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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有人長期癱瘓在床,是一種經年累月的研磨,病患會在無望中暴躁、自棄,對家人來說,照顧病人也是一種生死疲勞。今天故事主人公的父親遭遇車禍癱瘓,這一事件蔓延到他的整個青春期,疏遠、逃離,潰爛的父子親情經歷了歲月的滌盪,最後又尋回了羈絆。

扭曲
父親存了30多片安定藥片,藏在枕套里打算服藥自殺。

母親發現父親的秘密,已是他開始存藥一個多月之後。多虧那天陽光很好,父親推着輪椅到院子裡曬太陽,母親決定收拾一下家裡。她拆開父親的枕套,幾個藥片掉落,再仔細翻找抖落,一大堆藥片被翻了出來。

自父親6年前出事,母親跟着經過太多風浪,雖然是第一次發現父親有自殺的計劃,但發現藥片後母親倒也沉住了氣。趁父親在院子裡沒有覺察屋裡發生了什麼,她冷靜地捧着藥片來問我:怎麼辦,是等你爸回來問他,還是我們自行處理?

我趕緊和母親說,把藥扔了,也把枕套洗了,之後什麼也別說,但是之後爸爸吃藥,我們一定要盯着他咽下去。我沒辦法和母親一樣冷靜,震驚父親竟然靜靜計劃自殺一個多月了,而我絲毫沒有覺察。同時我覺得後怕,如果不是這次的意外發現,我可能會在不久的將來突然失去父親。

等父親曬夠了太陽,我推着他回到屋裡。那個枕套,就泡在衛生間門口的水盆里,父親看到時臉色一變。我見了,趕緊說:枕套髒了,先在水裡泡會兒,一會兒我來洗。隨後我把水盆搬到了衛生間裡。

那是2010年,時父親因車禍癱瘓六年,也得了抑鬱症,醫生建議他,可以用點安定藥地西泮片協助入睡。即使如此,他平時的睡眠時間也不過4小時,夢囈的情況非常嚴重,有時甚至在睡夢時高聲呼喊。在我們發現藥片前一個月,他開始和我母親講想要一些安定片「幫個忙」。母親就去醫院給他開藥買藥,每次開三天用量的藥回來,交給父親自己服用。

我們母子那時候已經警覺,父親的睡眠並沒有糟糕到要加量的地步,對更多藥物的需求可能是別有所指。但事情沒到眼前,我們終歸不敢也不願多想。直到發現父親把藥省下來藏在枕套里,我們才不得不面對事實:父親真的在計劃自殺。

飯後,我回到臥室休息,聽到父親轉着輪椅進了衛生間。微微抬起身,我看到他一隻手扶着輪子,俯身用另一隻手去翻動水盆里泡着的枕套。似乎是發現枕套里沒有藥片的痕跡,他轉動着自己的輪椅回到了客廳中,故意摩擦手掌發出聲音,裝作剛洗過手的樣子。我躺下,輕吁了一口氣。我猜,父親是以為藥都被水泡化了,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吧。

我10歲那年,車禍毀壞了父親健全的身體,也撕裂了他的生活。

父親以前是農機局科員。2004年7月,他開車下鄉進行農業生產調研,路上遇到一輛剎車、方向盤失靈的對向來車,兩車發生相撞。這起事故中,父親有他的過失,他沒有繫上安全帶,從而付出了足以改變人生的巨大代價。

圖|事故現場勘察照片

事故重創了父親脊椎11-12節受重創,在他全身留下大面積挫傷。送到醫院時,醫生無法判斷脊髓的受傷程度,但也知道父親癱瘓已成既定事實,讓父親做好長期輪椅生活的準備——想要完全康復,小半靠努力,大半靠運氣。那段時間家裡人都去了醫院,還在上小學的我沒有父母照顧,被送去和姥姥生活,在陌生的環境裡,我時常感到恐慌和孤獨。

兩個月後,父親出院。我一大早迫不及待回到了闊別兩個多月的家。那時我已經開學一周。從爸媽走的那一天算起,他們一共走了87天,我仔細記着。

大人們從醫院裡回來了。眾人用擔架把父親抬進了裡屋的床上,之後,他們在裡屋忙前忙後,我站在屋外,內心忐忑,幫他們接一些車上拿下來的東西,後來乾脆躲進了側屋。我有點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再面對父親。我不由得想,他還是車禍前的那個他嗎?

