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的盡頭是編制。據統計,有近7成清華北大畢業生選擇進入體制內,2021年國考報名157萬人,省考報名人數則達到了537萬。為上岸,不少年輕人屢敗屢考,直到35歲來臨。35歲是公務員報考的年齡線。
本文主人公是一位超齡的公考人,有着12年考編生涯,卻最終沒能進入體制。在他生活的東北四線城市,公務員身份意味着面子、鐵飯碗,以及父母親戚的期盼。
以下是他的自述:
考公這條路,是我爸給我安排的。他家兄妹六人,五個公務員,一個教師,全都在體制內。職級最高的是老大,曾擔任這座東北小城的市委副書記。我爸在市衛生局幹了大半輩子,到退休也只是個正科級。
如不是大伯後來落馬,進了監獄,等我畢業,他給我安排一份工作,大概是件很輕鬆的事。
決心考公時,我還沒走出校門,沒什麼雜事分散精力,學習狀態保持得還不錯。臨近畢業,要上的課不是很多,我買了幾本書,一有空就去圖書館,認真複習公務員考試。那次,我報的是省會哈爾濱的工商局,同一個崗位,競爭人數還不到一百。
家裡有不少公務員,這個身份對我來說並沒有太多光環,只當個就業出路而已。考不考得上,也完全不當回事。相比之下,我更想靠自己的專業電子信息工程,出去打拼一番。
可在我爸眼裡,企業都是養小不養老,哪有體制內穩定,有職稱、有編制,退休了,工資也有保障。官不用當多大,至少一輩子不用為生活奔波。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就能在體制里歲月靜好地度過一生。他常說,在機關單位工作,你的一舉一動都代表國家,必須處處小心,這是規矩。
我覺得,他這種遇事就躲,從來不敢出頭的性格,就是在單位里熬出來的。雖辦不了什麼事,人緣始終不錯,誰也不得罪。這一點,我和我媽早就達成共識。
2008年,大眾對考公的熱衷度還不是很高,多數都抱着試試的心態,甚至有裸考的。考試當天,稀稀拉拉的考生陸續進場,神態鬆散,鮮有表情凝重的。門口發的宣傳卡片,也沒人會接過來掃上兩眼。整個氛圍如同來走過場,然後該幹嘛就去幹嘛。
放榜後,我以80多分的成績考了第五名,差兩名進面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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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7月,我從本市一所普通本科畢業,恰逢金融危機爆發,大環境下,電子廠不是倒閉就是裁員。
我在南方轉了一圈,好不容易才被蘇州一家生產攝像頭的工廠錄用。從學徒做起,每月工資一千二。由於沒有訂單,工人們整天拄在流水線上打哈欠,工廠為了攏住人心,只得組織員工學習度日。
三個月後的一天,經理通知我們,廠子停產了,大家另謀生路吧。
我問過一些同專業同學,有人的廠子開不出工資,靠家裡打錢硬挺;有人乾脆回家,複習考研。畢業第一年,所有人的境遇都不太好,卻很少有人選擇考公。
春節期間家庭聚餐,二舅聽說我就業困難,想通過關係幫我找份工作。過完年,我便前往青島,在一家生產膠原蛋白的加工廠做電工。二舅是個老生意人,人脈廣,家裡大事小情總能幫襯一把。這家企業的總經理,正是二舅同學的妹妹。
原本我的專業是弱電,到了這,就開始跟着師傅從頭學強電。幾個月過去,主管跟我說:「別在這幹這個了,跟我們去上海,帶你見見世面。」於是,我從青島調到了上海分部,做起銷售。
我是北方人,一米八大個兒,長得也精神。去推銷產品時,那些美容院的老闆娘見到我,心情都特別高興。打開產品一喝,直接笑了:「這味也太沖了。」她知道我們幹這個不容易,出於禮貌,還是留了幾盒。團隊的員工全是廠子調過來的,有搞生物技術的,有搞電子的,就是沒人懂銷售。業務開展的並不順利。
半年後,我只好從上海回到青島,繼續做電工。
我師傅是個幹活很賣力的人,有什麼技能也願意教給我。一天,他因為工作失誤,把手割傷了,向企業尋求賠償。結果,廠長不講一點情面,直接把他趕走了,連最低的留職養傷都沒同意。那個廠長,原來就在三鹿奶粉負責生產流程,三氯氰胺事件曝光後,躲到了我們這。
