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親的案例出現過那麼多起,用電影來表現「團圓」這一概念時,無論抱着怎樣善良的願望,仍會覺得內在的張力不夠強大。直到劉學州這一幕,當事人才用戲劇化的激越選擇,用短短數日裡的赴死決定,撕碎尋親這一故事模式的溫情,直抵「人生不過如此」的命之荒涼。
細心的人自會發現,尋親事件的表現形式早已越過了團圓敘事的歡喜劇,超越家庭分裂與個人際遇,成為全社會參與的類似傷痕文學的全景式大型演出。仿佛是,與尋親並駕齊驅的,是觀眾強烈左右「情節」進程的霸權,令公開尋親充滿了危險氣息。
在許多舊有的故事版本中,都將被拐賣兒童的意識覺醒視作人生好轉的開始,其代表人物屬符建濤無疑——他不僅用覺醒找到了返回原生家庭的道路,還順便搭救了孫卓。而劉學州親手點燃尋親大火,團圓不是終點,竟成為他走向末路的起點。
這些天來,四面八方的聲音都在分頭做「歸罪」的事,為劉學州之死找尋一個合乎邏輯的「罪人」。可以說,中國式尋親的模式變異,導致了國民的理解乏力與接受無能。當一個「複雜中國」的成員面對劉學州式複雜局面時,選擇的卻是找一個「替罪羊」的簡單傾向。
人們有沒有可能接受這樣一種觀點,亦即:劉學州之死是他對人生徹底的、總體的反抗,是他生平第一次全權掌握的事件;他不僅選擇了怎麼死,更讓自己的死亡強化他的「權勢」,變成一個控訴的入口、一個搜集懺悔的平台,一台輸出道德譴責的永動機。
在世十五載,劉學州未能走出「丁晶」那個本名所投射的陰影,他養父母的過早離世,讓這一陰影形成了閉環,覆蓋到他作為學生的主要社會關係上。但劉學州了不起的地方,在於他實踐的死亡觀念,超越了身後絕大多數論者,包括同情惋惜者,或詛咒痛罵者。
在死亡的儀式安排上,劉學州深受鹿道森的影響,寫遺書的動作、乃至於遺書的內容格式,都是他對鹿道森的仿擬或致敬。他在鹿道森那裡究竟找到了怎樣一種惺惺相惜與生死吸引?他與生父母的口角牴牾又如何令他援引鹿道森對家庭的控訴作為自憐的線索?
人們談論更多的,是外界種種罪孽對劉學州身份的摧毀,反而可能低估了抑鬱症對劉學州的塑造。這種疾病既是一次次殺死劉學州心靈的諸多不幸的後果,也可能是他終於在逼仄的、萬般艱辛的人生路上可堪藉助的「武器」,解脫自己的同時製造整體的控訴。
從雲淡風輕掩飾仇恨的遺書行文,再對照現今從他的死亡事件中扯出的那些罪與罰的條線看,劉學州實現了他的「目的」,一種用愛而不得的語言所裝飾的無邊恨意,一種用死亡結界籠罩那麼多「仇家」的生死反轉,他成了一位握有審判權的死者。
評論者願意用生花之燦爛,來假定劉學州沒有品嘗過的人生好味,引為無法開解的遺憾。而誰都知道,悲劇色彩是這一套敘事的唯一底色,怪罪他人是這種敘事渲染共情的強大力量。說到底,消極看待他的死亡,興許是一個人一邊將死亡儀式化,一邊在開的玩笑。
正是在這一層意義上,劉學州在飽受同情的身後亦前所未有地被投入巨大的「誤解」中。包括這篇,可能也是強作解人之談。但一個區別在於,人們用他薄弱的、不被愛與支持的生來悼念他,而極少想到用他自主的死強調了自身,一個在最後不再寄望他者、只堅信自己的人。
劉學州終其短暫一生,是活在劉學州這個名字下的受苦之人,而他尋親的冒險經歷,以及對生父母轉瞬即逝的熱情,並未能讓他走出那個荒廢十數年的丁晶之名。一直到自戕於海邊,他終於走出了那個名字的羈絆,儘管代價巨大。
劉學州用某種深沉的怨念,繼續在生者的世界維持其名字的流傳。許多人厲聲要求這樣那樣的反思,怒斥這樣那樣的做法,但直到最終時刻,劉學州都將心靈的那部分完整隱藏並決絕帶走,似乎除了抱以憤怒無法接近這個飽受摧殘的靈魂,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的原意。
活着的人繼續從劉學州之死中汲取批判力量,要麼總體打量,要麼分類攻擊,為着各自理想世界的定義彼此爭戰不休。並且,有人繼續從尋親模式處進擊,扮演劉學州賦予的復仇使者的角色,從法律的、倫理的角度呼喚某些復仇的出籠。
怎麼製造且利用復仇這個聲勢,是否只是文學的想象呢?也許,劉學州在他的死亡事件可能比其他人想的都多一些、遠一些。現在,他成了那個不接受反駁的人,那個擁有權柄的虛無之刃,某些生者為配得上傳說中潔白無瑕的良心,似乎發出了狼嚎。
題圖當代水墨,@禿頭倔人(李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