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凌晨，韓國中央選舉管理委員會發布總統選舉投票結果。來自韓國最大在野黨國民力量黨的尹錫悅贏得大選，將成為韓國第20屆總統。尹錫悅其人若何，可以先通過一件小事簡單了解一下。之前在參加競選活動時，尹錫悅團隊為他制定的拉票口號是：這句話出自《吳子兵法》。「吳子曰：『凡兵戰之場，立屍之地，必死則生，幸生則死。』」意思是在遇到危險時，不怕死就能生存。不過是總統選舉，有沒有必要搞到又死又生這麼血腥，像是去參加魷魚遊戲？放在其他國家確實沒必要，不過就青瓦台的殘酷程度和尹錫悅本人的經歷而言。
想自比吳起，尹錫悅差得還遠。兵神吳起，那可是歷史著名狠人。吳起先後在魏、楚變法，立下不世之功就不提了。單說楚悼王死後，吳起前去弔唁，竟遭到楚國保守派貴族們刺殺，身中數箭。眼看活不成，吳起拼着最後一口氣逃到停屍處，拔出身上的箭插到楚王屍體上。追來的貴族們傻眼了，按照楚律：麗兵於王屍者，誅三族。即便是死，也要在死前把仇報了，這就是吳起的用兵之道。現在來看，尹錫悅還沒有自比吳起的資格，他的前輩文在寅倒差不多。尹錫悅和文在寅關係很微妙。尹錫悅在競選期間主打「反文在寅」牌，包括反對文在寅力推削弱檢方權力的司法改革，並表示「將清算前政府貪腐案件」。中文互聯網為尹錫悅貼上的最大標籤之一是「反女權」。此前他在社媒上表示，將廢除以促進性別平等為宗旨的女性家庭部，又公開宣稱女權運動是韓國低出生率的原因之一。利用性別矛盾讓尹錫悅抓住了年輕男性這塊基本盤，在他和最大競爭對手李在明的選票中，年輕男女的支持率分別接近60%。雖然割裂，但旗鼓相當。尹錫悅最後勝選的優勢不足1%，選票差距只有20多萬張，關鍵的1%領先在於首爾地區。
文在寅執政期間，韓國房價增速世界第一。單去年第三季度，韓國平均房價就同比暴增23.9%，全年上漲19%。這在首爾廣大的中產階級群體中引起強烈不滿。大張旗鼓地「反文在寅」讓尹錫悅贏得關鍵選票，但曾幾何時，尹錫悅還是文在寅手下的得力幹將，深受其賞識。在2016年朴槿惠「親信干政門」一案中，尹錫悅擔任特別檢察組組長，將前總統朴槿惠和其「閨蜜」崔順實送進監獄。尹錫悅在此案中表現出的積極性深受民眾讚揚。2017年文在寅上台後，尹錫悅升任首爾中央地方檢察廳廳長，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是對前前總統李明博貪腐案展開調查。在李明博一案中，尹錫悅坐鎮指揮，最終這位16項罪名加身的前前總統獲刑17年。尹錫悅從此坐實「鐵血檢察官」形象，被文在寅政府一路提拔為檢察總長。
尹錫悅傳奇的政治生涯，構成了韓國總統宿命輪迴的其中一部分。2008年，李明博剛上任總統就對前總統盧武鉉展開調查，次年盧武鉉在絕望中跳下懸崖；2017年，文在寅就任總統後第13天朴槿惠案開審，4個月後開啟對李明博的調查。尹錫悅在其中扮演了「終結者」的角色，已經親手送走了兩位前總統，現在又盯上了現總統。如今他自己也當上了總統，「必死則生」的信念，能幫他逃過青瓦台的詛咒嗎？生命的最後一刻，吳起趴在楚悼王屍體上大喊：「群臣亂王」。固然有嫁禍之意，但未嘗不是內心的真實想法。對韓國而言，「青瓦台魔咒也並不是什麼玄學。總統們下場淒涼，跟吳起變法失敗的原因何其相似，無非也是這四個字：從盧武鉉到文在寅，乃至更早之前的盧泰愚、金泳三和金大中，韓國幾十年間數任總統好則千夫所指、差則鋃鐺入獄，更有甚者一命嗚呼的背後，其實飄蕩着同一個身影。1987年，盧泰愚當選韓國總統。同一年三星創始人李秉喆離世，三子李健熙成為第二代掌門。盧泰愚是韓國政治民主的開拓者，不過他延續了軍政府時期對大集團的餵養政策。1988年，盧泰愚政府全面放開對銀行和非銀機構利率管制。金融自由化和政治民主化同步進行，使韓國政府和財閥的實力慢慢失去平衡。後者不再受到政權絕對控制，盧泰愚就是最典型的例證。1991年，盧泰愚下令要求現代集團補繳稅款，錢沒要到，反而被鄭周勇召開記者發布會，揭露每年收數十億韓元政治資金的醜聞。1993年，盧泰愚卸任，兩年後便被捕入獄。1997年，盧泰愚因「叛亂及內亂」和「收受賄賂」被法院判處17年有期徒刑，罰款2628.9億韓元。同一年，李健熙因向盧泰愚9次行賄250億韓元，被判2年監禁緩期執行。第二年，李健熙被新任總統金泳三特赦。
