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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現代文學檔案

千百年來,古典詩詞滋養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

孤身一人在外,想起「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與友人相聚,大聲吟誦「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為生活努力打拼時,心中涌動「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收穫累累碩果時,脫口而出「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壯年遊覽祖國大好河山時,「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的思緒飄然而至;暮年閱盡人生滄桑,「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平淡心境更是心中嚮往。

面對「如花在野」的古詩詞,該如何走進這所大觀園?江南才女、著名作家潘向黎引領我們走進陶淵明、杜甫、李商隱、歐陽修、蘇東坡、辛棄疾等人的詩詞世界,駐足欣賞古人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又時時喚起我們的現實情感記憶,以情貫之談人生,父女親情、佳人愛情、故人友情,讀來令人動容,治癒心中的「想不開」。

從散文到小說,又從小說到散文,詩人杜甫是潘向黎生命中的分水嶺。

那些熟稔的唐詩宋詞,從她意氣飛揚的少年時代,攀緣至五味雜陳的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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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的時候不喜歡杜甫,因為他很滄桑,而你沒有。你是個嶄嶄新的人,肯定喜歡那種意氣飛揚的東西,帶着你一起飛。」

改變來得非常徹底而輕捷。那是三十多歲的時候,有一天,潘向黎無意中重讀了杜甫的《贈衛八處士》。

「那一天黃昏,家裡就我一個人,很疲憊。丈夫和兒子都不在家。他們在的話,我會煮晚飯。他們不在,有時候我會讀讀自己喜歡的韋應物、劉禹錫、蘇東坡,或者《陶庵夢憶》之類。那天不知怎麼拿起了一本杜詩。」

讀到「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讀到「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潘向黎不知不覺淚盈眶。從小就被父親引導進入古詩詞世界的她,從未為無數次擊節的李白、王維流過淚,卻在那一天為她向來忽略的杜老夫子流淚了。

《梅邊消息》

潘向黎 著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人到中年,當生活讓你沉下來以後,你會突然看到這個一點都不意氣飛揚的老夫子的深度。他在很深的地方等着你,你心裡所有的皺褶,他都懂。這就是常說的心會,他從此就成為我的親人。」

某年某月某日讀懂了杜甫,潘向黎把這歸為她人生的大事記。一如她把讀懂李商隱歸為大事記,把讀懂王維歸為大事記。

「我很震驚地發現我父親是對的,以我父親為代表的老一代人是對的,我也就知道了什麼是傳承。我曾經和一個台灣的作家聊天,他說,不用說服年輕人去熱愛中國的傳統文化,早晚杜甫會把他們收拾了。我說,杜甫不收拾,自有一個詩人會收拾他們。」

被杜甫收拾了的潘向黎,把古詩詞私人筆記列入了自己未來的寫作計劃。「是我壓箱底的東西,我本來想退休以後寫。但在那期間,小說的寫作出了一點問題,於是我就把這部分計劃提前做了起來,就有了這本《梅邊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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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梅邊消息》之前,潘向黎的一部長篇小說中途擱淺。

小說起筆於十三年前,潘向黎想寫一部家族史式的小說,從晚清到民國。查閱了大量的資料後,她動筆了。在寫到五六萬字的時候戛然而止。

「當時覺得小說的骨骼已經發育了,我是非常喜悅的。像孩子一樣,它發育了,長勢喜人。對長篇寫作者來說,過了五萬字,就到了一個比較舒服的階段。到七八萬、十萬,再面臨一個突破,會有個坎,得再過一下。」

就在創作的最佳節點,潘向黎的父親潘旭瀾病重,後來就去世了。潘向黎去料理父親的後事,在刻墓碑的時候,她提議在墓碑的正面寫上父親的名字和生卒年,墓碑後面,就寫上父親所有著作的名稱。

《看詩不分明》

潘向黎 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父親是教授和作家,如何界定他的生平?他不是一個軍事家,他不可能打了什麼戰役,保住了哪座城市。他不是一個建築家,他不可能去建築哪個大橋,哪個偉大的建築。他可以說是桃李滿天下,他的學生會記住他。除了這以外,就是他的著作,一起寫上去,就是他的一生。」

