打牌、聊天,到處玩。即便是後來有了孩子,做了媽媽,我的生活好像也沒改變太多。
李音和童年的詩雅受訪者供圖
我女兒20個月的時候,我就回到石家莊去做生意了。
上小學之前,她一直是我媽媽帶。我媽媽帶她帶得很好,每次見面,她又胖了,但不認識我,每次看見我,都要認好久,我就把她抱起來,她也不哭,也不說話,就一直看着我,哦,好像這個是媽媽。
那時候,也有人告訴過我,當媽媽的,一定要多陪伴孩子,你在外面掙多少錢,都比不上把女兒帶好,不要老想着賺錢。但我那時候年輕,就想着自己要干出一番事業,闖出點什麼,她們講我也沒聽。
女兒上一年級之後,我回家陪了她幾年。因為那時候學拼音,我爸教不了,我拼音比較好,就想着回來教教她。
我女兒讀小學的時候,一年級二年級都是倒數的。小學一年級,她數學考68分,我也不會罵她,第二次考了78分,我說這一下子進步10分,真不錯。她就很高興,屁顛屁顛就走了。
語文我還可以輔導輔導她,但數學過了三年級,有的題我就教不了了。我就跟女兒說,你數學不要找我了,我也教不了了,她就真的不來找我,就自己想辦法,自己思考。
我的確沒有那麼緊張她的學習,我就想,整天考六七十分,好像也不是讀書的料,如果是這樣,你逼她也沒用。結果她自己倒是挺爭氣的,三年級以後就好了。
回去帶她這幾年,我也不會像其他媽媽那樣,早上給切好水果,準備好飯,不會,早餐都是外面買的。每天早上,都是她叫我起來。她會自己起來把衣服穿好,頭髮自己梳好,然後過來叫我,「媽媽我都弄好了,你可以起來了」。我動作很快的,唰一下5分鐘就把衣服穿好了,騎電瓶車送她去讀書,再順路買點早餐,她就坐在電瓶車上吃。
有時候天氣不好,我就給她拿兩塊錢坐公交車,公交車站就在我家樓下,直接到學校門口,就有一趟這麼好的公交車。我在窗戶上看到她上車了,就又回去睡了。我發現每次坐公交,她都回來得特別晚,因為擠不上去,個子小嘛,一下就被同學擠掉了,就只好等下一趟,然後又等下一趟。我就安慰她,沒事,你晚一點,等他們走了,就坐空的公交車回來。
其實詩雅小時候很難帶,她是很難搞的那種小孩,事兒真的特別多,有的時候我都煩死她了。穿衣服,裡面的和外面的袖口不齊就不行的,頭髮掉下來一縷也不行的……那個時候她每天都很早起床的,結果到了學校,都是倒數第一個第二個,就在家搞這個(頭髮)。
有時候我真的很生氣,但我也不發火,因為發火也沒用,我就不發火,就在旁邊看她在那裡弄,然後問她弄好了沒有,可以去上學了嗎。然後我們每天都是倒數第一個第二個踩着點去學校的。但到了三年級之後,她就好很多了,好像那個時期就過去了。
我對我女兒的教育,和我媽媽對我的教育一樣,放養,凡事都讓她自己去試、去體會,這樣之後再出問題,她自己就知道要怎麼處理了,畢竟遲早有一天,她都要自己面對。
她自己一個人去上學,丟三落四的,鑰匙也丟了,小靈通也丟了,我也不會幫她收拾,她的東西從來都是她自己收拾,多丟幾次她自己就記住了。
女兒小學畢業的暑假,我和她爸爸出去合肥開超市。決定得很倉促,因為那個店是從別人那裡轉手過來的,對方給的時間很緊張,我們走得很倉促,前一天買完票回家,女兒還在睡覺,我又不能把她叫醒,就留了一封信,第二天,天沒亮我就走了。
那時候她12歲,一個人住一幢7層的房子,吃飯去隔壁我哥哥家吃。她也不怕,我就覺得很奇怪,這一點她可能隨我,從小膽子很大。
我記得很清楚,有一次打電話,她跟我說,燈泡壞了,她自己換上去的,還能亮。結果過了一年,我回家了,那個燈泡是能亮,但是是斜的,一個角插進去,一個角沒插進去。
那段時間,我們每天都會打電話,我還會給她寫信,告訴她要注意什麼。初中的時候,我寫信告訴她,月經來了以後要注意什麼事情,衛生巾放哪裡,我還告訴了她避孕套放哪裡。這一點我記得很清楚。我專門請教了婦產科的同學,這個方面到底要不要跟她直白地說,對方說一定要跟她明說,要不然的話,懵懵懂懂的時候會出事情。所以我會告訴她,不能和男生幹嘛幹嘛,但也準備了避孕套放在抽屜裡面,我說,實在那個的話,你要注意要保護好自己。這一點我其實也不好意思開口,所以就把它都寫在信里。
初三那年,她的成績很不穩定,考過全年級70多名,這成績上重點高中是沒問題的,但有時候又考到200多名,離考試只有一個月了,還考過300多名。我心裡想,多半是考不上了,那就花點錢自費一下。錢我都準備好了,結果她偏偏就考上了,一分都不多,一分也沒有少,壓着分數線考上了,後來,那些錢我就吃吃喝喝花掉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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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雅高三那年,我老公說要回家,要陪女兒高考,我們就把超市轉出去了。但回去後沒多久,我們就遇到了一些生意上的狀況,賠了很多錢,還背了幾百萬的債。
