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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紀的第3個十年,世界迎來「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在這種需要奮鬥的時代,為何年輕人仍高喊躺平?這其中不僅有年輕人自身的問題:浮躁、焦慮、心理承受能力不強,也有時代的特點:內卷、割裂感、分配不均……
在大多數人眼裡,年輕人應該是積極向上的。「心裡有火,眼裡有光」是B站《後浪》描述現代年輕人的樣子。但在積極向上的主旋律之中,卻有那麼一支「躺平」的曲調久久不散。
據國家語言資源監測與研究中心此前發布的報告,2021年度十大網絡用語是:覺醒年代、YYDS、雙減、破防、元宇宙、絕絕子、躺平、「傷害性不高,侮辱性極強」、「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強國有我。10個詞中,不乏相互矛盾的,比如「強國有我」和「躺平」。
來 源:致極未來企業家
(ID:gh_ab5513fc1580)
「躺平」和「佛系」是兩種狀態
王勝:2021年有一個年度熱點詞叫「躺平」,說的是做什麼事情都波瀾不驚、無欲無求的狀態。想問問許教授怎麼看待當代年輕人「躺平」的現狀?
許紀霖:我很早就關注了「躺平」這個詞彙。去年夏天,復旦大學哲學學院召開了一個關於「躺平」的學術研討會,我也參與其中。可以看到,「躺平」作為一個很熱的現象,也受到了思想界和學界的很多關注。
我首先關注的是誰在說「躺平」,我發現一個現象,不知道你注意到沒有,說要「躺平」的都是90後的年輕人,之前那些年齡段的說得比較少。因為在「躺平」之前,還有一個詞叫「佛系」。看起來,好像「躺平」和「佛系」差不多,都不是那麼積極的,像儒家那種「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
但是其實,「躺平」和「佛系」的差別是很大的。這個差別在哪裡呢?「佛系」是主動的。我發現,佛系青年主要是80後。80後不管怎麼樣,趕上了一個尾巴,就是想成家的時候,北上廣深的房子還是買得起的。
所以那個時候,哪怕是一個外地的青年到上海來工作,決定要結婚,也可以成功。所以80後還算幸運,他們在中國的一線城市打拼,可以做到比較體面的位置,拿到比較體面的收入。當然他們賺的是辛苦錢。
在撐不下去的時候,他們會說,就「佛系」一段時間吧,我認識好幾個年輕人從四大辭職,說先玩個兩年,喘口氣,再到某個公司、企業做財務總監。在那段間隔,他們去過佛系生活。
一個自覺選擇的人生,叫「佛系」。有點像莊子式的活法,我不那麼積極進取去打拼,我暫時退出來,去追求一種比較符合自己內心的瀟灑自如的生活,這叫佛系。
但是「躺平」不一樣,「躺平」都是被迫的。前年B站5月4日拍了一個《後浪》的電視片,讓何冰唱了一首關於後浪的讚歌,這個讚歌出來以後,叫好的是那群已經「三十而立」的80後。
他們已經成家立業、雄心勃勃,覺得他們代表中國的未來。他們的足跡遍布全世界,到巴黎、到京都。但是這個「後浪」讚歌,在90後那裡沒反響,90後說,這和我們沒關係。果然一年以後,他們被迫「躺平」。
為什麼?「躺平」不是他們不想奮鬥,而是發現奮鬥了沒用。再奮鬥,依然是996,依舊是苦日子。這是其一。
其二,普通年輕人要成家立業,但是一線城市的房子買不起。首付雙方父母再湊錢也不付起,所以這些90後的年輕人說算了,我們只能「躺平」了。
所以他們「五不」:不談戀愛,不結婚,不生孩子,不買車,不買房。我就做一個低端消費者,自己工作過得去,也不要高檔的享受,也不要抱有什麼夢想希望,也拒絕各種人生小目標,這就是今天90後相當普遍存在的「躺平」。但是我特別要說,這種「躺平」是被迫的,不是主動的,是一種無奈。
所以從這點而言,我們首先要理解「躺平青年」為什麼要「躺平」。
當代青年究竟為什麼要「躺平」?
