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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家佳有一張非典型女主的臉——圓潤,五官大而明媚,掛着笑,看起來像個沒什麼侵略性的鄰家女孩。

做演員,她也是個非典型的存在:有戲就慢慢拍,沒戲就隱於生活,沒有緋聞,結婚和離婚都清脆利落,抓不到一絲流量熱點,以至於迄今為止她最受關注的時刻還是8年前,《全民目擊》里她飾演殺害父親情人的富二代林萌萌,憑藉這個角色,拿到百花獎和金雞獎的最佳女配。

離開《愛情公寓》里的小姨媽唐悠悠,到《無證之罪》的朱慧茹、《大明風華》的皇后胡善祥,十年裡,鄰家女孩的臉被賦予了更多複雜的底色,除去天真,還添了柔弱、美艷和瘋狂。等到了最近備受關注的電影《揚名立萬》里,她又成了一個想要掙脫性別符號、得到真正尊重的女人。

鄧家佳的戲路圖譜越來越廣闊,似乎打破了某種魔咒——對跟隨《愛情公寓》一起成長起來的90後來說,一個遺憾是,這部情景喜劇自播出十多年來,除了極少數人打磨演技突出重圍外,大多數人都還在它的光環之下,沒能再貢獻更經典的銀幕角色。

為什麼是鄧家佳?這樣一個非典型女主的成長是如何實現的?

以下是她的自述。


文|三三

編輯|金匝

圖|受訪者(除署名外)


1

《揚名立萬》上映後,有很久不聯繫的朋友特意發來消息,說很美很漂亮。蘇夢蝶這個角色美,我是知道的,旗袍加身,風情萬種,但我也知道,這不是指我。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很美或漂亮,但我覺得我夠用,作為演員夠用了。要說什麼傾國傾城,我沒有。我的魅力,或者是說大家覺得美麗的部分,其實是這個人物賦予我的一些光芒。

這種「美」,是我非常想靠近這個角色換來的。就像電影裡的蘇夢蝶和夜鶯命運交互時說的那句台詞:「一個小姑娘,想要站在舞台上,那得受多少委屈,多少風險,你們看不到,也不理解,就只能看到她漂亮……」我們會安慰自己,條條大路通羅馬,但是,有人就出生在羅馬,我得承認,然後努力拉平差距。

演《全民目擊》里的林萌萌也是這樣,第一次見非行導演,他覺得我太胖了,不太像一個在看守所里待了好幾個月的19歲女孩,我就減肥嘛。他要這個小女孩一出來,就有一種清瘦、單薄的感覺,得弱小,我見猶憐,這是當時他的原話,他要這種感覺。我說好啊,導演,你給我點時間啊,後來減了十多斤。瘦啊、胖啊,瘦啊、胖啊,一直反覆伴隨到我現在,一到拍戲就這麼折騰,得攢足勁兒。

除了掌控身體,還有心理上要克服的障礙。說實話,我拍戲,就沒發現真的有自己能「混」過去的戲,這不是過分謙虛,或者不自知,到現在為止,我都沒覺得有哪個角色是自己能夠手拿把掐、遊刃有餘的,沒有。可能開機前兩天就開始完全睡不着覺,一進到組裡就每天都在想,到底是不是這樣演?如履薄冰。

什麼時候是你覺得自己有底的時候?就是一個角色,你演着演着,演着演着就覺得,有些話她能說,有些話她不能說,這種感覺很強烈,你會發現,基本上你就快接近這個角色了。

就像《揚名立萬》里蘇夢蝶的那場哭戲,她下樓梯那段,劇本也就是幾句話的描述,我也沒想過是會很難過的一場戲,但是一喊開拍,我聽這個人一路罵同行,罵我,無情揭穿我的時候,在那一刻,我就是這樣的一個女性:曾經很輝煌,嫁到香港,現在又得返回來,因為家道中落,得承擔起一個家庭的經濟支柱的角色,回來再演戲,好像這是我最後一張船票,能不能翻紅,就看這一次,我是抱着這樣的目的而來,但我得到的卻是一種很大的羞辱,有人當眾揭開我的這些不堪。理解了這些,那一刻就很難過,眼淚就掉了下來。

