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號:眾生BEINGS(ID:gh_3f2b6e497f30)作者:縱歌ZG
無論是短上衣還是短裙,它們都在暗示着:腿長、纖瘦的身體才是好看的。但是這樣的「好看」,代價是被凝視的焦慮和不舒適的着裝,在「想要好看」和「擔心走光」的衝突中持續自我消耗。
無論能否穿上那一件小碼的上衣,女生們都會因為顯露身體,或者無法顯露身體而感到困窘。她們難以接受自己真實但不完美的身體。
小一碼
請想象這樣一幅畫面:
趕在早讀鈴聲打響之前,漂浮着氨水味,只有一平米的廁所隔間裡,一位女生急匆匆地脫下自己的校服,換上另一件款式一模一樣的校服。如果是對服裝不敏感的人,只有反覆比對,才會發現它比上一件稍微短了幾厘米。
這幾厘米對於一個深圳中學生意味着什麼?
美。
視頻截圖:@木十也
這樣的事情,在周卉讀初中時的每一個普通的早晨發生。
初一時,乖乖穿普通校服來上學的周卉,發現有學長學姐會穿短一截的校服,不久後,身邊關注外貌的同學也穿上了。她覺得好看,「因為短了緊了,看起來就是會顯得腰細,腿又會顯得長。」
那時,周卉的身高大約一米五多,身材苗條。為了有緊身的效果,她把校服買小了一兩碼,這比找裁縫改短更划算。班裡有一半的學生會刻意買短校服,剩下一半就算不怎麼注意,也不約而同不會再穿寬鬆的碼數。
一米七多的男生,穿一米四五的校服;一米六九的女生,穿一米三五的校服。「那已經是一種常態,一種潮流,」周卉說,「穿長校服的時候還會怕身邊的人說丑,說你乖乖女。」
學校附近有兩家校服店,商家很懂學生們潛在的需求,故意在她們光顧時說:「這一批校服的是收了腰,緊身了的。」褲子要正常碼,校服要小一號。周卉發現,不同廠商的校服,收腰效果不同,但就算是普通碼數的校服,也是有收腰的。
深圳校服售賣店(作者自攝)
張琪有着另一種關於校服的煩惱。
她發現自己買到的「正常」校服被悄悄動過手腳,有點緊身,她並不苗條,穿上覺得很尷尬。在她就讀的初中,穿短校服不是稀罕事。學生有一些是混混,老師想管也管不了。
張琪羨慕那些身材好,可以秀出自己身材曲線的同學,也羨慕着即便身材不好,也敢穿短校服的同學的自信。
那種自信是她不具備的——小學三年級在舞蹈隊裡,她被老師當着同學的面公開評價:胖。她退出了舞蹈隊。QQ班群里,她被備註為「豬」,現實中,同學用椅子角碾過她的腳。
學校里被欺負的事情,她從沒跟父母說過。父母都屬於身材偏胖的類型,即便看見她在為身材發愁,也只會安慰她「不胖不胖」。張琪埋怨過他們,為什麼這麼胖?生出我這麼胖?「現在感覺挺對不起他們的。」
與青春期的許多女生一樣,她們都在意別人的目光,區別在於是想隱匿自己,還是關注能否穿的更好看?