剛從醫院回來時,父親熱切期望恢復。家人給他在屋子裡擺上類似雙槓的裝置,方便父親在家裡進行康復訓練。之後的日子裡,父親會在腿上綁上沙袋,在我和母親的攙扶下做站立訓練。由於腰部以下喪失了知覺和肌張力,父親的雙腿無法用力,只能靠雙臂支撐整個軀體直立。每天上午,父親都要以這樣的方式鍛煉兩個小時。

鍛煉了一月有餘,父親的腰部以下還是沒有任何感覺,大小便失禁也無改善跡象,父親感受到強烈挫敗感,還說過「我才38歲就站不起來了嗎」這樣的話。

一次鍛煉結束,父親躺在床上和我翻看相冊,翻到一張幼年時我尿床後拍的照片,父親嘆了口氣說:「我現在和你小時候一樣了。」然後他合上相冊,讓我放回書架上。我抱着相冊,到隔壁房間繼續翻看,看到了父親過去遊歷各地山川的照片。在五台山、洛陽、濰坊、長沙等地,都有他的留影,我才知道父親從前很愛跋涉山川。

圖 |父親曾經遊歷的存照

相冊的最後,是父親和母親在影樓拍的婚紗照。母親見我翻到這些照片,指着說,父親當時穿的內襯,其實是他打籃球時穿的衣服,拍照的時候實在沒什麼得體的衣服,就拿籃球服來充數。年輕的時候,父親很喜歡叫上朋友們去附近學校的籃球場打籃球。後來有了我,他就很少去了。知道父親曾經是一個熱愛運動和出門遊歷的人以後,我心裡泛起了強烈的憐憫感。

車禍之後,父親除了每年定期去醫院檢查幾次,其他時間都待在家裡。車禍給父親帶來的折磨從肉體蔓延到精神上,一點點把他改造成另一個人。

為了治療和康復,家裡產生了大筆開銷,這讓父親格外重視金錢。他拒絕我們給他買任何新衣服:「什麼衣服反正最後都會尿濕,浪費那錢幹什麼。」也拒絕我們給他換新輪椅,後來,甚至拒絕再去醫院進行康復訓練。他開始沉迷彩票,在本子上寫滿數字、畫各種各樣的折線圖分析所謂中獎號碼的趨勢,妄想着暴富。他還越來越不想見生人。從前父親和朋友們去打籃球,周末能打一天。車禍後,球友們來拜訪他,他非常拘謹,很排斥他們帶來的禮品。

由於父親是在出差路上出的事,他被認定為工傷,原單位保留了他的崗位和基本工資。父親內心總認為這是一種施捨。單位的領導和同事來看望他時,他的話語裡總是透着謙卑,在他們走了以後父親又埋怨,如果不是自己出了事,早就做了某某職位。

他對肇事者的憤怒一點點爆發。身體狀況好些後,他開始搜集證據,撰寫厚厚的材料,申訴後續賠償事宜中,他認為的不公的事宜。長期的努力有一些成效,父親的案子在某一年被列為重點案件由我們當地部門督辦,工作人員在我家做了大約一個月的調查,後來補償了一些錢,還留下一份讓父親有些不知所措的「息訴罷訪承諾書」。

父親的熱心、勇敢、持家以及對籃球的熱愛,一起被消耗殆盡。而我無法想象,一個過去能跑、能跳,四處闖蕩的人,被困在輪椅上之後要如何繼續生活,對父親的未來充滿了不安和懷疑。