《揚名立萬》里的蘇夢蝶

2

一個演員理解角色,真的沒有什麼捷徑可以走,就是需要大量的時間,大量的訓練。對我來說,《愛情公寓》就是這樣的訓練場之一。

第一次接觸到《愛情公寓》劇組,我記得是2010年,當時我好像剛參加完一場發布會,打扮得非常「妖艷」,那些年的審美就是那樣,要弄得炸炸的,我就是頂着一叢像雞窩一樣的頭髮,和韋正導演見了一面。

其實我感覺我給導演留下的第一印象應該是很傻,大濃妝、雞窩頭,不是一個正常演員的樣子。他們要找一個唐悠悠這樣的清純小姑娘,怎麼可能是這個樣子?但想想,這好像又是唐悠悠能做出來的事。後來導演說,選我,就是因為看到了我身上這種可能跟唐悠悠貼合的一些東西,看起來搞笑,但做事卻很執着、也很真實的一個形象。

很多時候,我都會有一種命運感,一個演員,會演什麼角色,獲得什麼,是拍一部戲之前沒法設想的。《愛情公寓》就是這樣,每一部都很受關注,我演完第二部之後,收穫了很多評論,有很多關於悠悠善意的意見,也會因此看到自己的不足,表演和台詞,各式各樣的問題。

我也是在電視劇這種表演形式中才發現自己的問題,畢竟之前演的電影《十全九美》只有19場戲,台詞很少,其實隱藏了一部分我的問題。《愛情公寓》里,我是第二季新加入的角色,進組拍的第一場戲就是唐悠悠當智力裁判,那個戲就有5頁紙的台詞,導演要求中途斷了就得從頭開始,壓力真的很大。那時我完全不懂情景喜劇的表演節奏,都到了拍完要看成片的時候,我才知道這裡邊經常要讓出一個笑場的空檔,來配罐頭笑聲。後來演到十幾集,我和關谷戀愛了,有個評論說,把關谷交給悠悠我們放心。那個時候我才覺得,大家開始真正接納唐悠悠了。

我老說,《愛情公寓》就像我的另一所大學,通過它的訓練,大量地演,專業上,台詞上,都教會了我很多。這個劇橫跨十年,也算是有始有終,我當時去參演大電影,也是想去跟大家說個再見,跟韋正導演,跟編劇汪遠說再見,站好最後一班崗,這是我給唐悠悠的一個交代。

《愛情公寓》中的唐悠悠 圖源豆瓣

3

《愛情公寓》挺有國民度的,之後來找我的戲也不少,那一年忙忙碌碌,但是前方沒有一個燈塔,航行是混亂的,不清楚自己具體應該怎麼做,以及要走什麼樣的路線,要做什麼樣的演員,都是在摸着石頭過河,也有迷失的階段,就是不知道,什麼叫「好」的表演。

我們從小接受的教育,包括我後來從事表演,外界好像都在強調,要做一個大家喜歡的演員,好的表演,就是要儘可能地受歡迎。在《愛情公寓》那個階段,遇到差評,我也會想,要怎樣去做,才能更廣泛地被大家接受和喜歡?包括表演也是,會想,這麼演效果會不會好?大家會不會快樂?會不會引人發笑?