其實一開始我也想不通。有那種特別痛苦的時候,都自己偷偷地躲着哭。我從來不會在別人面前哭,也不會在我老公面前哭,那時,我會一個人自己躲着哭。但即便再煩心、再想不通,我還是可以每天睡8小時。我睡眠很好,這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我太厲害了,不管發生多大的事,晚上還能睡得着。
我自己用了一兩年的時間來消化這件事,畢竟是付出了那麼多代價賺來的錢,但最終還是要想得開,雖然錢沒了,但我們的身體還算健康,這其實是最重要的,沒有錢還可以從頭再來,沒有身體的話,再多的錢你都沒用。現在我們身體都還好,什麼都還來得及。
一開始,這些事我也沒跟我媽媽講,我怕他們擔心,後來事情過了幾年,我才跟他們說。剛開始這是個事故,過了幾年,就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一樣。唯一有點遺憾的是,我們那時被這件事搞得焦頭爛額,沒有太多的時間管女兒,她的高考也受了一些影響,沒有考好,只上了一個二本。
好在她自己很爭氣,也很上進,大學畢業後提出還想讀研究生,去韓國讀。那時候家裡的狀況真的不太好,但我還是覺得一定要讓她去讀。剛開始的時候還好,最難的是她畢業那一年,因為疫情,我們都在家裡沒法出去工作,我每天都在想,這個月的生活費怎麼解決。實在沒辦法的時候,我就跟我媽說,媽,我要啃老了,我媽就把錢轉來。
想想過去,20年前,我就買2000塊錢的牛仔褲,但現在居然為了女兒的生活費發愁,我老是開玩笑,我說我50歲了還啃老,想到這些,我心裡也很不好受,真的不好受。
我女兒小時候總說,我們光想着在外面掙錢,都不管她,把她扔到家裡。這些話我聽了後也挺心酸的,我們出去賺錢,也是為了給她創造更好的生活。她工作後好像更能體諒我們一些了,不久前我跟她聊到了錢,她現在自己很辛苦地掙錢,也覺得,錢很重要。
最困難的時候,我最好的朋友幫了我很多。她是我高中同學,那時候我們兩家是隔壁,她有自行車,不會騎,我沒自行車,但我會騎,她就每天把自行車推出來,我就騎車帶上她,一來二去,我們兩個就很好。
我們的友誼維持了很多年。兩個人都很忙的時候,一年到頭也不怎麼聯繫,就各自生活,但再聯繫的時候,還是和過去一樣親近,我們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她結婚後和老公來北京創業,每次回浙江,只要我在,我肯定要每天都去找她的,包括除夕夜。吃過年夜飯之後,我就會去她家找她。我女兒和老公總是說我,除夕夜為什麼總是出去,不在自己家裡守歲,但對我來說,這個朋友也是很重要的。
作為朋友,她非常了解我。我女兒在韓國讀書的最後一年,她知道我經濟上有一些困難,完全不用我開口,她就會看出來,然後噌一下就把錢給打過來,我們之間什麼都不用多說,她就是這樣,總是雪中送炭。
我女兒有時候會抱怨我跟朋友在一起的時間比跟她在一起都多,年輕的時候,我就總想着朋友,喜歡出去聚會什麼的,那時候可能也是貪玩,但後來,特別是生活中出了那麼多狀況,有時候真的感覺喘不過氣,很窒息,所以跟朋友在一起也是一种放松,朋友真的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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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我這位朋友想在北京開一家飯糰店,讓我過來幫她打理,跟我說「來吧來吧」,換個環境,換種生活方式。
在北京,我就免費住在她家裡,然後白天去飯糰店工作。我還跟她開玩笑說,我最不喜歡油煙,最不喜歡做飯,但現在必須天天在這裡做飯,這可能就是上天的一種安排吧。但在北京,我每天心情很好的,家裡很多事情我都把它扔掉,每天都很平靜,煩心事我都不去想。
其實我決定來北京,還有一個想法,就是多陪陪我女兒。她剛好今年畢業回國,我原本挺想讓她回家的,生活得安穩一些,但她說不,她要出去闖。我其實很理解,我自己年輕時候,一心想飛到外面去,她這點和我很像,我就說去吧去吧,年輕的時候,誰都這樣。
但她初到一個城市,可能會遇到一些不適應,可能會很焦慮,正好我也有機會來,那我就想,我們一起來北漂,但這些,我並沒有告訴她。
剛開始的時候,我們都住在我朋友家,但很快,她就搬去和同事一起住了。我到現在都喜歡跟朋友在一起,她也應該和她的朋友在一起。所以我們兩個人現在離得也挺遠的,她很忙,也沒有那麼多時間來看我,但是我覺得好像很近一樣。我們兩個都在北京,想起來就是,啊,都在北京,就覺得這個距離又拉近了很多。
我女兒精神上其實挺像我的。她從小到大,有什麼事也都願意跟我溝通,因為無論什麼事情發生,我一般都不去指責她,因為指責沒什麼用,你會跟她分析利弊,我總是告訴她,世界上絕大多數事都是有利弊的,不可能所有的利都是你的,你總要承擔弊的那一面,那你怎麼選擇呢,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