逃避

那場車禍不僅折磨父親,也借父親的憤懣,把我們的家弄得陰翳盤旋。

以前父親是熱愛生活的人。總是父親送我上下學,放學時我坐在他的自行車后座上,抱着他感受耳邊拂過的風。周末父親會帶我到屋後的消防隊訓練場,玩裡面的訓練器材,也會陪我在周五晚上一起看那時風靡的綜藝節目「幸運52」。有次他下鄉調研,還專門打回電話來,告訴我他記得周六電影頻道會播放哈利波特,讓我不要錯過。

車禍後,我謹慎地面對父親,小心翼翼不讓自己做的事、說的話戳中他內心敏感的雷點。但是摩擦不可避免,最終我還是和父親產生了衝突。

父親喪失了勞動能力後,作為教師的母親要承擔起家裡的所有開銷,經常在外工作。父親就負責起了我的學業。和過去不同,他開始難以容忍我的任何錯誤,特別是檢查我的數學作業時,會頻繁大發雷霆。一次我在分數的計算上粗心算錯,父親憤怒地撕掉了一整頁作業,把碎屑甩在我的頭上。我拿着作業的碎片委屈地退出房間,回到臥室流着淚在紙上重新謄寫。

等我改好以後回房間找他,在門口聽到了他在床上啜泣的聲音。我退了回去,從那以後我就很少再給父親看我的作業了。

這件事讓我意識到,我的父親真的和車禍之前不一樣了,他無法再溫和地處理我的錯誤。只消一年,車禍的連鎖反應扣上了新一環,我開始逃避我的父親。

父親遭遇車禍的次年,我上了初中,和陌生的同學、老師聊到家庭時,我對父親的職業和現狀含糊其辭,往往只說他車禍之前的狀況,想辦法更多地講母親。久而久之,父親在我的生活里出現得越來越少。我的同學老師和朋友們沒有見他,人們也很難聽到我提起父親。

為了方便父親能到外面走走,不至於困在家裡,父親出事後,我們買了原來的樓房,搬回了平房。有一天出門,母親推着父親的輪椅慢慢走,我一會兒走在輪椅前面,一會走在母親身後,始終不願意走到輪椅旁邊,更加不願意接替母親去推那麼一下兩下。有時候路上碰見父母的熟人,我都會提前避開,裝作一個和父母無關的人,站得遠遠的,等人走了,我再繼續跟在後面。

這當然都被父親看在眼裡。回去以後,父親問我,「是不是覺得跟我一起出去挺丟人的」。我搖頭否認:「我只是怕走你旁邊輪椅方向不好調整。」父親接着說:「出去一趟其實也挺累的,以後可以你媽媽推着我出去,你在家收拾收拾東西等我們回來就好。」我難以面對出門在外時,路人們向我們一家三口投來的異樣目光,這讓我感到如芒在背。父親這麼說,我如逢大赦。

換到平房以後,家裡的很多設施都不如原先在樓房裡齊全,給生活帶來了不便。父親洗澡就是一個大問題。新屋子的浴室門很窄,沒辦法讓輪椅進衛生間,而長期以來臥床擦拭身體之後,父親沒有得到很好的清洗,還是只能讓我帶着父親到外面的公共澡堂去洗澡。

在父親決定自殺的前一年,發生了一件事。母親讓我推着父親的輪椅出門去洗澡。我們走到第一家澡堂門口,還沒等進門,裡面一位中年女性甩着手讓我們出去,嘴裡喊着,「這地方不收殘廢」。我們沒辦法,從上到一半的台階上下來,繼續走,找到了第二家,這家倒是客氣,但是說門比較窄輪椅進不去。

直到我們找到第三家,店老闆才答允接待我們,這個老闆很好,幫着我一起把父親的輪椅抬到了浴室內。洗完以後回去的路上,我把自己的帽子戴得嚴嚴實實的,悶頭推車走路,不想和父親說話,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了「被歧視」。父親的被歧視感想必更加嚴重,洗完澡回去以後,我們誰都不說話。

