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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周六舉行的第一屆文景歷史寫作獎頒獎典禮上,許知遠以「一個業餘者的嘗試」發表了主題演講。許知遠的作品《青年變革者:梁啓超(1873—1898)》被評為第一屆文景歷史寫作獎十強作品,單讀出品的《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驛道上尋找西南聯大》也在此列。在演講中,許知遠談起自己寫作梁啓超傳第二卷時的經歷和困惑,分享了他對歷史和歷史寫作的理解。

VOL.18/ January14, 2022


一個業餘者的嘗試
演講:許知遠

我想建議下次頒獎可以在晚上舉行,大家可以先喝點,再坐下來聊。因為我覺得歷史不僅是清醒的、旁觀的,也是強烈的、介入的,甚至充滿胡鬧的,那也是歷史非常重要的一部分,甚至是最主要的一部分。

今天來這兒其實很高興,因為這裡有一些是我的師長,有的是親老師,我選過他們的課,或者讀過他們的書。他們也是中國歷史寫作新的方式的開創者。我也看到了我的同齡人,還有更年輕的一代。我看到了一個小小共同體的誕生。對於任何學科也好,門類也好,一個共同體是多麼重要。我們看到彼此間的鼓勵、激發、批評,可以誕生新的創造力。

我在這裡講「一個業餘者的嘗試」,是對我自己某種意義上的定義,也跟我最近的困惑有很大的關係。我正寫到梁啓超 1902 年在橫濱創辦《新民叢報》,恰好距今 120年。他就是在《新民叢報》上開始談論新史學的,他認為中國史學經歷了一場革命。現在 120 年過去了,正好是兩個輪迴。從那個時代起,從 120年前,我們慢慢開始被一個現在已經被接受的線性的時間觀主宰。

許知遠在演講現場

我翻閱那本雜誌的時候陷入了非常多的困境。那裡談到了新的歷史的觀念、新的地理的觀念,雜誌封面上還印了拿破崙和俾斯麥的肖像,可以看得出當時的時髦感。我經常感到某種困惑,我想找到一把鑰匙,就是梁啓超在 1902 年的橫濱和東京,他到底怎麼樣理解這些雜亂的知識。這些知識從國外流到日本,又從日本轉進當時的中國,從康德到盧梭,再到達爾文,以及德富蘇峰的一代,所有這些傳統,如此龐大的信息量,梁啓超都要消化。

當時的人都沒有經過我們現代的學術訓練,他們以高度業餘者的方式去思考、去想象。這些觀念有什麼關係?從這個語境當中理解達爾文到底意味着什麼,斯賓塞意味着什麼?現代匈牙利是怎麼建立的?他們怎樣想象自己的故土?一個匈牙利的流亡者怎麼面對自己國家的重建?這又給中國的重建帶來一種什麼樣的想法,什麼樣的刺激?我陷入到這樣一個龐雜的網絡當中,試圖去理解歐洲歷史,理解所謂現代人權的興起、現代國家的興起、現代憲法的產生,進而去理解這些理念如何經過權力的流轉來進入到東京,進入到一個中國年輕人的心裡。



這些理念我在大學裡多少讀過,西方政治思想史也好,盧梭的《社會契約論》也好。平時也會用其中的概念、名詞,但說到「social contract」究竟怎麼去理解,現在我突然發現自己對這些思想、這些信息的認識是如此模糊不清。所以這使我陷入空前迷惑的此刻,也是對我整個知識結構重新校正的一個過程。

在抽象的思想概念的理解方面,我並沒有那麼敏感的天分。怎麼面對這樣的困惑呢?我覺得對我來說,到現場去,算是一種自我挽救的方式吧。這跟我的個人際遇也有某種暗合。

2020 年初,我去馬來西亞旅行。很快疫情爆發,我就開始了漫長的滯留在海外被迫放逐的生活。開始是在馬來西亞,我去了檳榔嶼。孫文、康有為、梁啓超都在那裡流亡過。我就開始想象那樣的一個英國人留下的殖民世界,也是馬來西亞多種族共存的世界,那種熱帶的感覺,當時也有一場全球性的鼠疫正在襲來。我還發現了中國現代醫學的創始人之一,在哈爾濱抗疫的口罩的發明者伍連德,他就出生在檳榔嶼。