放學的時候,周卉把頭髮放下來,從低往高拍照,「覺得自己是社會青年,又是短校服,就會顯得腿特別長。」一位女生提到,「看到街舞社身材好的女生,再看看鏡子裡的自己,那種對比是自然而然的。」
周卉的爺爺奶奶誤會她沒錢,才穿已經小了的校服。相比之下,父母更懂青少年這種愛美的心理,但他們不能接受,「像什麼樣子?」,在他們眼裡,小混混才這樣穿。
學生間也有類似的看法。在其他同學的印象中,穿短校服的成績都不好,「很張揚」「不是一路人」。有女生曾經覺得自己是她們的反面,對她們很鄙視,但等她有了自由穿衣的選擇權後,她覺得穿不穿短校服也無所謂了。
在青春期性別意識、自我意識萌芽之後,國內寬大的運動服很難滿足學生們彰顯個性的需求。短校服相對能把自己區別於人群,但校服本身又是將人們模糊成一個集體,不允許有特別的存在的規範。
老師規定,校服的長度要過了褲子口袋縫的一半,才算合格。學校為了督查,使出渾身解數:做早操的時候,有人來巡邏,看校服垂下來有沒有到手指下面;上課的時候,學生會突擊檢查,全體站起來被一排排掃視。來不及換則被記名,被老師警告,「但是一般沒有人聽。」
為了逃過記名、扣分,許多同學會穿一件長校服來上學,在書包里藏一件短校服,光明正大地應付過督查後,在早讀鈴打響前,在廁所里換掉。也有人嫌麻煩,直接穿上外套遮住短校服;實在來不及的,看到主任,趕緊躲在同學身後,把同學當擋箭牌;尺碼沒有短到離譜的,勉強扯一扯下擺,也能矇混過關。如果巡邏的強度實在太高,也有女生會把長校服扎進褲子鬆緊帶,視覺上還是上短下長的效果,還不用擔心被查。
長短校服的對比(作者自攝)
「在家裡沒必要隱藏自己,但是怕爸爸媽媽說自己過度關注外貌,不是個好學生的樣子。」
於是,周卉把多數人在學校用的招數反搬到家裡:出門穿短校服,怕被父母發現就套件外套遮一遮,放學趁爸媽還沒到家,趕緊換成長校服。
為了避免讓父母發現短校服的存在,周卉會自己偷偷把它洗掉。但有一次,還是被母親發現了。「碼數怎麼那么小?」她抓着周卉罵了一頓,「沒有學生的樣子。」
「穿短校服只是想讓我顯得好看一點,和大家合得來一點。」周卉說。有不怎麼打扮的女生為了能夠交朋友,就會跟着想要進的圈子穿衣打扮。有些同學家附近恰好有校服店,可以幫大家買改短的校服。
這樣的角色一般會有很多人來往——放學後,她會帶領大家一起去買短校服。每個人都會讓父母把錢給自己,不要陪着去買校服。
周卉有認識的督察生,來檢查的時候穿正常校服,私底下也穿短校服,「我們暗地裡也會罵那些督察生:自己也穿,憑什麼來說我們?」初一時,一個做督察生的女同學去抓了學姐學長的短校服,被口頭警告要揍她,後來升上初三,周卉發現她的衣服也成了收腰的。
也有學校與學生達到了相對的平衡。在深圳的四大名校之一里,老師不怎麼管束學生的衣着,女生會穿碼數比身高稍小一點,長度剛剛好的校服,有種「青春自然感」。在那裡,穿的太短反而不符合審美。
一位女生分入文科班後,發現班裡三分之二的女生都穿短校服。在新的着裝環境裡,寬大的校服讓她覺得自己比例更差了。之後,她穿上了短校服。如今,她時常在朋友圈裡發自己和朋友的自拍,化妝技術也日趨成熟。但是她卻告訴我,自己仍然沒有自信。
「再好看的人,都會有討厭自己的地方,永遠都不會滿足。越發這些照片,越是陷入虛幻中,畢竟照片裡的美都是很不真實的,沒有人可以一直像在社交媒體上的一樣。」
而現實中的自己——「總能挑出很多毛病。」
受訪者供圖
安全感