從那以後,我和父親之間的溝通明顯更加少了。父親因為洗澡的事一直對我心懷歉疚,又不知道怎樣能安撫我脆弱的心,只能沉默面對我。我將他的沉默更理解成了一種漠視,以為他不在意我的感受,所以決定也使用沉默來「回擊」他。

後來我們之間的話題幾近乾涸。我們不會交流功課,高中知識已經不是他掌握的範疇。世界在飛速向前,而困坐於家中的他對變化一無所知。那段時間裡,如果母親不在家,我們往往一天都不怎麼說話,逐漸地,我也喪失了向父親表達感受的欲望。

某個晴朗的日子,父親被推出去曬太陽。我出門買菜,一轉角看到輪椅上的父親正在和附近小區的人攀談。我下意識避開了父親在的人群,繞了一大圈出小區門,但還是被父親發現了。中午吃飯的時候,他問我,「是不是你不想在外面跟我說話呀?」我否認了,找了幾個理由搪塞父親,其中最荒唐的理由是,我想看看另一條路的風景怎麼樣。

車禍之後,父親的性格原本就變得沉默和乖戾,這件事發生後我察覺到他身上又多添加了一層敏感和狐疑。之後,父親便很少出去曬太陽,他說,不想讓我感到不自在。

父親就這麼一點點在敏感和脆弱中消耗着生命,直到他開始執行他的自殺計劃,隨後自殺計劃被我和母親不動聲色地化解掉。

我一直很內疚為何那天出門要避讓着父親,但想來想去終究還是逃不開那種恥辱感,我羞於在人前和父親共處,羞於讓別人知道自己有個殘疾的父親,羞於應對那些投向父親和我或憐憫或新奇的視線。所幸那時漸進秋涼,天氣已經不適合父親再出門,沒有機會發生類似事件,這件事情也就逐漸被我們放下、淡忘。

由於父親行動不便,他缺席了我人生許多重要的場合。父親後來對我說,他有三個很大的遺憾,第一是從來沒有去學校里開過我的家長會,第二是從來沒有陪我到他曾經去過的任何一個地方旅行,第三是我高考他沒能守在考場外等我。

他覺得自己是個不合格的父親,我回想自己的成長時,也發現關於他參與我生活的記憶都是如此稀薄。這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也感到迷茫:我需要父親嗎、父親需要我嗎?

高考後我到南京讀了大學,出門在外讀大學那幾年,我和父親的關係沒有實質性的改變。

那時每隔一天我會和家裡通一次話,每次都打母親的手機。母親接通後會打開免提,和父親一起聽我講話。大多數情況下,父親只聽,只有個別他感興趣的話題才會說幾句。由於他坐在輪椅上,往往離手機比較遠,我從聽筒里聽到他的聲音時,總覺得他離我很遙遠。

有天壓掉電話後,我突然回想起車禍之前,父親會送我上學、帶我買菜、把我接到單位和我一起下象棋,感嘆之餘,不禁問自己,什麼時候我才能不再逃避自己的父親?

兩百次「公主抱」

大學畢業後我在南京工作了兩年,自覺事業發展不順。2017年底,我辭掉工作,退掉租的房子,準備考研。回家過年前,我猶豫着備考的時候是要住在家裡,還是在家附近租房。母親要上班,平時不在家,想到要長期和父親共處一室,還是感到有些尷尬。

那時候,我們已經因為拆遷從平房搬回了樓房。我常年不在家,母親一個人又無法把連人帶輪椅從樓上一起搬到樓下,父親也就失去了出門的機會。

回家前,我照例跟母親打了一通電話,交待我的計劃。母親在電話里說,如果你想學習,回家裡也挺好。電話開着免提,父親還是和往常一樣不說話,只是靜靜聽着。

那年春節前,我坐火車、汽車,一路拎着箱子回家。上了四樓,敲門,門是我媽開的,隨後她回廚房繼續忙活飯菜。我進門,父親坐在輪椅上,正在看籃球比賽。聽到我的聲音,他回頭,問我:外面冷不冷?」我回了句「冷死了」。隨後他繼續看比賽,我去收拾東西。

