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大概沒有哪個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中國父母就更是如此了,很多人為了孩子甚至可以傾其所有,去做任何事。絕大部分家長之所以投入那麼多精力「雞娃」,說到底也不過就是指望自家的娃將來能在競爭激烈的社會上站住腳、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和成功的人生,過上好日子。
然而,如果你問問現在的孩子:「你覺得自己幸福嗎?」得到的答案卻遠非如此。我曾參與過第一線的家庭教育訪談,感受到的多是「學生們的苦悶、迷茫」,儘管每一代人的青春期都難免有這樣的煩惱,但與早先不同的是,如今這一代面臨着更大的學業壓力、更枯燥的生活,與此同時,卻又更難從周圍獲得情感支持。
一位15歲的孩子說的話讓我至今印象深刻:「我們這一代人普遍的感覺是:活着沒意思。」
為什麼到了社會更為富裕繁榮的今天,父母的盡心投入,最後會得到這樣一個事與願違的結果?
#01
「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
這個問題其實並非現在才出現。
2016年11月,北京大學心理健康教育與諮詢中心副主任、臨床心理學博士徐凱文在第九屆「新東方家庭教育高峰論壇」上的一場主題演講《時代空心病與焦慮經濟學》中提出了「空心病」這個概念。
這乍看起來像是抑鬱症,但不是普通的情緒低落,而是全盤人生熱情低下,最關鍵的是所有藥物都無效。
有一位學生告訴他:「學習好、工作好是基本的要求,如果學習、工作不夠好,我就活不下去。但也不是說因為學習好、工作好了我就開心了,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活着,我總是對自己不滿足,總是想各方面做得更好,但是這樣的人生似乎沒有頭。」
這決非個案,其情況之普遍令人震驚。他統計發現,北大每年有高達30.4%的新生厭學,另有40.4%的學生認為活着沒意義,只是按照別人的邏輯活下去而已。
他們從小都是最好的學生、最乖的孩子,也看似得到了成功——畢竟能考上北大的都是萬里挑一的佼佼者,但他們卻並不快樂,不知道自己活着是為什麼,有着強烈的孤獨感和無意義感。
他們之所以如此孤獨,原因之一可能是:他們的這種痛苦其實很難被人理解。
即便在「空心病」已被廣為討論之後,許多人的反應仍是半帶譏諷的:「都這樣了還痛苦,那到底要怎樣才叫幸福?」「這是凡爾賽吧?天之驕子還焦慮抑鬱,那叫我們這樣的普通人怎麼活?」
實際上,很多家長也無法理解自家孩子這樣,因為長久以來,我們中國人的幸福觀其實是相當功利的,它假定:人生幸福,無非「名利」二字,如果你沒有體面的工作和收入,那就會淪落到社會底層,溫飽不暇,還談什麼「幸福」?
喜劇家亨利·揚曼就曾譏諷過這種心態:「幸福有什麼用呢?又不能賺錢。」正因此,假如一個人明明家境不錯、功成名就,那他的痛苦,就常常會被譏為「無病呻吟」的「矯情」。
我們這個社會剛剛脫離溫飽,出現這樣的錯位也並不奇怪,然而在發達國家,像這樣的精神危機其實由來已久。
#02
「空心病」是一種時代病
瑞士心理學家卡爾·榮格在近一百年前就說過:「今天,無數的神經症患者之所以患上神經症,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麼在生活中無法感受到快樂,他們甚至不知道這種障礙已經纏身。」(《英雄與母親》)
他認為,這種神經官能症的最關鍵特徵是「未發現自身之意義的內心的痛苦」。
二戰結束後,歐美國家普遍進入繁榮期,又有一位心理學家維克多·弗蘭克在《無意義生活之痛苦》一書中提出:富裕社會的人們所面臨的其實是「生存挫折」,典型的心理疾病,已表現為「一種徹底的無意義感」。
他強調,這種生存空虛的起因之一是與傳統的脫離:「與動物相反,沒有什麼本能的東西告訴人必須做什麼;而且與昔日的人相反,也不再有什麼傳統的東西告訴今天的人們應該做什麼。」
另一方面,在那些馬斯洛所說的基本要求無一不被滿足了的「富裕社會」中才會瀰漫這種生存空虛,「正是因為這個社會只滿足這些需要而沒有實現意義意志」——用中國人的話說,就是父母只管讓你吃飽穿暖、成績好,卻不管你自己是否感到幸福。
《美國人何以如此鬱悶》一書中也曾探討這一問題:為什麼在空前繁榮、並聲稱為最大多數人創造幸福的現代社會,會遺留下這麼多的不幸福感?
自1950年以來,認為自己生活「幸福」的美國人的比例也在下降,因為根據某種自然報復法則,再富有的人也永遠不可能得到物質上的真正滿足。
與此同時,在面臨不確定的未來時,人們的焦慮卻增多了,這就出現了一個悖論:一切都變得更好了,但煩惱卻始終不會減少。
就此而言,我們現在面臨的是一個新問題:正是因為中國社會已逐漸富裕化,才會湧現出這樣的心理疾病。因為當溫飽已經解決後,勢必就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追求自己人生的意義——拼命讀書工作是為了賺錢,但賺錢又是為了什麼?