我想象一個多世紀之前,孫文和康梁等人去馬來西亞籌款,那裡的海外勞工、海外商人,是他們最重要的物質和精神上的基礎。他們去到那裡,說服當地華人接受這些新理念,然後用海外力量促使國內力量發生變化。他們在那裡吃什麼樣的食物呢?他們怎麼樣看待那個世界呢?



我就這樣一路遊蕩到了東京、橫濱,後來去了夏威夷,趕上全球疫情剛剛開始。恰好是在 1900 年,也是 120 年前,當時梁啓超也曾經去過夏威夷。他原本準備從夏威夷去美國本土,但當時席捲全球的鼠疫正從廣州出發到香港,然後蔓延到美國、歐洲,最後在 1910年穿過西伯利亞來到了哈爾濱。1900 年時,鼠疫來到了夏威夷,當時叫檀香山,梁啓超無法展開他的行程,只得滯留在檀香山。鼠疫大流行的時候,夏威夷剛剛成為美國的一部分,也存在一個臨時的過渡性政權,也是一個重大變革發生的時期。興中會為什麼是在夏威夷創辦的?這些人又是怎麼理解遠方的中國正在發生的變化呢?

每個人都是按照自己的方式來想象世界的。在檀香山,本地的居民們並不把中國人作為異端,白人也只是很少一部分,他們很少參與政治的變化。原住民們看到自己的國王去世、女王被廢除,他們在更小的世界裡更容易捲入政治當中,所以他們有政治覺悟,又受到基督教的影響。梁啓超到來的時候,他目睹整個唐人街被毀,感覺到一種新的羞辱。因為當時檀香山政府認為中國人跟病毒有關係,所以封鎖了整個唐人街,又認為消滅病毒只能靠火燒,而在焚燒一個染病華僑房子的時候火勢失控,整個唐人街都在大火中被燒毀了。當時梁就在這種情況下,去遊說當地華人如何建立一個現代的中國,幫助他們應對外來世界的羞辱。


焚燒在唐人街的染病房屋,檀香山

梁還在那裡陷入了一場戀情。如果你在旅行當中不斷看到景色的變化,你是多麼渴望一些溫情的更私人化的感受啊。因為梁的日常生活被公共性所左右,他整個人被一種恐懼、焦灼,一種總是在漂泊的感受所占據着,他被傳統的價值系統、讀書的方式,包括家庭的倫理死死控制着,除了在詩作和朋友的信中,或者偶爾和朋友相聚,他很少展現自己的情感。這樣一個才 20 多歲的年輕人,他面對某種意外的情感,或者說一份遲來的愛情,他腦中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聯想和感受。後來他還寫了 24 首詩來回顧這場戀情。

對我來說,重要的是怎麼樣感受到這些歷史,怎麼樣讓他們成為我們生活中的某種存在和延續。歷史從來沒有真正過去。就像當年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說過,「過去從未消逝,它甚至從未過去」。我在來之前讀到阿克頓勳爵(Lord Acton)說的話,原句我記不得了,但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大概的意思是,在現在看來,可能歷史寫作是一種相對邊緣的寫作方式,儘管在場的每一位都有自己的雄心和信心。但其實歷史寫作從來不只是一種寫作,從來不只屬於歷史,歷史寫作也是一種觀察世界的方式。通過這個維度,我們不僅關注歷史本身,還可以關注整個社會的命運,關注每一代人的變化。期待我們從這裡開始,也期待下一屆更好!謝謝!




▼青年變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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