回家第一天的午飯,我和父母說起考研的一些事情。我說打算換個專業去考,現在正着手查詢院校和考試的信息,父親說他可以幫我查查,我推脫說,太麻煩了,還是我自己來。隨後的幾天,除了在未來考研方向這個問題上爭執幾句,我和父親沒有更深入的交流。一天下來,我們交流不超過10句.

沒想到,幾天後,父親給了我一個本子,上面抄寫下來七所大學的招考信息,他甚至把每所大學的官網網址都抄了下來。雖然大部分信息我自己已經看過了,但我沒有說,而是鄭重接過這個本子,對父親說了句「謝謝」。

我每天中午午休到一點半起床學習,這時我經常在廚房發現父親在午飯後切好的蘋果或者桃子。那時他在家裡找到了一份線上的工作,幫電視台打電視劇中的字幕。他會在我學習的時候戴上耳機,把臥室門關得嚴嚴實實的,唯恐有一點聲音漏出來吵到我。

父親之後再沒有過自殺的行動,反而每天堅持鍛煉着沒有知覺的腰腿。多年過去,他早已經不用那個雙槓一樣的裝置,腳上也沒了沙袋,改用助步車一點點用腰部肌肉帶着身體向前挪動,從廚房慢慢向陽台進發。每天早晨和下午,父親都要完成20次這樣的動作。

父親的脊椎11節以下仍然沒有知覺,大小便依然失禁,但雙腿的肌肉沒有任何萎縮,血脈暢通。十幾年的鍛煉,讓父親的雙臂格外健碩,它們要接替雙腿的職責讓我父親繼續在人生路上走下去。

春天裡的一天,母親看了看外邊的天氣,提議我:「把你爸爸背下去曬曬太陽吧,天氣這麼好」。我看到父親眼睛亮了一下,隨後擺了擺手,和我們母子說:算了。

突然要進行這麼大面積的肢體接觸,我有些抗拒,也有些害羞。但從父親的眼神里讀到小孩子想被家長帶着出門的渴望,想到搬到樓上以後他已經太久沒出門去了,我突然產生幫完成父親心愿的衝動。

沒有再多爭論,我走到門口穿好鞋,下樓把存放在倉庫的另一隻輪椅擺出院子,然後回到屋子裡來,喊他準備下樓。他穿好衣服,把煙、打火機、手機都揣進自己的衣兜。

我蹲到父親身前,讓父親用雙手環着我的脖子,之後,我用雙手架起他無力的雙腿準備起身。父親的腰沒有力量,他只能用手使勁勒住我的脖子想把自己拉到我的背上,這讓我感到一陣窒息。試了三次之後,我確定沒辦法用背的方式幫助父親下樓。

隨後我把父親放回輪椅上,轉過身說:「我抱你下去吧,沒法背。」然後,我用左手扶着父親的背,右手伸到他的腿彎下,雙手一起發力,把父親抱了起來。父親雙手依然環着我的脖子,輕輕地搭着以保持身體平衡。公主抱,這個有甜蜜名字的動作在父子之間產生了。

車禍後,由於常年癱瘓,加上年齡增長,食慾下降快,父親看起來顯出病態的纖細,胸背處沒有多餘的脂肪。

父親看上去瘦小,抱起來的時候重量仍然出乎我的意料。我用雙手抱起父親後,才發現父親居然如此之輕,我感覺像抱起了一堆骨架。與此同時我意識到,抱在我手裡的,是實實在在的羸弱的生命,是一個54歲的父親。