我那時是個憤青,看不慣企業把員工當工具,兔死狗烹,索性辭職了。在外面折騰了兩年,依舊沒能找到合適的路子,我開始有了進體制的想法。至少,體制內不會遇事不管,隨便把人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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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膽小怕事,為了給我安排工作,他還是動用了同事關係。2010年初,經家裡建議,我自學了一個月財會,考下了會計上崗證,然後,被送進了某直屬醫院的財務科。
醫院坐落在市周邊的縣城。那時,我對體制內沒有太多了解,只知道自己終於有份正式工作了,一心想好好努力,爭取把崗位定住。一進去,我就跟老財務學起了做賬,同一批的三個新人里,我來得最早,也是唯一一個有會計上崗證的人。心想以後做賬的活兒,肯定是我接了。
可一個月後,科長直接把活兒交給了另一個應屆生,不是專業出身,也沒有會計證。他家人是血站的站長,跟醫院同屬一個系統,關係更近。
對此,科長的解釋是,一人做一年,輪着來。從此,我的工作變成了打雜,貼票子。等到第二年,她再沒提過輪班做賬的事。我想做的,科長始終沒有交給我。我爸說:「你一個外來的受欺負很正常,都得從基礎做起,讓你掃地你也得去啊。」
科室的辦公效率很低,有時候就要一個數,能足足拖上半個月。回頭一看,這一個月好像就幹了那麼一件事,日子一天一天就這樣磨沒了。
回想在青島工廠做學徒時,我每天工作起來很有勁頭,知道有哪些知識需要掌握,也能看見那些高端工程師都會什麼東西,清晰的目標就在眼前。到了醫院,我感到整個人一直是懸着的狀態,空有一腔熱血,卻不知該往哪灑。
那段時間,我經常急得晚上睡不着覺,琢磨着怎麼才能讓領導喜歡我,然後,把有技術含量的活交給我做,讓我學點東西,實現點價值。
圖|東北城市的街道
2011年,我靠自學又考下了初級會計證,科室里專業出身的同事都沒我的分高。這依然沒能改變科長對我的看法,她覺得我這都是死記硬背的,一個學電子的,再會考試也沒有實踐經驗。她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當科長之前,在醫院受了不少氣,現在翻身了,又把打壓下屬的習慣傳承了下來。
沒想到,她不給我活干也就算了,竟天天想着怎麼給我使絆子。
2012年6月份,上面派人下來審計醫院國有固定資產的賬目,最後發現,國家撥了款給醫院做房屋改建,老房子拆了,新房子卻沒蓋起來,直接問責醫院領導。科長走進辦公室,指着我問道:「固定資產是不是你負責的?怎麼回事?」
我知道這裡面牽扯着很多利益,誰都不愛背這個鍋,接做賬的那個同事三番五次請我吃飯喝酒、洗浴,忽悠我接固定資產。我一直留了個心眼。
面對科長的責問,我當場否定:「活怎麼能是我接的呢?我只是配合把數給做了,最後確認簽字的人,還是那個同事啊。」科長和同事一聽,愣了半天,臉一下拉了下來。她想把鍋甩給我,面上又不能直接說,氣得說不出話來。
這件事得罪了科長,我在科室更加邊緣化了,也經常被「穿小鞋」。沒事幹的時候,我就在辦公室打遊戲,意志一點點被消耗的一乾二淨。
本來我是個挺乾淨利索的小伙子,在醫院待了兩年,人變得越來越邋遢。每天上班看不到希望,提心弔膽,就怕科長找麻煩。即使不是我工作範圍內的事,她也會指使我,「那個你去吧」,語氣就像在說「你也只配幹這個」。
後來,我實在忍不下去了,跑到科長辦公室,暢快淋漓地大吵一架:「你什麼意思?逢年過節禮也沒差你的,憑什麼這麼欺負我?要不是為了等個編,你以為我願意在你這幹嗎?」
一幫同事聞聲趕來勸架。結果就是,我從財務科被調到了器械科。
2014年12月份,按照流程,正是給我發放編制的時候。然而,就在這個節點上,財務科科長和人事科科長聯合定了個條文——入職滿五年才能發編,我剛好差一年。另一個比我晚來的同事卻正常發了,他爺爺原來是這家醫院的院長。
我急得給我爸打電話,他的回答是:「政策每年都會變的。」
在醫院待了四年,我明白一件事,所謂單位,就是人情大於做事,它不像企業,想着教你怎麼把工作干好,而是看你背後到底是什麼背景。關係不夠硬,就別想舒舒服服躺平。