父親的墓碑豎起來以後,潘向黎被一種巨大的虛無攫住。

「我就像看到我自己的墓碑了。我想,寫作有什麼用?無非就是墓碑後面多幾行字或者少幾行字。你很努力,寫得熬心熬血,用盡所有的元氣,踮着腳,用自己靈魂巔峰的狀態,跟那些虛構的人物死磕,然後寫出你認為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沒有人能寫出來的東西。因為我不等着稿費來維持我的生計,我必須自我催眠,催眠到那個份上,才能把它寫完。即便這樣辛苦,也就無非多列兩行,到了點,燈就滅了,人就沒了。」

小說就這樣擱淺了。從2006年到2019年,一擱就是十三年。

漸漸恢復過來的潘向黎,又有不甘。「於我而言,這種半途擱淺,就像個事故現場。我覺得,那個可能會是我最好的小說。我想,什麼時候狀態來了,小說的氣脈動起來了,我再繼續。但是也有朋友,像是畢飛宇,他講,你必須主動去進入那個氣場,你這樣等着它叫你是不行的。所以,我最近在寫一些恢復性的中短篇,我不敢直接去硬攻那個長篇,寫壞了不就完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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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向黎最初是以散文寫作登上文壇,2000年前後,又闖入了小說領域。

「那時候,得了一些散文方面的獎項。但總覺得,有一些內心的體驗和想象,是非虛構不能承載的。一般人認為,非虛構是直面自我,直面生活,有就是有,無就是無。但我覺得,它們呈現的是表層和中層的真實。最內里的真實,終極真實,我認為是要在虛構裡面釋放的。因為在虛構裡面,它才能夠出現一些你在日常生活裡面不願意去面對,不忍去面對的東西。在虛構當中,因為它不是放在你自己身上,不是放在你熟悉的人身上,你會按照終極邏輯去呈現它,不會有什麼不忍之心,不會有什麼顧慮。」

《白水青菜》

潘向黎 著山東文藝出版社

有了這樣的心態,潘向黎很快捕捉到了小說的感覺。先是短篇,接着是中篇。2007年,短篇小說《白水青菜》獲得魯迅文學獎,以起步之晚、產量之低,對潘向黎來說是一個絕對的意外和驚喜。

潘向黎已經問世的小說,大都着力於都市愛情主題,女性是她最關注的對象。《白水青菜》里,妻子的隱忍、賢惠與最後的獨立,令人印象深刻;《穿心蓮》裡面的「深藍」,有着最深刻的欲望,卻又有着最執着的堅守。

對欲望的書寫,讓潘向黎着迷,在她看來,「作家就是負責透視十二單衣下面的人性,人性的層層疊疊的波動。人性的迷人之處不在於它很恆定,小說家喜歡看人的掙扎,把掙扎寫出來,狼狽當中的人性是最真實的。就像人摔倒了,要保持平衡的時候要抓住一個東西。瞬間反映出很多東西,你過去幾十年的人生閱歷,你的智商你的情商。」

《茶可道》

潘向黎 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作為一個小說家,潘向黎堅信,這個職業的要務之一,就是選擇性地洞察。「要像X光一樣洞察,比你靈感的來源對象自己還清楚。他自己夢裡面都不敢夢的事情,我們要呈現出來。他自己是怎麼控制的,控制到要顫抖的那種,我們作家要把它寫出來。」

杜甫埋伏在中年等我


END OF SUMMER

《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詩詞十二講》序

作者回憶往昔與父親(著名學者、復旦大學教授潘旭瀾)一起讀唐詩的美好日子,字裡行間抒發的對父親的深深的思念之情,讀來令人動容


就在那個秋天的黃昏,讀完這首詩,我流下了眼淚,我甚至沒有覺得我心酸我感慨,眼淚就流下來了。奇怪,我從未為無數次擊節的李白、王維流過眼淚,卻在那一天,獨自為杜甫流下了眼淚。卻原來,杜甫的詩不動聲色地埋伏在中年裡等我,等我風塵僕僕地進入中年,等我懂得了人世的冷和暖,來到那一天。