他的體重只有80多斤,抱起來並不費勁。我仔細踩着每一級樓梯,用「公主抱」的姿勢把父親從四樓抱到了太陽之下。

父親開心地搖着兩側的輪子到了小區中央,然後笑着示意我回樓上繼續學習。我看着院子裡興奮的父親,突然想到小時候能出去玩耍的自己,我意識到,輪椅上愈加年邁的父親其實想要的東西很簡單,無非就是看看鎖在家裡看不到的景色。而我在和父親第一次擁抱之後,開始想要更多了解他的內心,不再一味逃避了。

第二天依然是個大晴天,我主動招呼父親做好下樓的準備,然後出門布置好輪椅。回來的時候父親已經整裝待發,我按照昨天的動作,左手扶背右手插進腿彎把父親抱起來。父親環着我脖子的雙手使勁比前一天輕不少,顯然是對我更放心了。

把父親安置好以後,我把父親推到小區里一塊陽光甚好的空地上。父親說:「回去吧,剩下的我自己能料理。」我說:「我今天陪你在外面坐一會兒」。父親一愣,顯然是沒想到我能這樣,他半開玩笑地說:「你不怕我給你丟人嗎?」

「有啥丟人的,誰身上還沒點小病小痛。」說完,我去門衛那邊要了個凳子,坐在父親的輪椅旁邊。

自父親出車禍後,我第一次安心地和他在外面聊天。不斷有小區裡的人從我們身旁經過,這個時候我心裡還是有一些彆扭,我不斷掃視那些人是不是在注視着我們,最終陪伴父親的想法勝過了這種彆扭,我不想再像當年那樣躲避父親、讓他傷心了。

我留下的舉動,顯然讓父親感到愉悅。他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起這幾年我不在家時,家裡發生的事情。他給我講了他去年上半年做膀胱手術的「趣事」。那時候他因為不明原因腹痛了一年半,一直以為是腸胃的問題,後來疼痛實在難以忍耐就去省醫院做了全身檢查,發現常年坐輪椅,尿道不暢,尿液排不乾淨,膀胱里有一塊雞蛋大的結石。

手術時,醫生說反正下肢沒有知覺,建議不打麻藥,這樣手術傷口恢復得更好些,父親同意了。手術過程里,醫生從腹側進行切口,暴露膀胱後取出結石,由於軀體沒有打麻藥,全身一直在爆發痙攣。等手術做完以後,父親說,簡直走了一趟鬼門關。這些我之前都不知道。

圖 |做膀胱手術時父親在醫院的照片

從那以後,我意識到,要多撫慰關心他的內心和痛苦。中午快吃飯的時候,我推他回到門口,雙手一攬把他抱起來,這回我左手的力道輕了很多,生怕牽扯到他側腹那塊好不容易才癒合的刀口。

後來的日子裡,我抱父親的手法越來越嫻熟,父親對我也越來越放心,手不再抱着我的脖子來保證自己的安全,而我有的時候會刻意加快速度在樓梯上「跑」兩步,把父親驚出一身汗來,事實上我每一步都踩得很踏實。

每次想到父親看着窗外流露出羨慕的神色,心中就有一些隱痛。所以每當晴天的時候,我會去問他要不要下去,他每次都是欣然答應,有時趕上好天氣,連續幾天都會下樓去。

小區裡的人見我父親出來了,都會過來和他攀談,有些人還邀請他去家裡打麻將,我就下樓把他推到別人家裡,到飯點了再把他接回來。回來路上父親會熱情地和我講今天在麻將桌上的所見所聞,分享今天贏了幾塊輸了幾毛。我坦蕩蕩地推着他的輪椅,已經不再重複當年的忸怩模樣。

能夠滿足父親出門願望這個事,填補了我一直以來和父親拉遠距離的遺憾。也讓我意識到,我的內心不是真的厭惡或者逃避父親,只是長期受制於自己面對殘疾父親的羞恥心態。

父親的自殺往事

自從我們父子倆總是結伴下樓曬太陽,我發現離父親的距離更近了,我感受到父親常年康復鍛煉手上留下的重繭,仔細看清了臉上越來越多的棕色老年斑。

我們之間的交流也更多了。一開始父親說話更多一些,說我不在家時他的生活,母親工作上的事情,我就在一旁應和幾聲。後來我也說起我找工作的事,以及逐漸對工作失望準備考研的心態改變。我們重新開始理解對方的生活。

