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近日，疫情防控中的西安，因為就醫難看病難造成的人間慘劇頻頻發生。截止目前，包括四海皆知的「8月齡產婦在醫院門口流產」一事在內，至少有四起類似事件登上了微博熱搜：

12月31日凌晨，39歲的西安男子李海（化名）突發胸痛，因沒有48小時核酸檢測證明，連續被三家醫院拒診後，在第四家醫院不幸去世。

1月2日，微博網友 @太陽花花花00000 的父親因突發心絞痛被多家醫院拒絕收治，於當晚在最終收治他的高新國際醫學中心搶救無效，不幸去世。

1月4日，微博網友 @別下雨了成嗎 爆料稱，他有8個月身孕的小姨在1月1日晚上在西安高新醫院被拒診，在門口的寒風中不幸流產。（此即盛傳網絡的「西安產婦事件」）

1月5日，微博網友 @A有雨有晴天 自述，12月29日，懷孕6周有餘的她下身見紅，被多家醫院拒診之後最終流產。

四起事件，三條人命。正如魯迅先生所言：「慘象，已使我目不忍視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聞。」但我還是應該說些什麼，雖然「我實在無話可說。我只覺得所住的並非人間」，然而畢竟我們有責任，「深味這非人間的濃黑的悲涼；以我的最大哀痛顯示於非人間」。

麻木心靈的平庸之惡：

為什麼那麼多人不願意站出來

在這一連串的慘劇中，最令我感到憤怒和痛心的，莫過於人心的冷漠和麻木，

在 @太陽花花花00000 對自己父親因被拒診而最終死亡的敘述中，我們很容易震驚於這種撲面而來的痛苦和絕望：

120一直無法接通，好不容易接通之後說安排救護車需要時間。具體多久？不知道。110打通了，說不歸他們管。自己開車把父親拉到高新國際醫學中心——醫院明確表示接診但門口保安不放人進去。之後走投無路之下去大街上攔警車，警察說不屬於他們管。後來又聯繫了521醫院和第三人民醫院，還是不接收。最後到晚上國際醫學中心（門口的保安）終於讓他們進去了，但已經晚了，本來用溶栓藥物可以解決的問題，最終經過手術搶救，也沒有救回來。

我們很難想象在她父親生命最後的幾個小時裡，她該有多麼痛苦和絕望。父親本人又該有多麼麻木和難受。難道我們真的希望，如果我們有一天遭遇這樣的情況，我們要經歷和她，或者她父親一樣的悲劇嗎？

西安一直以「十三朝古都」作為宣傳城市歷史文化的一張名片。但也許太多人忘記了，這十三朝中，不僅包括統一天下但殘民虐民的暴秦，也包括為中華文明奠定禮樂政教基礎的西周。孔子說：「周監於二代，鬱郁乎文哉」，請問這種文明今天在哪裡？孟子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之端也」，難道這些每一個「盡忠職守」，說「不歸他們管」的人，已經沒有惻隱之心了嗎？自己不是父親，不是母親，不是兒子，不是女兒嗎？西安還是宋代哲學家張載的故鄉，西安著名學府西北大學還設立了研究張載學問的「關學研究中心」，難道這些人已經忘卻了張載「民胞物與」的精神了嗎！——好吧，他們也許從未聽說過這些東西！

我向來是反對復古的，但我今天終於明白，孟子所謂「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的含義了。

德國哲學家漢娜·阿倫特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中提出了「平庸之惡」這一概念。在阿倫特看來，「平庸的惡」不能簡單地理解為一種理論或者教條，而是表徵着一個不思考的人為惡的實際特徵。屠殺猶太人的艾希曼是一個彬彬有禮的人，是一個好父親好丈夫，他甚至聲稱他屠殺猶太人只是「服從命令」「遵守職責」，甚至拿康德的倫理學為自己辯護。

我們當然不是想要說，本次事件中那些麻木的，不想承擔責任的人犯下了和艾希曼一樣的罪行——他們也許也是好丈夫、好母親、好兒子和好妻子。但是，他們甘願讓自己成為體制中的一顆螺絲釘，一段數據線。他們拒絕思考，並藉由「履行職責」為由放任一個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在此意義上，他們的行為很難不說是一種平庸之惡。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不禁又想到孟子的那句話：「身死則曰，非我也，歲也，是何異於刺人而殺之曰，非我也，兵也？」人應當首先做一個人，而不是首先做某種人。

大抵是不幸中的萬幸，我們還多少能看到那些還在努力儘自己的職責，恪守自己良知的人：無論是那位一直着急開車，說「不知道疫情指揮部在哪兒，不然就拉你們去了」的人民警察；還是所有盡力救死扶傷的醫護人員——他們讓古城沒有徹底被連日的陰霾塗成黑色，而是在昏暗冥漠之際，發出最後的一絲光亮。

但是，勇敢的、盡責的、有良知的人，太少了。

事後諸葛亮的圍魏救趙：

有關部門早做什麼去了？

在西安產婦事件曝光之後，西安市政府總算還是做出了反應。

1月6日下午，在西安市第48場新冠肺炎疫情聯防聯控工作情況新聞發布會上，西安市衛健委主任劉順智向患者鞠躬道歉。劉順智表示：「在這裡，我代表市衛生健康委對這位患者深深地道歉，對疫情期間特殊人群就醫通道不順暢、工作要求落不到位表示深深的道歉。」