但喜歡這件事,是沒有公式的,它不是像1+1等於2,有絕對的答案。到底是琢磨觀眾,還是琢磨角色?也是到很久之後,遇到《無證之罪》里朱慧茹的角色,我才發現,我不太會去想觀眾喜不喜歡我這個問題了,我要的只是「好」的、更真實的表演,更清晰的判斷。

拍《全民目擊》時,非行導演決定用我之後,就給我開了個包括50多部電影的片單,有《一級恐懼》,還有《致命魔術》等等,他說這50多部電影,你不僅要看,還要去理解,要去反覆地看。那是一個開闊眼界的過程,相當於有人給了你一個坐標系。

除了看電影,拍攝也是一種學習。像余男姐,我跟她演的第一場戲,就顛覆了我對表演的很多認知。她那麼輕描淡寫,那麼簡單,但她挑選的演的地方和詞,是最準確、最有勁兒的。

我第一次發現,表演是一個化繁為簡的過程。余男姐從來不會在導演喊「咔」之前有什麼「起范兒」,我覺得她「咔」跟不「咔」沒有區別,她可能一進組就已經是那個律師了。在看守所那場戲,她問我,是不是我乾的,問了兩遍。沒有任何外化的肢體表達,但她第二遍問我的時候,眼睛裡充滿了淚水。

其實當時我不太能明白她在幹什麼,後來看電影,我才明白,她認為林萌萌回答「是我乾的」,那是一個女兒在「包庇」爸爸,要為爸爸扛事兒,她對林萌萌的心疼、無奈,全都在眼睛裡了。

也是在拍完《全民目擊》後,得到了一些獎項的認可,我才知道這個是對的,這個是好的表演。當時《全民目擊》作為釜山電影節的開幕影片嘛,我們在那個露天的體育場,五千人一塊看電影,影片一結束,五千人全體起立,給我們鼓掌。那一刻真的是,就像非行導演跟我說,這就是我們作為電影人的極致榮耀。那時我才知道我自己要什麼,這比賬戶裡面存了多少錢要開心太多了(笑)。我以前認為我很愛錢,因為金牛座很愛理財,很需要安全感,但我後來發現,有些事兒比這個更重要。

《全民目擊》

4

《全民目擊》到《無證之罪》,中間那個階段我也在陸陸續續拍戲,但是沒有特別高產。那個時候我認為表演是我人生的一部分,但還沒有達到全部,我的人生還有其他的設計,需要平衡、考慮的東西有很多。

後來離婚這件事,可能得用命運來回答,大家沒有緣分了,很遺憾。婚姻能讓人反思自己的成長,我用過一些辦法去平衡,比如說儘量多一些時間待在家裡,但事實上,家庭不是說你待在裡面就能經營好的,因為你自己的狀態不好,這個家庭也不會好。一段好的兩性關係,一定是彼此共同變得更好,不需要任何一方的犧牲,或者過分委屈求全,對吧?但這個要怎麼平衡,怎麼讓雙方都變更好,也很難。我現在也沒有答案。

真正好的兩性關係,既像朋友,又像搭檔,又是愛人,是最能夠支撐彼此的那個人。女性一定要對另一半表達自己對工作的熱愛,你要跟他說,我們作為現代女性,非常渴望得到社會的認可,非常渴望得到別人的尊重,你的愛我很需要,但是我們的精神生活也很重要。不是說只有你的愛能填補我所有,不是這樣的。

離婚的決定,做了就做了,人生也沒有如果,對吧,也回不了頭。這個事談不上怎麼走出來,就是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笑)。你走不走得出來,你都得向前。但我不後悔,也不抱怨,這是人生經歷的一部分吧。

我們現在仍然是朋友,相互的朋友圈發什麼都能互相看見,共同的交集我們也會平和地去處理,他看完《揚名立萬》以後還給我發消息呢,說我演得很好,說你們這個電影很好看。我覺得能夠處成這樣,就很不錯了。就目前我感受到的一切都是良性的,已經很難得了。而且現在爸媽也不催了(笑),我爸爸還有一種非常時髦可愛的觀點,他跟我說,如果我們實在是找不到一個很好的伴侶或者沒法結婚,可以考慮去領養一個孩子。我問為什麼會想讓我去領養一個孩子呢?他說:「總要有人接替我愛你。」