許紀霖:這個躺平背後,其實是源於另一個熱詞「內卷」。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被內卷了。無論在公司,還是在學校,無論是老闆,還是職員,無論是老師,還是學生,都感覺被「內卷」了。
還有一個詞叫「困在系統中」,原來這個詞是指外賣員被系統的大數據困住。但是現在發現,好像每個人都被系統困住了。系統無所不在,系統就是經過計算的大數據,榨乾人的每一滴血汗、每一分每一秒,這就叫「困在系統當中」。
問題是如果「一份耕耘、一份收穫」,年輕人也認了,但是年輕人突然發現,收穫和付出是不成比例的,所以他們只能採取一種消極的姿態,叫做「躺平」。「躺平」不是說不干,但是他們不再有詩與遠方,不再幻想,不對自己的未來再有期待,採取的一個姿勢就是躺平。躺平是「苟且」。
王勝:但是我們知道,年輕人不太可能心甘情願地「躺平」,他們一定會在情緒上有所宣洩。那麼從文化角度來看,90後、00後會用什麼東西來表達躺平的感受呢?
許紀霖:他們沒有好心情,所以他們不可能用詩歌來表達內心的不滿。我們要理解:只有內心充滿着歡愉的時候,人才會寫詩。如果他們要寫詩的話,他們寫的詩一定會充滿了仇恨。因為我發現,雖然他們號稱,口口聲聲說要「躺平」,實際上內心是不平的,所以我把這種狀況稱為「身躺心不平」。
這個仇恨是對「系統」莫名的仇恨,就像過去馬克思說的,早期資本主義原始積累的時候工人仇恨機器,把機器搗毀了。
現在的年輕人也有很多仇恨的東西:第一,他們仇恨「系統」,覺得大數據和算法是讓他們這麼「悲摧」的罪魁禍首;第二,他們仇恨富人,覺得機會都被富人拿走了,有一種仇富心理;第三,他們仇恨精英,因為精英老是描述一幅美好的圖畫,把虛幻的東西呈現在他們面前;第四,他們仇恨上一輩的人,覺得是他們往上升遷的天花板。
90後「躺平」的那些人,很多人內心充滿着一種焦慮所產生的仇恨。你在網絡上看到一些很激進的話語,有時候會覺得有點恐怖。今天的社會有一些撕裂感,而這種撕裂背後是今天整個社會在各個階層、各個年齡段之間產生的巨大的裂痕。
這個裂痕首先是收入分配形成的,其次是鄙視鏈,恰恰90後這代處於鄙視鏈的下游,他們看不到希望。所以這個問題如果不解決的話,我想恐怕是會有危機的。
而且今天躺平的很多都是年輕人,城市裡的年輕人,甚至還有一些是精英。因為「躺平」不是按照絕對收入算的,是按照自己的期待。哪怕在上海,月收入一萬,也會覺得自己是一個被迫躺平的人。
許紀霖:是的,一萬收入在上海也蠻可憐的,交了房租以後,各種必要的應酬開支,你覺得你是一個負資產者,根本負擔不起別的消費。
當然也有一些送外賣的小哥,月收入4到6千,他期待不高,他覺得比流水線上幹活更輕鬆,他會覺得蠻開心的。這都和人的期待有關。所以我說躺平更多是一種心態,這和人之前付的教育成本有關係,和個人的期待有關係,和家庭、周邊社會的期待更有關係。
躺平不是中國獨有的現象
王勝:我們橫向來看,別的國家發展的過程中,有沒有出現過這種現象?
許紀霖:有一本很有名的書叫《下流社會》,形容的是在日本年輕人中出現了一批不願意再往上游流動的「下流」社會。「下流」是指人處於社會鄙視鏈的底層。
當然現在日本人由於疫情,也不來中國旅遊,但是如果有的話,通常來的都是老年人。日本的老年人,退休金很高,又不為兒女帶孩子,有錢有閒,是最幸福的一代人。
但是年輕人不一樣,好日子已經過去了,他們收入是有限的。所以日本在20年前,上世紀90年代到21世紀初的時候,已經出現了一批「躺平者」。不只是日本,這也是全世界非常普遍的現象。
在美國也是。特朗普的支持者有一些是小鎮的白領青年,覺得經濟發展和他們沒關係。特別是南方的、美國中部的青年,覺得錢都被華爾街、被硅谷賺走了,傳統的製造業已經衰落,要麼找不到工作,要麼找到了工作之後,收入很難維持一個比較體面的生活。
在美國,他們不叫「躺平」,叫「紅脖子」。這群「紅脖子」寄希望於特朗普。因為特朗普迎合了所謂的「躺平者」,用了民粹主義方式,聲稱「與華爾街為敵,與硅谷為敵,與新經濟為敵」,恢復傳統的製造業,要打倒精英,讓美國再次強大。
所以,「躺平」是一個全球化的現象。這輪全球化使得大部分資源流入到新經濟、高科技、互聯網這些行業,而傳統製造業在衰落,這是一個全球性現象,不只有中國是這樣。
努力不一定成功,
但是不努力一定不成功
王勝:雖然「躺平」是一個全世界範圍內的問題,但是每個國家肯定會有一些自身的解決方案。你覺得我們中國的傳統文化對這些「躺平」的年輕人而言,有哪些可以為他們提供治癒或者救贖的方式?