後來,我在家時,只要天氣好,我就會把他穩穩地抱下去,有時我也會把他推到小區外的街道上,推到城郊的公路旁,我想帶他去看看更廣闊的天地。

圖 | 18年夏天我推着父親的輪椅出去時他拍的

一天下午,我推着他沿着公路走,周圍的汽車一個接一個過去,有些司機路過時看到我們時會放慢車速,還有熱心人停下車問可不可以載我們一程,我笑着婉拒了他們,然後繼續往前走。那天下午父親給我講了很多更早的往事。

父親說,我還在上幼兒園的時候,他和一名遠方親戚倒騰布鞋生意。父親把定金匯過去以後,發貨方就沒了音信,後來他和親戚兩人跑到發貨地山東去看才發現,對方壓根沒有廠子,只是一個皮包公司,對方也已經捲款跑掉了。

當初介紹我父親認識發貨方的那個人也聯繫不到。回去以後,親戚的妻子因為錢的問題來我家大鬧數次,每次來鬧之前我都被母親提前接回了姥姥家,所以我不知曉這些。

那段時間他無比痛苦,因為家庭艱難還落了外債,感覺很對不起我和母親。後來父親向單位預支了兩個月工資,把欠別人的錢都還上以後,和我們母子提議說,去一趟市里我爺爺奶奶家看看二老。

他說,那一趟其實就是準備尋死的,見完老人,就準備找個地方上吊自盡,繩子都準備好了。見完以後他回了家,正好母親打電話讓他去接我放學,他決定見見我再死。結果他到了幼兒園門口,看着我一蹦一跳地跑出來,翻上了他的自行車后座,他說,那一刻他覺得「一下子感覺天就亮了」。

回到家,他咬咬牙,把準備好的繩子放進灶台里燒掉了,然後讓我好好寫作業,他出去給我買最愛吃的火腿腸。

我聽了,和他說,你別以為你之間那次藏枕頭套里那麼多藥我就不知道,既然你兩次都沒死成,就好好活着。父親乾笑幾聲:「現在這日子過得挺好的,兒子也終於不躲着我了。」聽完這句話,我停下,在原地用公主抱的方式把父親抱起來,轉了好幾個圈。

從初春到夏末,這一百多天的時光里只要是晴天,父親都會靠着我的「公主抱」到戶外活動,前前後後大約抱了近兩百次。我終於不再羞恥於父親的殘疾,而是成為了父親渡河的船,載着他走向不被殘疾束縛的生活。

後來出門在外時,我開始給他打電話,父親接了電話以後打開免提,母親的聲音反而顯得有些遙遠了。我會把我最近的照片,見過的風景隨手發給他,他雖然經常只回復一個「贊」或者一個「厲害」的表情,但我知道,他很滿足於這種來自我的分享。

在家天氣不好的時候,他下不了樓,我開始教他玩一些遊戲,從最簡單的連連看到一些稍微複雜的策略遊戲。父親最愛的還是紙牌。他玩的時候我就站在後面看,大勝的時候我會和他一起開心,在我不忙的時候一看就是一下午。

考研之後我換到和本科不一樣的學科領域,逐漸迷茫的我有些找不到發展的方向,父親在這時成為了我的領路人。父親聯絡了很多過去的朋友,幫我打聽行業內的規則和消息,我也因此得到了幾個談得上「忘年交」的朋友。父親用他過去積攢的人脈,努力為我打開了一道面向未來的大門。其實父親從來都不曾遠離我,而我或許從現在起才真正認識他。

- END -
撰文 | 曹宇飛

編輯|周榮旺溫麗虹

往期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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