1996年,潘旭瀾全家與友人合影,後排左一為潘向黎

上蒼厚我,從初中開始,聽父親在日常聊古詩,後來漸漸和他一起談論,這樣的好時光有二十多年。父女兩人看法一致的很多,比如都特別推崇王維、李後主,特別佩服蘇東坡;也很欣賞三曹、辛棄疾;也都特別喜歡「孤篇橫絕」的《春江花月夜》……也有一些是同中有異,比如劉禹錫和柳宗元,我們都喜歡,但是我更喜歡劉禹錫,父親更喜歡柳宗元;同樣的,小李和小杜,我都狂熱地喜歡過,最終絕對地偏向了李商隱,而父親始終覺得他們兩個都好,不太認同我對李商隱的幾乎至高無上的推崇。

最大的差異是對杜甫的看法。父親覺得老杜是詩聖,唐詩巔峰,毋庸置疑。而當年的我,作為八十年代讀中文系、滿心是薔薇色夢幻的少女,怎麼會早早喜歡杜甫呢?

父親對此流露出輕微的面對「無知婦孺」的表情,但從不說服,更不以家長權威壓服,而是自顧自享受他作為「杜粉」的快樂。他們那一代,許多人的人生楷模都是諸葛亮,所以父親時常來一句「諸葛大名垂宇宙」「萬古雲霄一羽毛」,或者「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然後由衷地讚嘆:「寫得是好。」他讀書讀到擊節處,會來一句:「語不驚人死不休!」——這是杜詩;看報讀刊,難免遇到常識學理俱無還耍無賴的,他會怒極反笑,來一句:「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這也是杜詩;看電視裡不論哪國的天災人禍,他會嘆一聲:「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這還是杜詩;而收到朋友的新書,他有時候讀完了會等不得寫信而給作者打電話,如果他的評價是以杜甫的一句「庾信文章老更成」開頭,那麼說明他這次激動了,也說明這個電話通常會打一個小時以上。

父親喜歡馬,又喜歡徐悲鴻的馬,看畫冊上徐悲鴻的馬,有時會贊一句:「一洗萬古凡馬空,是好。」——我知道「一洗萬古凡馬空」是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中的一句,可是我總覺得老杜這樣夸曹霸和父親這樣夸徐悲鴻,都有點誇張。我在心裡嘀咕:人家老杜是詩人,他有權誇張,那是人家的專業需要,你是學者,誇張就不太好了吧!

徐悲鴻畫作

有時對着另一幅徐悲鴻,他又說:「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着實好。」「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杜甫《房兵曹胡馬》中的這兩句,極其傳神而人馬不分,感情深摯,倒是令我心服口服。我也特別喜歡馬,但不喜歡徐悲鴻的畫,覺得他畫得「破破爛爛的」(我曾當着爸爸的面這樣說過一次,馬上被他「逐出」書房),而人家杜甫的詩雖然也色調深暗,但是寫得工整精麗,我因此曾經腹誹父親褒貶不當;後來聽多了他的以杜贊徐,又想:他這「着實好」,到底是在贊誰?好像還是贊杜甫更多。

父親有時沒來由就說起杜甫來,用的是他表示極其讚嘆時專用的「天下竟有這等事,你來評評這個理」的語氣——「你說說看,都已經『一舞劍器動四方』了,他居然還要『天地為之久低昂』。」我說:「嗯,是不錯。」父親沒有介意我有些敷衍的態度,或者說他根本無視我這個唯一聽眾的反應,他右手平伸,食指和中指併攏,在空中用力地比畫了幾個「之」,也不知是在體會公孫氏舞劍的感覺還是杜甫揮毫的氣勢。然後,我的父親搖頭嘆息了:「他居然還要『天地為之久低昂』!着實好!」我暗暗想:這就叫「心折」了吧。