對演員來說,這樣的情感經歷是非常好的,就是把你推向各種各樣沒有到達的地方,對,不見得是深淵,就是讓你看到人生百態吧。而且一個女性的成長,就是在失去穩定可靠,失去港灣之後,再長出來的那個部分,是真正獨立完整的個體和自我。


5

我小時候聽過一個故事,人生就像一棟房子,它有四根柱子,這四根柱子分別是你的工作、親情、友情、愛情。毀壞一根的情況下,只要其他三根還在,也可以支撐你這個房子不塌。從前我覺得蠻對的,所以我會希望平衡,靠一根柱子是支撐不了的,儘量想多建立一些鏈接和支撐。

但越往後越發現,什麼都有,是上帝的眷顧,重要的是,你現在有哪樣,你就先搞哪樣。這幾年時間,也算是重建自我的部分,慢慢地發現,工作對我真的很重要,讓我滿足,可以實現自我價值,被人尊重,這也是非常有成就感的一個事情。

而且做演員,最迷人的地方,就是不斷拍下一部戲,不斷重建下一個人物的世界觀。現在我越來越發現演是一種對人物的理解,其實技能的東西,到後面反而越來越不是一個障礙了。生活中的每一個人,就像每一台不同的手機,有不同的系統,蘋果有IOS的系統,華為有鴻蒙的系統,是不一樣的,你不能拿上一套的系統來簡單複製到這個人物身上,完全不對,但是重建系統這個工作,是非常需要時間和心力,以及一些智慧的。

我記得當時我拍《大明風華》的時候,就有非常強烈的這種感覺,因為一開始我拿到劇本,我不太喜歡皇后胡善祥的角色,她是一個被權力吞噬的人,把靈魂和魔鬼做了交易。我很難接受,甚至後來劇本看到20集了,我也還是很難接受,非常非常難,因為我覺得胡善祥離我太遠了,我也根本不理解她。

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導演會選擇我,所以我跟導演聊,問過他為什麼選擇我。他說那天覺得我特別土,居然有演員穿這麼土就來見組的。當時我就穿了一件毛衣,一條褲子,還穿了個雪地靴,因為很冷嘛。導演說他工作室裡面花枝招展的演員太多了,胡善祥就應該是從地里長出來的一個人,生命力和執行力都特別強,他覺得我眼神裡面有非常堅定的東西,說我可以來演。

後來,我又花力氣去查閱了大量明朝女性的資料,尤其是宮廷女性的生存環境的時候,我才發現,很多劇本里寫的東西是特別對的——那就是一個黑暗叢林,胡善祥是裡頭想要生存下去的一隻小兔子。

她所在的時期,是有殉葬制度的,這對女性是非常殘忍的。帝王一旦去世,皇后或者妃子,這個後宮裡的所有女人,但凡沒有子嗣的,是可能要一塊陪葬的,這是個多麼可怕的事情!所以你會理解為什麼大家那麼想要子嗣,你有了孩子,相當於他在延續你的生命,這是我們現代女性非常難想象的一種生存環境。

在這種環境裡,胡善祥選擇了自己的生存方式,她從不掩飾自己的野心,也會為自己的選擇買單。就像好多觀眾說她是個風投女孩,高風險,高回報,但也為風險買單,按自己的意願來過這一生。

朱慧茹和胡善祥這兩個角色,也讓我更堅定了自己的認知和判斷,更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去走。真正演過複雜的人物,也會理解人性的那個灰色地帶,人物身上一些灰色的幽光。好像一路在看風景,你就是爬爬爬,一個人在爬,然後爬到半山腰,看到一個山頭有一個山頭的風景,但不爬上去,就完全想象不到,那種感覺。這個行業很幸福的一個地方,就是還有很多山可以爬,沒有盡頭。

《大明風華》胡善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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