這些年回想過去,我覺得作為媽媽,我對她最虧欠的是陪伴她的時間太少。前段時間,我弟弟的兒子特別皮,我弟弟很生氣的時候就對他兒子說了一句,該讓你也嘗嘗父母不在身邊,沒人管的那個滋味。我一聽這話,就呆在那裡,他這個話,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里,我就會想我女兒,一直給她陪伴時間這麼少,在一起時間真的太少了,也彌補不了了,因為接下去的日子就更少了,不可能在一起了。所以這可能是一生的遺憾吧,沒法彌補了。想想年輕那時候,真的是第一次當媽媽不知道。
長大後,女兒經常會說,媽媽抱抱,我說這麼大了,還要媽媽抱抱,有時候我都好像覺得不好意思。但想想也是的,從小都沒怎麼抱她,我說好。來北京之前,我在家都是跟她睡在一起的。這麼大了,還能睡在一起,我覺得也挺幸福的。其實很多女孩,這麼大了,跟母親睡的,好像很少了,我覺得也很欣慰,我還能跟她在一起睡。
我今年50歲了,感覺人生就轉來轉去,一不小心又回到原點。但我也沒什麼可抱怨的。前幾天跟我朋友聊天她還在說,很多時候她也很羨慕我,因為我的家人真的給了我很多關心和愛。
我爸爸一直都很寵我,有一次他在我家,我擰一個瓶蓋沒擰開,我爸就搶過來幫我擰,我還發了朋友圈,說我爸都七十多歲了還把我當小孩,幫我開瓶子,還不知道誰的力氣大。
我哥對我也很好的,我們相差兩歲,從小一起玩大的。我和我哥和嫂子都很融洽,詩雅有什麼心事也喜歡跟我嫂子說。
我現在不是在北京嗎,我哥就幫我照顧家裡的花,他每天都給我打電話的,跟我講,有很多花苞開了,哪盆花長了很多蟲,他每天就給我重複這些,匯報花的情況,有的時候我都嫌煩,我朋友就開玩笑,哪有哥哥每天給妹妹打電話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情人。
這就是我常說的那句話,凡事總有好壞,你不可能獲得所有的好,但也不可能都是壞的。
這幾個月,飯糰店的生意不是很好,我和朋友商量了一下,我們也打算不做了,做完這個月我就準備回老家了。雖說老家的那棟樓要被銀行拍賣了,但我也覺得沒什麼,再大的房子,你睡得不都還是那一張床。
目前我們回家還有住的地方,如果真的沒有的話,我們租個房子其實也挺好的。
我喜歡養花,以前在家的時候,我自己會去山上去採花,春天,三四月份,我和朋友拿着鋤頭和編織袋到深山裡去,下山的時候,衣服從腰到腳踝全部都是濕的。我家裡種了好多蘭花,還有乒乓球菊。我哥那天給我拍視頻看,說我的乒乓菊開得特別好,過一段時間,洋水仙也要開花,等我回家過年的時候,就有花看了。我哥還說,他去年給我分的那幾株蘭花,都出花苞了,開得比他自己的還好。
所以,我覺得現在這樣的日子也沒什麼,也很開心。未來的生活藍圖我都想好了,再奮鬥幾年,我們或許還可以買一套房子,去離我們縣城不遠的地方,車程半個小時以內的鄉下,買一個老房子,把它裝修得漂亮一點,帶個院子,種花喝茶。
對於女兒,我其實沒什麼特別的期待,唯一一點就是希望她生活得平穩一些,不要像我們,有這麼多的起起落落,我希望她平安就好。她現在很獨立,也很上進,我很以她為傲的,這也讓我更相信了那句話,就是說小孩子遲早都是棟樑,有的早開花,有的晚成材,每個人都有她自己的特點。現在就是這樣,她有她的生活,我也要好好過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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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雅和李音的「母女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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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徵集
這一年來,《人物》一直希望做一些新的嘗試,例如視頻。這一次,我們也拍攝了詩雅和媽媽的故事,我們也計劃將「母女對話」專欄製作成一個系列視頻,接下來,我們會繼續尋找合適的母女作為拍攝/訪談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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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關係多元且複雜,媽媽也是多樣的。我們希望,通過你們真實可感的故事,呈現更多形態的母女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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