晚餐後父親常常獨自在書房裡喝酒,喝了酒,帶着酒意在廳里踱步,有時候踱着步,就念起詩來了。《琵琶行》《長恨歌》父親背得很順暢,但是不常念——他總是說白居易「寫得太多,太隨便」,所以大約不願給白居易太大面子。如果是「春江潮水連海平」,父親背不太順,有時會漏掉兩句,有時會磕磕絆絆,我便在自己房間偷偷翻書看,發現他的「事故多發地段」多半是在「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這一帶。(奇怪的是,後來我自己背誦《春江花月夜》也是在這一帶磕磕絆絆。)

若是杜甫,父親就都「有始有終」了,最常聽到的是「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他總是把「哭」念成「闊」的音。有時候夜深了,我不得不打斷他的「牽衣頓足攔道『闊』」,說:「媽媽睡了,你和杜甫都輕一點。」

魯迅文學獎獲得者 潘向黎

有一次,聽到他在書房裡打電話,居然大聲說:「這篇文章,老杜看過了,他認為——」我聞言大驚:什麼?杜甫看過了?他們居然能請到杜甫審讀文章?!這一驚非同小可。卻原來此老杜非彼老杜,而是父親那些年研究的當代作家杜鵬程,長篇小說《保衛延安》的作者。有一些父親的學生和讀者,後來議論過父親花了那麼多時間和心血研究杜鵬程是否值得,我也曾經問過父親對當初的選擇時過境遷後作何感想,父親的回答大致是:一個時代的作品還是要放在那個時代去看它的價值。

杜鵬程是個部隊裡出來的知識分子,他一直在思考時代和自我反思,他這個人很正派很真誠。有一天,我突發奇想,有了一個「大膽假設」:杜甫是「老杜」,杜鵬程也是「老杜」,父親選擇研究杜鵬程,有沒有一點多年酷愛杜甫的「移情作用」呢?說不定哦!「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怎奈去日苦多,人生苦短。「儒術於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可嘆智者死去,與愚者無異。

十年前,父親去世,我真正懂得「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這幾句的含義。可是我寧可不懂,永遠都不懂。父親是如此地喜歡杜詩,於是,安葬他的時候,我和妹妹將那本他大學時代用省下來的伙食費買的、又黃又脆的《杜甫詩選》一頁一頁撕下來,仔仔細細地燒了給他。不過這時,我已經喜歡杜甫了。少年時不喜歡他,那是我涉世太淺,也是我與這位大詩人的緣分還沒有到。緣分的事情是急不來的,——又急什麼呢?改變來得非常徹底而輕捷。那是到了三十多歲,有一天我無意中重讀了杜甫的《贈衛八處士》: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問答乃未已,驅兒羅酒漿。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這不是杜甫,簡直就是我自己,親歷了那五味雜陳的一幕——二十年不見的老朋友驀然相見,不免感慨:你說人這一輩子,怎麼動不動就像參星和商星那樣不得相見呢?今天是什麼日子啊,能讓同一片燈燭光照着!可都不年輕嘍,彼此都白了頭髮。再敘起老朋友,竟然死了一半,不由得失聲驚呼心裡火燒似的難受;沒想到二十年了,我們還能活着在這裡見面。再想起分別以來的變化有多大啊,當年你還沒結婚呢,如今都兒女成行了。這些孩子又懂事又可愛,對父親的朋友這麼親切有禮,圍着我問從哪兒來。你打斷了我和孩子的問答,催孩子們去備酒。你準備吃的自然是傾其所有,冒着夜雨剪來的春韭肥嫩鮮香,還有剛煮出來的摻了黃粱米的飯格外可口。你說見一面實在不容易,自己先喝,而且一喝就是好多杯。多少杯也仍然不醉,這就是故人之情啊!今晚就好好共飲吧,明天就要再分別,世事難料,命運如何,便兩不相知了。