年末,我從醫院離職回家,虛歲剛好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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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單位的失望,並沒有完全澆滅我對公務員的嚮往。這源於我後來進工會時,被機關單位的氛圍所吸引。
離大學畢業已有七年,我所學專業基本全都還給了老師,財會這門手藝,也沒得到一點實踐的機會。擺在眼前的,似乎只剩一條對專業要求不太高的路:考公。
2015年4月,我坐在大學圖書館環顧四周,至少有20人手裡都拿着《行測》,學校周圍也開始興起專門針對考公的輔導班。中午吃飯途中,我時常能看見,100平米的門市里,黑壓壓坐滿了學習考公的人,他們面向屏幕,目不轉睛地聽着講解。
考公的熱度,已然今非昔比。
報了班之後我才發現,他們已經把做題研究得如此透徹了。比如,有些數學題型根本不用像我之前那樣,實打實地算,而是通過排除法,用最快速度找到正確選項。那年,我一共考了兩次,一次省考,一次國考,成績都不盡如人意。短板在於申論這科,只有40多分。
為了提高申論的寫作水平,我特意考了市工會的公益性崗位,一邊工作,一邊鍛煉寫材料的能力。每月還能領一千出頭的工資。
身處政府大樓,到處瀰漫着融洽的氣息,大家會刻意避免矛盾發生,有一種高素質的體面。我知道,這種和諧來自他們彼此之間的身份認同:你是公務員,我也是公務員,我們是一個體系的。
和諧只在食堂開餐時才被短暫的打破。大門一開,堵在外面的人便一窩蜂湧進食堂,搶着自己愛吃的菜,鍋包肉、溜肉段、燉魚、燉雞、冷麵、拌菜、饅頭、米粥、水果……伙食相當不錯。
大樓里還設有專門的羽毛球館,只有公務員刷卡才能進入。在一次部門比賽當了回裁判後,我瘋狂地愛上了這項運動,羽毛球是我不如意時,找到自信和排解情緒的出口。起初,我都由同事帶着進館,久而久之,看大門的以為我是正式員工,不刷卡也從不攔我。
一團和氣的氛圍深深吸引了我,這正是我想要的工作環境。因此,我更加堅定了考公的決心。
工會科長是個四十多歲的女性,性格和藹,從不用命令的口吻和下屬說話,沒有一點架子。她十分支持我考公務員這件事,並允許我,不忙的時候可以拿出資料在辦公室複習。下班後和周末時間,我就開着車,去大學圖書館做題,專心備考。
圖|我的考公複習資料
複習了三個月後,2016年12月份,國考開始,我報了本市的稅務局,到這時,一個崗位的競爭人數,已經達到了二百多人。儘管我發揮的不錯,拿到了120分的成績,卻只考了第五名,沒進面試。
我真切的感覺到考公的題型正在變難。從榜單可以看出,前幾名的分數都咬得很緊,不容半點鬆懈。
那時,知道公益崗位的人並不多,只要我說自己在工會工作,外界幾乎都會默認,我就是公務員。在這座企業不多的東北小城,我逐漸體會到公務員身份帶來的尊重和溫柔對待。
有次我去人社局辦事,詢問窗口人員科長辦公室怎麼走,他手一揮:「你上後面排隊去。」隨後,我表明自己是工會的,來送材料,對方態度立刻溫和起來:「啊,啊,這樣啊,那個你從這上電梯,到五樓……」
還有一次,是去交警支隊送開會用的紅頭文件,登記處保安得知我來找他們主任,警覺地瞅瞅我,強硬地扔出一句:「他不在。」
我說,我是工會的,他不在的話,你幫我把這個材料給他吧。
這個二十出頭的小伙一聽,瞬間變了個人:「啊,他在呢,你給我就行,我保證親自給送去,完了我讓他給工會打電話。」
出於自我保護和自尊心,我曾一度以正式公務員的身份對外,並迫切地想把它變成事實。
到了2017年,考公的條件更苛刻了,不少崗位開始要求必須是黨員,研究生還有特定的專業才有報考資格。相比之下,我這種計算機類的大專業,又是本科,競爭壓力格外大。4月份省考,我報了哈爾濱的統計調查局,考了20多名。12月份國考,名次則更加靠後。
期間,我經常聽父母提起,誰家孩子考公多年,終於成功上岸的消息。可對我來說,希望卻愈加渺茫。
在真正考上公務員前,那層我給自己找來的虛假外殼,脆弱到一擊即破。
在體育館學羽毛球時,有個一起上課的學員,他聽說我在工會工作,還是單身,說什麼要給我介紹對象。女方是鐵路局檔案科的職員,專科學歷,家境殷實,親屬是鐵路局的領導。飯桌上,女生說自己也在考公務員,還報了輔導班,問我有什麼考公的經驗。
話里話外,我感覺出她不是那種學習的人,也不是真的想考公務員,只是想找個公務員結婚,覺得和自己的條件匹配。但我不是正式的。