這種空心病之所以出現在那些精英學生身上,並不是偶然的,他們的感知當然比一般人更敏銳,更能察覺到最前端的變動,與此同時他們卻更難找到能理解自己的人。
對他們來說,學習似乎是一條無止盡的打怪升級之路,雖然他們一直表現優異,但那又如何?他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乍看是一個教育問題,但其實是社會價值觀危機的徵兆。
#03
「為孩子好」
可能是把焦慮轉移到了他身上
不過,除了社會背景之外,中國孩子身上的無意義感還有更具體的原因,那就是師長為了把他們塑造成理想中的「好孩子」,施加了過多的壓力。
當家長們慶幸孩子聽從自己的安排、一步步不折不扣地實現早就為他們定下的目標時,不知道隱患也已埋下:孩子當時可能不懂這意味着什麼,但無論他們成績多麼好,對他們來說,那都是「為父母讀書」,並不是自己發自內心地喜歡。
很多家長自認為都是在為孩子好,但從心理學的角度上來說,這其實是把自身的焦慮轉移到了孩子身上。
我曾聽說過這樣一件事:一位媽媽夫妻倆都是名牌大學畢業的高薪白領,兒子還在娘胎里時就制定了胎教計劃,一出生後更是每一步都盡心盡力,然而讓她大失所望的是,她投入了那麼多,兒子卻還是沒能成龍,遠未達到她的預期。她急怒攻心之下,母子關係惡化,她實在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落差,到最後不得不去看心理醫生。
如果這位母親的計劃成功會是怎樣?那很可能出心理問題的就不是她,而是她兒子了。
得「空心病」的之所以大多都是成績優異、從小聽話的孩子,是因為他們的性格對抗性不強,更遵從師長的意志,父母的焦慮也就更容易轉移到他們身上,很不幸,這樣的結果是他們的自我遭到了嚴重壓抑。
這在小時候還不是大問題,但當他們到了上大學的年齡,內心的自我意識逐漸萌生,這就會造成嚴重的自我懷疑和內心衝突。
空心病的孩子之所以會想放棄生命,是因為他們常常覺得沒有為自己活過,甚至從來沒有活過——他們是實現父母意志的工具。這就是愛因斯坦曾說過的那個問題:
「誰要是感到他自己的生活是無意義的,那他就不僅僅是不幸的,而且也幾乎是無生活能力的。」
如果我們培養的只是缺乏自己意志、沒有生活能力的工具人,那再多的成功也無法遮掩他們內心的荒涼。
一位90後曾這樣和我說:「身邊多數朋友都是所謂『被規劃得很好的小孩』,但他們往往需要應對另一種危機:『怎麼穿過意義的荒原?這樣四平八穩的人生一眼望穿,如何說服自己滿懷興致地走下去?』這些都是真實存在的痛苦,無聊也很致命,如此這般的精神圍城卻很容易被認為矯情,於是我們社會出現了很多非典型的病人。」
其結果,在不斷加劇的教育競爭中,心理學醫生說,你們用焦慮培養的孩子最後都送到我這裡來了。
#04
為人父母
還是要學習及早認輸
中國家長內心常有兩個執念:一是認定「幸福是在將來,不是現在」,所謂「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二是認為「你還是孩子,我比你更清楚什麼對你好」。
這樣,如果他們判斷只有考上名校才能擁有成功人生,那麼就算孩子叫苦不迭,他們也還是會咬緊牙關鞭策孩子。在這種情況下,親子關係的緊張是不可避免的。
北京市中小學心理諮詢中心曾經做過問卷調查,調查顯示:孩子的心理問題有90%是來自家庭,另有9%來自社會,自身心理疾病的人群只占1%。
這些數字和現象,都表明我們的教育可能做過頭了,還不如老人們以前說的「兒孫自有兒孫福」來得豁達。更重要的是,一個人生活的幸福感、意義感都是主觀的,是需要一個人發揮自己主動性去探索的。
我們也無須將「幸福」寄托在未來的宏大目標上,生活中任何當下的、細小的點點滴滴,都可以成為快樂的源泉。
本來,孩子是天生會自得其樂的。一個木頭玩具、幾隻昆蟲,大人或許早已熟視無睹,但他們卻能在那津津有味琢磨上很久。
家長沒必要憑自己的經驗去否定孩子的快樂,而這就勢必意味着容忍、承認孩子要有自己多元的愛好——哪怕你覺得觀鳥、釣魚毫無用處,但對孩子來說,那卻可能是唯一的快樂來源,有一天甚至可能成為在他/她身處逆境時支撐自己走下去的精神避難所。
我的一位朋友,這幾年來一直對孩子教育都從不焦慮,雖然不是徹底的放養,但也不會逼孩子學這學那,一切依從兒女自己的興趣,他家的娃雖不算多拔尖,但確實很快樂。有次聊起,我問他何以如此淡定,他說:
「跟孩子較勁,就算你贏了,但長遠看,你很可能還是輸了;你輸了,孩子贏了,那就行了。為人父母,還是要及早學會認輸啊。」
確實,人生是一條漫長的道路,且不說一時的學業成敗,遠不足以帶來長久的幸福,我們也沒人能為孩子規劃好所有人生——這種規劃本身就是問題,因為正如康德說的,「誰也不能迫使我以他的方式獲得幸福」。
要讓孩子一點點恢復對自己人生的掌控與感知,尋找到屬於自己的意義和幸福,第一步就得把主動權交還到孩子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