這樣的詩,杜甫只管如話家常一般寫出來,我卻有如冰炭置腸,倒海翻江。就在那個秋天的黃昏,讀完這首詩,我流下了眼淚,我甚至沒有覺得我心酸我感慨,眼淚就流下來了。奇怪,我從未為無數次擊節的李白、王維流過眼淚,卻在那一天,獨自為杜甫流下了眼淚。卻原來,杜甫的詩不動聲色地埋伏在中年裡等我,等我風塵僕僕地進入中年,等我懂得了人世的冷和暖,來到那一天。

我在心裡對梁啓超點頭:您說得對,杜甫確實是「情聖」!我更對父親由衷地點頭:你說得對,老杜「着實好」!那一瞬間,一定要用語言表達,大概只能是「心會」二字。也許父親會啼笑皆非吧?總是這樣,父母對兒女多年施加影響卻無效的一件事,時間不動聲色、輕而易舉就做到了。

此刻的我,突然擔心:父親在世的時候,已經知道我也喜歡杜甫了嗎?我品讀古詩詞的隨筆集《看詩不分明》在三聯書店出版,已經是2011年,父親離開快五年了。趕緊去翻保存剪報的文件夾,看到了自己第一次讚美杜甫的短文,是2004年發表的,那麼,父親是知道了的——知道在杜甫這個問題上,我也終於和他一致了。真是太好了。

歲月匆匆,父親離開已經十年。童年時他送我的唐詩書籤也已不知去向。幸虧有這些真心喜歡的古詩詞,依然陪着我。它們就像一顆顆和田玉籽料,在歲月的逝波中沉積下來,並且因為水流的沖刷而越發光潔瑩潤,令人愛不釋手。

這是江南才女潘向黎最新創作的一部與古詩詞「性命相見」的作品。這是一部緣情而起,緣情而止的散文集,字裡行間涌動的是一份跨越千古、悲歡相通的赤誠之情。全書既一往情深說古詩詞妙處,更是以情貫之談人生,父女親情、佳人愛情、故人友情,讀來令人動容。這是一部臧否人物,談古論今的「性命相見」之作。

大家閨秀的江南才女,爽直明快,個性鮮明,語出驚人,多發前人所未發之語。這才是打開古詩詞的正確姿勢,如對摯友、披肝瀝膽,大膽表達,恣意通脫。這是一本溫婉似玉,心思如水的別有懷抱的心靈筆記。作者帶領我們在「如花在野」的古詩詞大觀園裡探幽賞奇,說的是體己話,談的是尋常情。小說家的恢弘想象,女性文人的體貼入微,把陶淵明、杜甫、李商隱、晏殊、晏幾道、歐陽修、蘇軾、周邦彥、陸游、辛棄疾等時光深處的古人寫活了,每個人有血有肉,栩栩如生,向我們走來。

精裝全彩任伯年插圖本

《論書並書杜甫詩》卷(局部) 明 董其昌書
紙本 行楷 縱103厘米 橫119.5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天涼了,讀杜甫吧

文 |潘向黎
《看詩不分明》(潘向黎著 三聯書店刊行)
初秋是個微妙的季節。從暑熱中掙脫出來,懷着喘息剛定的喜悅,卻發現西風漫漫,吹來了預示一年由盛轉衰的縷縷秋涼,帶來了一種蒼茫。
昨天在街口,迎着秋天的第一陣風,湧上我心的是這兩句詩: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才知道,一直以為不那麼喜歡的杜甫,早就潛伏在我的血液里了。
過去一說到杜甫,第一個反應是微微皺眉。這要歸罪於課本選的杜詩一味強調「人民性」 「戰鬥性」,弄得一提杜甫就是「三吏三別」,就是「車轔轔馬蕭蕭」,就是「安得廣廈千萬間」,再沒有別的。最初的這個形象如此根深蒂固,以至於後來知道李白比杜甫大十一歲時我非常驚奇,怎麼,老氣橫秋的杜甫竟然比意氣飛揚的李白,年輕了那麼多?即使這樣,這個「詩聖」在我心目中,還是一個整日憂國憂民、愁眉苦臉的夫子,一個從做人到作詩都過分嚴謹、一板一眼、無趣、沉悶的人。這樣的人,應該尊敬,但是無法親近。
重新認識杜甫,是因為這首詩: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