金泳三哲學系出身，號稱「文人總統」。吸取前幾任總統的慘痛教訓，金泳三執政時期大打反腐牌，推出金融實名制，想切割政府與財閥之間的聯繫。正是在他授意下，檢察院從軍政府時期一個有名無實的部門支棱起來，才有後來尹錫悅之類的人物，這是後話。用反腐鞏固權力的想法確實不錯，但做起來談何容易。1997年1月，「韓寶事件」爆發，金泳三之子金賢哲涉嫌受賄被捕入獄，成為韓國歷史上第一位入獄的現任總統之子。金泳三在一片唾罵中下台，繼任者金大中延續了反腐政策，並修訂《韓國銀行法》收緊財閥低息貸款額度。意料之中，2002年，因三個兒子先後受賄入獄，金大中黯然隱退。2003年，盧武鉉上台。在韓國所有總統中，盧武鉉和文在寅這對亦師亦友的平民總統最為特殊。他們出身低微，身上帶有理想主義色彩。2004年，盧武鉉通過《輿論改革法》，打破新聞控制和壟斷。兩年後掀起「廉政風暴」，一口氣下馬8位國會議員。任期最後一年，在三星律師金勇澈曝光李健熙行賄和逃稅之後，盧武鉉依法判處後者有期徒刑3年緩刑5年。兩年後，李健熙再次被新任總統李明博特赦，一天牢也沒坐。一生清廉的盧武鉉卻被查出妻子收受100萬美元賄賂，悲憤中跳下懸崖。文在寅繼承盧武鉉的意志當了5年總統，如果不出意外，我們很快就能看到他的下場。
尹錫悅畢業於首爾大學法學系，在檢察官系統混跡20餘年。因此不但對經濟、外交一竅不通，且是唯一一位沒有國會議政經歷的總統，即所謂「政治素人」。但從他的過往言論中，可以看出來相當明顯的政治傾向。首先是在外交政策上。尹錫悅主張以韓美同盟為基石，對朝、對華問題採取更加強硬的表現。比如提出增加部署「薩德」系統、尋求加入五眼聯盟、先發制人打擊朝鮮等。其次是在經濟政策上。曾多次發出過「每周工作120小時再盡情休息也可以」，「非正式合同與正式合同差不多」，「廢除女性配額制」等爭議言論。盧文在執政理念一脈相承，外交上，兩人都曾徒步跨過三八線，重啟南北談話致力於改善韓朝關係。都主張從美軍手中收回戰時指揮權，盧武鉉更是下馬親美外長。經濟上，文在寅政府確定的路線是「以收入增長帶動經濟增長」，因此連續5年提高基本工資，並且在歷屆政府中唯一兩次上調所得稅和綜合房產稅。
尹錫悅則信奉經濟自由主義，自稱受美國經濟學家、諾獎得主弗里德曼所著《資本主義與自由》的影響，反對政府對經濟進行干預。這反而與李明博的施政理念不謀而合。在李明博任中，政府對企業的管制進一步下調，勞動和金融法規更加靈活，企業和富人階級的納稅負擔更輕鬆。李明博主政期間，韓國前20大財閥資產占GDP比重從2009年的75%提升至2011年的85%。此外，李明博任期內總共進行了包括三星李健熙、現代鄭夢九、SK崔泰源在內的6次特赦。從李明博到朴槿惠再到尹錫悅，韓國總統與財閥之間的天平越發傾斜。文在寅是個異類，他是盧武鉉為韓國留下的遺產，以「抬棺死戰」的決心進入政壇，但仍要吞下失敗的苦果。或許也是天公不作美。疫情之下失業、通脹成為困擾各國的難題，文在寅的種種努力，在失業潮和飆漲的房價之下顯得不堪一擊。
去年年底，朴槿惠得到文在寅的特赦。更早之前，三星太子李在鎔坐了7個月牢之後被特批假釋出獄，據傳特赦也正在路上。大家都看得出來，文在寅正在為自己的離任生涯鋪路，其實這是無奈之舉。2020年，文在寅的潛在接班人、首爾市長朴元淳離奇死亡，引起轟動。文在寅曾在記者會上表示，想退休後重新做一個被遺忘的人，回歸鄉村。可是，尹錫悅會讓他如願以償嗎？說來有趣。文在寅為了破除「青瓦台魔咒」做了不少努力，比如削弱檢察院職能，讓它不再成為政治打擊報復的工具。但這恰恰成為他和新任總統尹錫悅最大的分歧。當初，尹錫悅因為強烈反對文在寅削弱檢察院權力的司法改革，在韓國政壇引發了轟動一時的「法檢之爭」。從文在寅口中「我們的檢察長」一躍成為他最大的政治對手，尹錫悅憑藉與文在寅的對抗收穫了最大的政治資本，此後在年輕人中的支持率一路走高。而尹錫悅呢，渴望通過變革解決就業、放假、男女對立困境的年輕人因為對文在寅的失望，從而把票投給打起「新老交替」旗號的尹錫悅。但從目前的局勢來看，無論文在寅還是給把尹錫悅送上總統之位的選民，恐怕都很難實現自己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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