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收到廣師大出版社寄來的新書：《中國文化通識：人性與現代化》，國慶假期，得空全部看完。該書作者錢鎖橋是英國紐卡斯爾大學教授，曾獲伯克利加州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學位。著有《林語堂傳：中國文化的重生之道》。正如作者自言，這本書要做的事情，是幫助一個不了解中國文化而又出於各種動機希望認識中國文化的外國人，提綱挈領地學一點「中國文化」。本書不認同那種關於中國文化的思維定式，即，一旦講到「中國文化」就聯想到某種客觀的存在物，有型或無形的文化資產，比如中國工藝，中國功夫、中國繪畫、中國建築、中國家具、中國服飾、中式餐館之類的東西。本書對「文化」的把握更接近於阿諾德/辜鴻鳴的主張。所謂阿諾德/辜鴻銘的主張，以辜鴻銘自己的話說就是：「要判斷一個文明的價值，我們歸根結底要問的問題，不是它是否已經建造出或能否建造出怎樣繁華的都市、怎樣豪華的房子、怎樣寬敞的公路；也不是去問它是否已經造出或能否造出怎樣優雅舒適的家具、怎樣精巧實用的工具或器械；甚至也不是去問它發明了怎樣的機構、怎樣的藝術與科學。要判斷一個文明的價值，我們必須問的問題是：它造就了怎樣的人性、怎樣的男人和女人。」
要在十五萬字左右的小篇幅里，駕馭如此宏大的主題，確非易事。上下五千年的中國文化史，弱水三千，只能取一瓢。取哪一瓢，不同的作者有自己的偏好。錢先生在自己的書中是這樣說的：「在我看來，就對當下中國文化的形成所產生作用來講，一個半世紀左右的現代轉型經驗甚至比幾千年的傳統遺產更為重要。在此意義上，本書有別於一般的概論性「中國（簡）史」或「中國文明史」。這裡沒有一個朝代接着一個朝代講述重大歷史事件或成果，而是着重關注那些對當下的中國文化至關重要的，且是在個體的中國人身上還會以某種方式體現出來的元素。在講到傳統文化資源時，歷史其實是倒過來的看的，套用法國哲學家』福科『的話，這叫』當下的歷史『。也就是說，這裡探討的傳統因子仍然是當下中國文化的有機成分，而不只是博物館收藏品。」
作者試圖向外國人講清楚，現代中國人身上的文化特質。由於其中不少是歷史地賦予並沉澱下來的，已經成為具有相對穩定性的稟賦，因此需要以發生學的眼光回到歷史的源頭及路徑中去敘述。出於這樣的考量，本書以接近一半的篇幅，講述的是近代一個半世紀以來的文化演變。全書一共八章，只有前四章是講述中國古代的歷史文化特質，後四章所講的都是鴉片戰爭以後中國文化的嬗變及其後果。這不是厚今薄古，而是問題意識使然。
作者試圖用本書來影響西方的讀者，讓他們不要再把中國文化當做一個他者，哪怕是一個更好的他者，而是把中國文化認真地當回事——作為「世界人文思想共和國的一員」。作為一名成長於中國又長期生活在西方的知識人，錢先生具有自然的跨文化意識和相關經驗，加之受過較好的比較文化學訓練，具備了討論這個問題的條件。我們也不難發現，他身上自覺不自覺地懷具某種文化使命，要將一個長期被誤解為異類的並因此被孤立的非主流文化納入到全球普世主義文化的大家庭，即透過近代中國文化中民族主義的外貌去發現其來有自的普世人文主義的精神。客觀地說，近代以來，具有此等雄心壯志的，不乏其人。老一輩的如梁漱溟、馮友蘭、賀麟、張岱年、牟宗三、費孝通等，稍微年輕一些的如李澤厚（尤其是他70歲以後的哲學工作）、劉再復、杜維明等，其中多半是哲學家。最近幾十年裡，有此情結的人員數量還在激增，不過學術量級已今非昔比。然而，目前的情勢又十分關鍵，我們處在了歷史的關頭，前面是兩扇大門：民族主義的和普世主義的，門後面的路徑或許是高度依賴和鎖定的。到底走哪一扇，成了當下全球都關注的大問題。畢竟這是一個世界經濟體量亞軍、人口總量冠軍、文化史長度冠軍的巨大國家，一舉一動都關乎世界的演變。作者試圖鈎沉近代以來中國文化中逐漸被民族主義遮蔽的普世主義主線，即對人性的極端重視，以及相應的豐富思想資源。認為此一資源是可以與當今舉世認同的普世主義基本價值觀進行互補和組配，形成為一種足以支持中國文明世界化的內在根據，即真正的文化軟實力。但是，作者指出，中國文化的短板在於：還沒有真正賦予一個普通公民自由的權利以及相應的自我管制的權利。如果不在這個方面對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人文主義資源進行創造性的轉化，則無法達成上述之目的。
書中提出以儒家人文主義自身內含着的「合情理的精神」，「帶有智慧的祛魅」等現代元素，對政治學的「人」的基礎加以改造與重建，即發現並全面重建辜鴻銘意義上的能使心靈與理智完美結合的、中國人身上的「中國式人性」。坦率地說，作者並未在與此相關的基本問題上展開深切的學理考察，特別是未曾做哲學層面的討論，一切只是初步的提議。全書着墨最多的是近代以來中國文化（哲學）的危機及其現實後果，鈎沉了辜鴻銘強調「名分大義」的保守主義和林語堂的「抒情哲學」等。這樣的布局可能與此前作者對這兩位近代思想家有相對深入的研究有關。筆者十分關心的問題，馬克思主義與中國文化的「人性與現代性」之間的關係，在本書幾乎沒有論及，不知是作者對此完全沒有思考，抑或有其他原因。但我個人認為，這個問題的重要性值得花一點筆墨去討論一下。本書視野宏闊，角度比較新穎，文筆簡明通達，觀點亦頗有啟發性。敘述方式，既有白描，也有寫意的，主題的輕重布局、材料取捨是否精當，見仁見智。我個人覺得，筆斷意連的風格也很不錯。「有這樣一種文化，本來就把『人性』置於如此崇高至上的地位，不應該等太久把人的權利置於其中心樞紐地位，讓人享受他們應得的自由。一旦自由之神降臨，再加上詩意的生活美學，以及合理性的幸福觀，到時中國文化或許真可以向全世界昭示其『文德』。到那時，做一個中國人一定真不錯。」本書的英文原版以西方大學本科生以及對中國文化有興趣的讀者為對象。因是之故，錢先生斷言，普通中國人，只要有高中文化，讀起來應該不會太費勁。不過我倒覺得錢先生有些樂觀了，如果不理解此書的問題意識，以國人的閱讀習慣，要讀懂它也並非易事。支持學人scholar生產更多優質內容，長按二維碼打賞
- 後台回復關鍵詞，閱讀更多精彩內容 -
1.回復『學人書單』，閱讀學人獨家薦書。
年度薦書、專題書單……
2.回復『學人訪談』，提取學人精彩專訪。
蕭功秦、方方、徐賁、周啟早、王笛……
3.回復『學人專題』，深入了解學人與學界。
余英時、鄭也夫、博士論文、虛假期刊……
4.回復『先生之風』，一覽略學人風采。
胡適、陳寅恪、錢穆、蔡定劍……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