問答乃未已,驅兒羅酒漿。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

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

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贈衛八處士》

這首詩像一杯陳釀,滋味醇美,一飲即醉,卻忍不住一飲再飲。讀這首詩,才知道什麼叫「滄桑」,什麼叫「古道」,什麼叫「熱腸」!難得全詩寫來只是家常話,質樸自然。不,不是杜甫,簡直就是我們自己,親歷了那溫暖人心又五味雜陳的一幕——二十年不見的老朋友驀然相見,不免感慨:你說人這一輩子,怎麼動不動就像參星和商星那樣不得相見呢?今天是什麼日子啊,能讓同一片燈燭光照着!可都不年輕嘍,彼此都白了頭髮。再敘起老朋友,竟然死了一半,不由得失聲驚呼心裡火燒似的疼;沒想到二十年了,我們還能活着在這裡見面。再想起分別以來的變化有多大啊,當年你還沒結婚呢,如今都兒女成行了。這些孩子又懂事又可愛,對父親的朋友這麼親切有禮,圍着我問從哪兒來。你打斷了我和孩子的問答,催孩子們去備酒。吃的自然是傾你所有,冒着夜雨剪來的春韭肥嫩鮮香,還有剛煮出來的摻了黃粱米的飯格外可口。你說見一面實在不容易,自己先喝,而且一喝就是十大杯。十大杯仍然不醉,這就是故人之情啊!今晚就好好共飲吧,明天就要再分別,世事難料,命運如何,便兩不相知了。
這樣的家常情景,這樣的故人之情,對經歷戰亂動盪、顛沛流離的人,無異於上蒼的憐惜。那種短暫的溫暖和片刻的安寧,如殺戮血水中的一朵白蓮,如滾滾塵埃中的一粒珍珠,越是潔白樸素,越是光彩奪目,動人心魄。
不明白為什麼中學課本不選這首?這不僅能讓少年人親近杜甫,而且對那些沉湎電腦的青少年也是人情美、人性美的絕好薰陶。
當然,杜甫的大部分詩是要到中年之後才能讀懂的。比如「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比如「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還有那首千古絕唱、七律第一的《登高》:「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縱是悲苦,也這樣開闊,縱是沉重,也這樣渾厚。催下來的淚,也是滾燙的英雄淚。
夏天應該讀王維以消暑氣以求清涼,天涼了,就讀杜甫吧!瑟瑟秋風中暖一暖心肺。