許紀霖:我剛才說,「躺平」是一個心理現象,心理的問題還得用文化的方式來醫治。
通常面對躺平者,我會告訴他們說:你要想好,過去有躺贏的幸運人,躺着把錢掙了,《讓子彈飛》裡邊姜文說的話,「躺着把錢掙了」,但是對不起,今天已經沒有暴利行業了。如果有的話,你也要去尋找,你不一定能找得到,找到,也不一定屬於你。所以沒有「躺贏」這回事了。
現在的人有兩個選擇,第一個選擇積極奮鬥,就像儒家一樣,依然是積極奮鬥,世界這麼大,總是有機會的;第二個選擇是佛系隱退,順其自然,就像道家一樣。
我覺得,一個人的人生,三分靠努力,七分靠命運。但是人只有努力過才知道自己的命在哪裡,如果你沒有達到三分努力的話,不能說你的命是什麼,命的變化是最後一分鐘才產生的。很多人,特別是年輕人,爬到半山腰好像就發現這是命,就開始「認慫」了。
很多我覺得還沒有三分努力過,他就認命了,我覺得太早。我覺得人沒有努力,就不知道你的人生有多少可能性讓你選擇。不要太早舉手投降。
從這點來說,我還是要用儒家的精神來鼓勵當代年輕人。孟子當年比他們慘多了,有宏大的理想,但是鬱郁不得志。孔子講了一句話叫「知其不可為之」,明明知道達不到,但還是去做。為什麼?因為他覺得他做的事情是值得做的。所以不要去想行不行,更多去想值不值得去做。如果你覺得值得去做,你還是去做吧。這是一個忠告。
但是這種忠告通常對很多備受挫折、心灰意冷的人來說,是沒有用的。那我說如果你真的還要躺平的話,那你真的躺下吧。這個躺下不僅是身體躺下,心靈也要躺下,也就是說你要認慫。
認慫就是從心所欲,聽從你內心的召喚,像佛系青年一樣,換種活法。去讀讀莊子。莊子認為,外在永遠不自由,但是你如果要回歸內心的話,你內心還是有這個自由的。
實際上,我們的人生大部分所從事的、所追求的目標,未必是自己想要的,只是父母要我們這樣做,老師要我們這樣做,社會輿論讓我們這樣做。那個既然要躺平了,就去想想,我到底要什麼?
你會發現,大部分讓你非常勞苦的目標未必是你內心想要的。然後你真正開始尋找你想要的東西,你會發現:其實人本沒有這麼多欲望,沒有這麼多需求,可以做一個甚至是清心寡欲的人,打一份過得去的工,只需要做喜歡做的事,就能擁有良好的心態,擁有了一種莊子式的活法。
莊子在《逍遙遊》里問過一個問題,說:大鳥和小鳥誰最幸福?大鳥能力很強,鯤鵬展翅九萬里,小鳥只是一個麻雀,從這棵樹跳到那棵樹,一般人都覺得大鳥更幸福,但是莊子的回答不一樣,莊子說:小鳥和大鳥一樣幸福,因為小鳥也在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且按照它的能力也做到了,所以它同樣幸福。這就是一種「佛系」的活法,人可以活成不同的樣子,但是在幸福這件事情上是等價的。
最後還是一個有關「選擇」的問題。人不能什麼都要,什麼都要,等於什麼都要不到。你說傳統文化可以幫助你,但是你也不能什麼都要。儒家和道家這兩面,你得選擇一種。或者你可以儒道互補,在人生比較順利的時候選擇儒家,在困境中選擇道家,後退一步海闊天空。
人生就是要有兩手:既要有積極的一手,也要有瀟灑退隱的一手。你想中國人怎麼活過來的,還不就靠儒道互補撐過來的嘛,你的老祖宗未必比你今天更幸福,但是他們知足者樂命、知足者幸福,他們也活得挺開心。
實際上,今天現代人碰到的困境並不是第一次出現。就困境而言,人類的普遍困境是一樣的,古人也碰到過,老外也碰到過。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時代在變化,但是人性是幾乎不變的。我們今天碰到的困境都與人性有關,同樣的問題,你所能夠開出的答案和藥方是相似的。這就是說傳統的智慧為什麼到現代社會還是有它的價值,道理也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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