周卉覺得自己穿的已經比較正常,她見過的最短的短校服,像普通衣服砍了半截,動一下就會露出肚臍。穿很短的校服時,周卉心裡也會很難受,怕袖口露出內衣,穿上外套才能讓她有安全感,「但是那些好看的學長學姐們都穿的很短,所以還是無所謂,好看重要一點。」
緊身的短校服雖然凸顯了身材,但它又帶來另一層被凝視的焦慮。有一米六的女生穿上一米四的短校服後,感覺不自在,「擔心別人看自己,擔心別人覺得自己胖,穿的衣服很緊,顯得身材更不好了。」在督查以外的時間,她也需要時不時拉一下校服下擺,在彎腰、蹲在飲水機前接水時分外注意,擔心腰部後面露出來一截。
比起這樣凸現自己的曲線,另一些女生更情願遮住自己的身體:周卉想起一個朋友,整個初中三年,夏天穿短袖的次數不超過五次,體育課都穿着外套。朋友本來就容易出汗,口袋裡永遠裝着紙巾。每次體育課,她的頭髮都打濕了,「我讓她脫外套,她要麼就逃避這個話題,要麼就說不。但是問她原因,她也不告訴我。」
後來周卉才知道,朋友覺得自己胖,不想把手臂露出來。
徐蕾也曾經觀察到過類似的現象:一些女生竟然穿着外套上體育課。直到做短跑訓練時,她發現沿路往回走的男生,用一種揶揄、不懷好意的目光,窺伺着準備起跑的身材偏胖的女生,「看她的胸抖得多大!」為了避開這些目光,女生不得不含胸夾背。
外套隔絕了不友好的目光,代價則是忍受深圳夏季炎熱的高溫。為了保持上短下長的效果,又不顯出自己的胸部,一些女生會選擇穿小碼的外套上體育課。
除此之外,男生和女生對身材的態度的差異是顯而易見的:女生們說自己哪裡胖,男生們嘲笑誰誰誰是肥仔;有的女生個頭不高,但胸部豐滿,一些男生會對她發出很噁心的笑聲,不懷好意地說悄悄話;男生們私下會給女生的胸部大小排名……夏天上課,隔着一層衣服,有男生會去彈身材不好的女生的內衣帶,對此,女生也只能羞恥地逃開,強勢一點就打打鬧鬧。
自從青春期發育,開始穿內衣後,徐蕾會提醒母親,內衣只能買白色的。因為白色校服一旦汗濕一點,就能清晰地看到內衣的顏色和痕跡。曾經一位女同學穿了粉色的內衣,體育課後,赤裸裸地晾在了每個同學的眼前。
採訪不久後發生的新聞
有時白色的內衣也沒用。
一次,徐蕾和班上的同學出去玩,一個同學的照片拍到了她的後背,她發現自己白色內衣的痕跡還是暴露無遺。她感到很窘迫,不知道該以什麼藉口讓同學刪照片,只能說服自己,別人只看得到後背,不知道那個女生是她。
相比白色易透的女款校服,黑色長校褲對女生們來說更加友好。有女生月經量多,沾到椅子上,校褲是深色的,沒有人發現。夏天的校褲則不一樣,是短款藍色的,「男生穿,女生不穿。要麼怕側漏,要麼怕腿粗。」
一次體育課後,打完羽毛球的林春後背汗濕,恰好忘記帶校服來換。回到教室時,她聽見一男一女在後排議論:「內衣透出來了。」
林春很清楚,校服濕透後內衣的輪廓的「視覺效果」,她看到過別的女生的透出來的樣子,所以能想象後排同學眼裡的畫面。她感到很害羞,「那時候覺得這些都要藏起來,不覺得內衣是正常的衣服。」
林春模糊地記得,有女生來提醒她,給她披了一件外套。她想,「有什麼能遮的就趕快遮一下。」在更多時候,她們也對這種現象視若無睹,不會刻意談論。有女生的內衣透出來之後,男生也不明說,幾個人聚在一起,對那個女生指指點點,女生就會借別人的外套穿上遮住。
她們都反覆提到同樣一種感受——「讓人覺得很羞恥,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受訪者供圖