同日，包括相關領導幹部在內的多名涉事責任人被處理，「西安市紀委對省市有關疫情防控期間急救工作要求落實不到位、履職不力的西安市急救中心黨總支副書記、主任李強給予黨內警告處分，對落實省市關於疫情防控期間特殊人群救治工作要求不到位的西安市衛生健康委主任劉順智給予黨內警告處分。」

如何處分相關責任人是有關部門的工作，我們沒有權利也沒有資格干涉。按照《中國共產黨紀律處分條例》規定，對黨員的紀律處分分為警告、嚴重警告、撤銷黨內職務、留黨察看和開除黨籍。我們無法評論，只能相信，也必須相信，對相關責任人的處分是恰當的，是能夠讓人民滿意的。我們只能且必須對劉順智主任能出來向患者鞠躬道歉表示高度的讚賞和感謝——畢竟在西安這可能是破天荒來第一遭，這是劉主任的一小躬，卻不太可能是西安的一大步。

總而言之，處分了，道歉了。好，威武，支持，有希望了！我們的心裡只有感恩！

我們向來是不敢咆哮喧嚷，指斥乘輿的。我們也充分體諒西安市各級政府機關及其工作人員，特別是廣大下沉幹部在抗疫工作中的辛勞和付出。但我們還是要說一句：如果有關部門不能防患於未然而只知事後道歉（當然，道歉總被不道歉要好）；如果類似「對於急危重症、血液透析、腫瘤放化療等患者和孕產婦，開通服務電話、綠色通道，提供診療服務」、以及今天姍姍來遲的「明確不得以核酸證明限制接診」，這樣相對有效可靠的政策，必須用鮮血和生命才能換來的話——人民如何能不寒心，群眾如何能不憤怒？

更耐人尋味的是，早在2020年2月8日，國務院就下發過《關於加強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防控期間孕產婦疾病救治與安全助產工作的通知》。這當真是，手裡拿着標準答案，但是不知道應該抄在哪張卷子上。

此外，我們注意到，今天新浪微博上出現了不少「深挖」西安高新醫院是私立醫院的爆料推文。網上也突然出現了不少「警惕醫療產業化，警惕資本無序擴張」的聲音。我們姑且相信這些聲音只是和我們一樣的普通網友出於憤怒發出的，但我們必須指出以下兩點：

第一，儘管西安高新醫院和西安國際醫學中心醫院都是私立醫院，但是在這兩家醫院看病同樣可以用醫保結賬；第二，清這個時候把鍋甩到醫院頭上的人們搞搞清楚：這兩家醫院是在多家醫院（包括公立醫院）拒絕接診病人之後最後救治病患的。當然，他們有責任，而且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特別是「醫院接診但保安不讓進」，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然而如果只是簡單地把鍋甩到他們頭上，這樣只能讓醫護人員寒心，讓真正願意負責的人寒心。

就說這麼多吧，我們希望看到行動，而不是空談——

然而截止今日（1月7日）本文發稿前，仍然有網民在新浪微博上吐槽西安市有關醫療機構在執行新規定時的「務實」。該網友稱，「剛看一個胃癌病人家屬的求助說拒收他們的醫院表示現在只開婦產科。。。也是相當。。務實了。。」，而同樣廣受關注的，網友@太陽花花花00000 父親心絞痛被拒診死亡一事，最終似乎也不了了之了。

結語：我們再獻計獻策一次

我們在前天的文章中已經給出了政府面對類似封城這種突發狀況，在行政方面的一些合理化建議。我們不得不再重複一遍：

首先，對於突發情況要有不止一套預案；第二，突發情況來臨後應儘快根據預案拿出具體方案，且要考慮到各方面的問題，不能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在防疫方面，不論是流調採樣，病例治療，封控區管控區防範區劃定，還是民生供應，緊急醫療救助都要綜合考慮。第三，具體執行時，要考慮本地基層幹部的能力局限，明確指導基層工作；打通信息渠道，根據群眾和基層工作人員反映的信息及時調整、糾偏；劃清權責，不同級別——區政府，街道，社區，小區物業——不同分工，儘量避免缺位和重疊；布置任務後，還要檢查工作，保證不被糊弄。第四，做決策的時候要從群眾特別是困難群眾的角度出發做通盤考慮，不能有拍腦袋下文件的老爺作風。第五，對於封控期間的醫療保障問題，總體上要做到分門別類，應治盡治。對於封控區、管控區、防範區要有不同的政策，既要防止交叉感染，又要保證群眾的醫療需求。對於急危重症、血液透析等特殊情況，要把群眾的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位，必要時必須特事特辦。要做好信息公布，讓廣大市民清楚附近可直接前往的定點醫院的位置信息。

最後的最後——

西安加油，誰都會說；到底誰需要加油，想來還是要言明：

請有關部門好好加油，好好努力，認真反省，深刻檢討，貫徹落實孫春蘭總理指示精神，要做到預先制定有效政策，切實打通信息渠道，明確指導基層工作，認真劃清權責界限、努力傾聽群眾呼聲，堅決做好自查自糾（我們已經用公文排比句寫出來了，各位應該能入心入腦了吧），不要再讓悲劇重演，也不要讓新的悲劇發生；

也請每一個人都加油反省一下自己的內心，如果你是120的接線員，如果你是巡邏民警，如果你是醫院門口的保安，如果你是任何一個相關工作人員，你是否願意做一個有良知的人？你是否願意做一個人？

邢麟舟對本文有重要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