◎那些不朽的牢騷

孔聖人說過:「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可以這個可以那個,但是我們的先人可不管那麼多。所謂不平則鳴,所謂忍無可忍,那些民諺、民謠、童謠、民歌里,經常可以聽到他們怨氣衝天或者咬牙切齒的聲音。
有的牢騷是關乎個人命運的。比如先秦時的《琴歌》:「百里奚,五羊皮。憶別時,烹伏雌,炊扊扅,今日富貴忘我為?」這首歌的背景是這樣的:「百里奚為秦相。堂上樂作,所賃浣婦自言知音,因撫弦而歌。問之,乃故妻也。」這位被遺忘了的糟糠之妻,真是毫不留情:「百里奚啊,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窮小子!想當初,你出去找工作那天,我宰了抱窩的老母雞,我把門閂當柴禾燒了給你燉雞吃;今天你當了大幹部,你都忘了嗎?你都忘了嗎?我把你個百呀麼百里奚……」(詩人、作家周濤版譯文)比起宮裡遮遮掩掩、強作溫婉的《怨歌行》的「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班婕妤)之類,實在要痛快淋漓得多。《飯牛歌》則是懷才不遇的牢騷:「……粗布衣兮縕縷,時不遇兮堯舜主。牛兮努力食細草,大臣在爾側,吾當與汝適楚國。」守着牛,卻已自封大臣,難怪齊桓公聽了說:「這不是一般人啊!」馬上將他帶回去,委以重任。
也有為別人打抱不平的。《忼慷歌》:「貪吏而不可為而可為,廉吏而可為而不可為。貪吏而不可為者,當時有污名;而可為者,子孫以家成。廉吏而可為者,當時有清名;而不可為者,子孫困窮被褐而負薪。貪吏常苦富,廉吏常苦貧。獨不見楚相孫叔敖,廉潔不受錢!」楚相孫叔敖盡忠廉潔,死後沒有家產,其子貧困到了砍柴為生的地步,優孟同情他,就扮演孫叔敖在楚王面前唱了這首歌,使孫叔敖之子得以「落實政策」。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這既是深刻的經驗,也是飽含血淚的牢騷。
「上求材,臣殘木。上求魚,臣干谷。」(《古諺古語》)為了滿足朝廷的欲求,下面的官吏什麼干不出來?老百姓要遭受的驚擾、苦難,又怎麼能說得完?
「牢耶石耶?五鹿客耶?印何累累?綬若若耶。」(《牢石歌》)這是漢元帝時的民歌,諷刺宦官石顯、僕射牢梁、少府五鹿充宗結為黨友,依附者都得到官位的官場腐敗。
《逐彈丸》只有六個字:「苦饑寒,逐彈丸。」當時有個叫韓嫣的人喜歡打彈弓,居然用金子做彈丸。京城裡那些饑寒交迫的孩子,就跟着韓嫣,到處追逐他打出去的彈丸。貧富懸殊,一至於此!
「灶下養,中郎將。爛羊胃,騎都尉。爛羊頭,關內侯。」(《灶下養》)看看被封官授爵的都是什麼人,不是燒火做飯的,就是殺豬宰羊的,這是《東觀漢記》中記載的當時的「幹部選拔標準」和百姓的不滿。
最驚心動魄的是這首《順帝時京都童謠》:「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鈎,反封侯。」君子遭殃,小人得勢,十二字道盡當時社會的黑暗,令人不寒而慄。
《桓帝初小麥童謠》則痛苦地訴說了青壯勞力都去征戰,糧食無人收割的情景:「小麥青青大麥枯,誰當獲者婦與姑。丈夫何在西擊胡。吏置馬,君具車,請為諸君鼓嚨胡。」鼓嚨胡,就是不敢公開說,私下嘀咕的樣子。(後來彭德懷的「我為人民鼓與呼」,就是從這裡化出,彭德懷將吞吞吐吐變成大聲疾呼,是將軍本色使然。)
「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桓靈時童謠》)秀才沒文化,孝廉不孝順,各種本應引領社會風氣的「先進標兵」都名不副實,成了讓人齒冷的絕大諷刺,社會現狀可想而知。
所謂「屋漏在上,知之在下」(《梁史》)確實是真理,但「足寒傷心,民怨傷國」(《史照通鑑疏引諺》)則未必完全正確,其實,有民怨是正常的,民怨沸騰才不正常;聽到民怨不可怕,聽不到民怨才真正可怕,一旦人人緘口不談國事,只能「道路以目」——就是魯迅先生所謂「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的境地了。
考察歷代的民怨,不但可以了解當時的社會矛盾、風俗人情,還可以看出人心向背、價值取向。甚至可以看出當權者的政績,至少在理論上是這樣——如果百姓在抱怨賞梅時太擠了,那麼他們一定是吃飽穿暖了的,不用說,世道也一定是太平的。這種抱怨,豈不是讚美麼。
潘向黎作品四種


這是女作家潘向黎的斷想式隨筆集,由若干的「一念」組成。分為四個章節:(一)悵臥新春白袷衣;(二)紅樓隔雨想望冷;(三)遠路應悲春晼晚;(四)玉璫箋札何由達。對人生、對世態、對詩書、對戲文、對親朋、對情感、對過往、對未來,所有的心思,敏感而細膩,卻非小女子的無病呻吟,內中隱隱大氣與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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