小學畢業後,為了不再因為體態而被嘲笑,張琪下決心減肥,她在網上搜索減肥方法,目標是100斤以內,越瘦越好。暑假,她繞着小區花園跑步,戒掉自己喜歡吃的冰淇淋。偶爾忍不住破戒,就忍不住自我埋怨,「怎麼這點小事都控制不好,活該變成豬。」初中的新班級里,同學都不認為她胖。但她卻覺得,「別人都在騙我。」在她心裡,她還是最胖的那一個。
高二時,張琪確診了抑鬱症。面對很多細節的問題,她都記不太清了。也許是因為藥物的副作用,也許是記憶的自我保護,總之,那些殘忍的細節需要被遺忘,但對自己不滿意的感受,作為籠統的自卑感壓在她心裡。
她發泄這些負面情緒的方式,就是哭叫。能有多用力大叫,取決於房間隔音好不好。病曆本里,抑鬱障礙科的醫生把這寫作「怪異行為」。
張琪害怕因為這個標籤,自己會被以不正常的眼光看待。在學校里的時候,她會以生病為理由,請假回宿舍發泄,拉上窗簾,讓宿友們不要管她。如果在家裡,她會趁父母不在,躲進臥室的衣櫃。
家裡的衣櫃很滿。她一般都是死命躲進去,有些衣服會被擠出來。她關上櫃門,側躺在裡面,空間狹小、封閉,時間感變得混沌。她的身旁塞滿了臃腫的衣物和被子,卻讓她有了一點安全感。
她用力嘶吼。隔着衣櫃,鄰居那裡什麼也聽不到。
張琪的衣櫃(受訪者供圖)
不記得過了多久,張琪平復下來,從衣櫃出來,把弄亂的衣服重新疊好,放回原位。之後,她用冷水拍拍臉,不讓父母看出任何蛛絲馬跡。
她坐下來,感到有些累。每次哭叫結束後,她就會陷入想死的念頭不能自拔,那是一種平靜的絕望。等她緩過來,她會去找點甜食,補充剛才消耗的體力。
定義美
網上將深圳校服稱為「全國最美校服」,它成為了深圳學生尋找認同的標籤——有人穿校服去外地旅行,有人穿校服來經營自己網紅的形象。有時,這種認同還會擴大到更遠的地方:作為留學生辨認彼此出身的標識,又或者是跟國際大牌意外的「撞衫」。
在一些穿搭類app搜索深圳校服,會跳出許多青春靚麗的女生的照片。她們不一定是學生,也不一定來自深圳,但相同的是,她們絕大多數都穿着短校服。有人發布自己穿着深圳校服的照片,有女生提醒她,「你這一看就是假學生,哪個女生穿這種校服啊,我們都買xxxs的,這樣才好看。」
「那不但短,還會很緊?」
「要的就是這效果。」
穿着短校服的現象,可以讓人聯想到日本的校服文化。為了顯腿長,女學生們更青睞較短的裙子。而為了規避禮儀檢查,女學生們會把裙子折短,在必要的時候放下來。在90年代後,基本上裙子都會以每年1厘米的長度變短。但近年因為偷拍事件頻發,裙子的長度又再漸漸增加。
無論是短上衣還是短裙,它們都在暗示着:腿長、纖瘦的身體才是好看的。但是這樣的「好看」,代價是被凝視的焦慮和不舒適的着裝,在「想要好看」和「擔心走光」的衝突中持續自我消耗。
無論能否穿上那一件小碼的上衣,女生們都會因為顯露身體,或者無法顯露身體而感到困窘。她們難以接受自己真實但不完美的身體。
與自己的身體和諧自處,應該是社會給予青少年必要的關懷。能否提供這樣的環境,則與成人世界的審美觀念有關。
近來,周卉發現穿短校服的學生越來越少了。她現在覺得短校服「很畸形,很做作,青春的氣息不應該是這樣的。」曾經,她和同學寧願冒着每周三次檢查的壓力,也要穿短校服。
談起為什麼會那樣做,她說:「跟風占70%吧,看大家都改,那我也改,不覺得自己有多特立獨行。現在大家都愛穿寬鬆的衣服,慢慢也長大了,覺得乾淨的人,乾淨的學生才是難得的。你看一個穿短校服的,別彆扭扭,全身都繃得緊緊的,視覺上就難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