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拜登就職典禮上的Bernie Sanders,by Brendan Smialowski在拜登的就職典禮剛剛落下帷幕之後,活躍在華盛頓的攝影記者布蘭登·斯姆亞洛夫斯基(Brendan Smialowski)拍攝於就職典禮上的一張照片,立即便在互聯網上引發了一場旋風般的病毒式傳播。然而,這張照片的主角卻不是新當選的美國總統拜登,而是去年早些時候與拜登競選民主黨總統候選人的參議員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照片中的桑德斯在保持社交距離的規則下,獨自一人坐在摺疊椅上,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羽絨外套,交叉的雙手戴着厚厚的羊毛花紋手套,下垂的雙眼若有似無地盯向翹起的二郎腿。他這一幅在華盛頓戶外的酷寒中苦苦等待的路人裝扮模樣,在那個幾乎人人都正裝隆重出席的重要場合中,以其強烈的反差迅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成為了拜登時代第一個以病毒式全球傳播的照片。自1976年英國生物學家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出版其著作《自私的基因》以來,像桑德斯的照片此次在全球互聯網上以病毒式的速度和規模進行傳播和突變的現象,概被稱為模因(meme)。理查德·道金斯在書中首先提出了模因的概念,他用代表「模仿再造」的希臘字根mimeme簡化而成的meme,來用基因複製傳播的概念類比文化信息和觀念信仰等的傳播。
Bernie Sanders在愛德華·霍普所畫《夜遊者》的餐廳里
Bernie Sanders在觀念藝術家波提切利的代表性名作《維納斯的誕生》中
脫離原先的背景和脈絡,在不同的「宿主」身上被個性化的複製與模仿,成了模因在互聯網中的主要傳遞方式。在本質上,模因與挪用相關。因此,我們看到桑德斯的模因進入了所有我們能想到的及想不到的圖片之中,他被PS進了地鐵上、地攤前、太空中……世界各博物館也迅速加入了這一行動,我們看到他被PS進了藝術史中的名畫裡,如拉斐爾為西斯廷教堂所畫的《聖禮之爭》中,達芬奇《最後的晚餐》的桌旁,梵高的黃房子前,愛德華·霍普《夜遊者》的餐廳里。他也進入了當代藝術史中,如坐在觀念藝術家約瑟夫·科蘇斯的代表性名作《一把和三把椅子》中的椅子上,如坐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的大廳內與行為藝術家阿布拉莫維奇對視,等等。當然,他也出現在很多攝影師的作品中,如格利高里·克魯德遜就把他放到了自己作品中的空曠郊區小鎮的街道上。Bernie Sanders在觀念藝術家約瑟夫·科蘇斯的代表性名作《一把和三把椅子》中的椅子上Bernie Sanders在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的行為藝術上一時間,桑德斯在互聯網上無處無在。當我們生活的世界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流行病毒在物理上逐漸封閉化時,桑德斯的模因在網絡上的病毒式傳播卻以幽默和會心一笑將人們聚攏在一起。在參與這一場模因傳遞的全民狂歡之餘,攝影師應該要在大量的圖像在通過數字屏幕向我們奔涌而來的當下,好好思考自己的角色。而釐清圖片的挪用究竟是從何而來,又將向何處而去,自然成了首要問題。最早對攝影挪用的要數20世紀20年代盛行的達達主義流派,他們從大眾媒體的出版物中截取圖像,而後將其安置到新的語境中,以此來使人們反思圖像的原始來源和其新意境之間的關係。而在1960年代秉承達達主義精神的波普藝術,則將對圖像的再運用發揮到了另一個層面,安迪·沃霍爾對大量的照片所進行的再創作,也使得人們更仔細地去觀察生活的日常。
Bernie Sanders在美國畫家安德魯·奈維爾·維斯(Andrew Nowell Wyeth)的名畫《克里斯蒂娜的世界》(Christina's World)中接下來1970到80年代的圖像一代,則是真正第一批對圖片進行挪用式創作的攝影師們的集體亮相。他們依附於傳統符號或流行文化的圖像,對商業主義盛行的社會進行了批判和反諷。羅蘭·巴特在1968年發表的論文《作者之死》啟發了這一代的創作者。羅蘭·巴特表達了他對文本的單一意義和權威理解的拒絕態度,從而得出了「讀者的誕生應該以作者的死亡為代價來換取」的觀點,這啟發了成長於大眾媒體和消費文化不斷擴張中的美國藝術家們,如辛迪·雪曼(Cindy Sherman)、理查德·普林斯(Richard Prince)、詹姆斯·韋林(James Welling)、謝莉·萊文(Sherrie Levine)等在70年代中期至80年代中期的創作。辛迪·雪曼將自己裝扮為廣泛流行的B級電影中的女性形象,理查德·普林斯則將萬寶路香煙中的牛仔形象拉出其原有的語境進行再創作,使觀眾思考與孤立的牛仔形象相關的文化構建的意義。Bernie Sanders在美國攝影師Charles Clyde Ebbets於1932年拍攝的洛克菲勒中心大樓上吃午餐的建築工人人群中複製和挪用大眾媒介中的圖像,是圖像一代的特色途徑。1973年,羅蘭·巴特發表了文學評論集《文本的愉悅》,文中表示讀者可以從任何方向自由進入文本,而不存在某一路線正確與否的問題,讀者也可以自由開啟、結束文本,無需考慮起源和歸宿,並任意隨符表滑行、漂移,不為符意所捕獲。這一觀點加持了圖像一代的創作,他們正是將圖像從其原始語境中剝離開來,進行重新的呈現和詮釋。而在今天看來,這一理論與圖片、視頻等成為模因的基本要件相符,也即它們具備脫離原先脈絡而被創造性複製的屬性。只是,今天在互聯網上以病毒式傳播的模因,成為了大眾的狂歡,而不僅僅是當初攝影創作者們以對圖像進行挪用而針砭時弊的專利。在一個全民參與圖片再創作的模因時代,專業攝影師的價值何在?或許,在加入狂歡嘗過這一味庸俗之後,攝影師們應該懷有拓展與挑戰攝影這一媒介價值的雄心,突破其複製與挪用的局限,在互聯網的時代與流行的模因展開一場較量。

傅爾得,專欄作家、策展人,華中科技大學新聞與信息傳播學院碩士。多年來一直深耕國內外影像領域的專欄與專題書寫,著有:《一個人的文藝復興》(2016年)、《肌理之下》(2018年)、《在場:親歷11個重要美術館攝影展》(2021年)《對話:21位重塑當代攝影的藝術家》(2021年)。《 假雜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