飯後回到家,我以比她大8歲為由,告訴她,我們不合適。沒想到,她不但沒有放棄,反而對我發起強烈的攻勢。連續幾天晚上,她經常主動給我打電話聊天,說年齡不是問題,如果我不喜歡她,她可以追我。我一直找各種藉口推脫,再沒和她見過面。
直到有一天,女生突然發消息質問我:「原來你不是正式的啊,我讓我姐查了,沒你這個人啊。」我腦袋一懵,心裡抑制不住的憤怒:「我都說了不合適,你為什麼非要刨根問底,戳人的痛處!」
最後,我們互刪好友,再不聯繫。
在這之前,我向女孩提出一個請求,那就是幫我保守這個秘密。如果我不說自己是公務員,教練不會那麼認真教我打球。
多次考公失敗,我逐漸心灰意冷,複習也沒了以往的勁頭,精力全花在了打羽毛球上。這幅日本進口的球拍,是劃我爸工資卡買的。親戚們知道我考公多年,一直啃老,跟着發愁:「還考啊,都成范進了。」表弟也來給我出主意:「不行跟我學着開個會計事務所吧。」
我媽在縣城做了十年獸藥生意,2018年7月份,她看我年齡大了,工作和對象都沒個着落,一狠心,把店兌了出去,專門回來解決我的問題。
她一共給我安排了十幾次相親,對方一聽我不是正式編制,有連面都不見的,也有見的,見面後就只問家裡條件怎麼樣。有個年齡跟我相仿的女生,剛剛考上縣裡的獄警,眼睛有一點斜視。得知我不是正式編制,只是在考公務員後,不屑地說了句:「我想找個跟我差不多點的,不能等你了。」
後來,我還是談了個女朋友。她是我的高中同學,北漂多年後,考上了大連海關,副科級。我倆是在一場同學婚禮上聯繫起來的,異地的那幾個月,我有空就跑到大連看她,我們商量好,等我考上大連的公務員,就考慮結婚。
為了能收穫一份婚姻,我又重新燃起了考公的希望。
我重整心態,認真複習了三個月。12月份國考,我報了大連金州區的商務局,那次同崗位的報考人數,有三百多人,我考了第十名。
最終,我們沒能走到一起。
眼看我在工會的崗位期即將結束,科長過來勸我,她說,別看我跟我老公都是公務員,倆人加起來不到一萬的工資,一樣為孩子的補課費發愁,一節課就好幾百,這工作除了穩定,還有啥意思。我開始思考,公務員這份工作,到底能給自己帶來什麼,它真的適合我嗎?
2019年4月份,我又考了一次哈爾濱調查統計局,依舊落榜。從此,我決定放棄考公,10月份,我離開工會,先後前往雄安和青島,考察有什麼賺錢的項目。
2020年初的一天,我的手機收到一條信息,是當初給我介紹對象的羽毛球學員發來的,他說:「原來你不是正式的啊?」看來,那個女孩還是沒有幫我保守住秘密。
面對他的質疑,我的心中毫無波瀾,那時,我們全家已經搬到了青島膠州。這是我外出考察後做出的決定。
在青島工作過,我知道這裡的氣候比東北好,冬天沒有那麼冷,不用穿羽絨服就能出門。另一方面,膠州區正處於開發階段,以後做生意的機會也多。我們在這買了一套住宅和兩個車庫,準備長久定居。
到那之後,我應聘了一家私立醫院的財務工作,想着先有份工作,在慢慢看有沒有適合做的生意。本以為我之前在醫院財務科幹過,肯定能行,沒想到剛去一周就出了問題。
領導讓我做材料入庫,需要匯總所有結算的票子。當初在醫院,票子都是別人主動給我送過來的,並不知道得挨個打電話去催。眼看快到規定時間,不少人的票子還沒送來,還有人送來的票子不對,急得我焦頭爛額。最後,我自知手法跟不上,辭去了工作。
我已經35歲,一無所長,前路渺茫。
公務員考試規定,報考年齡必須在18周歲以上,35周歲以下,應屆碩士和博士可以放寬到40周歲以下。既然適應不了專業性的工作,不如趕在超齡之前,最後再試一次,也算給這件做了很多年的事,一個交代。
山東是全國的考公大省,我深知自己不是山東考生的對手,權當碰碰運氣。
疫情爆發後,大量企業倒閉,裁員,考公人數暴增。青島城陽八中,入場時間一到,堵在門口的考生魚貫而入,留下一幫焦急等待的家長,場面如同高考。這一次,我完全沒有複習,山東的題型跟黑龍江也有所不同。拿到考卷的一刻,定數已經顯現。
走出考場,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仿佛壓在身上的重擔,永久性地卸了下來。從此,考公再不會有我這個人。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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