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在書場聽書的故事

我們弄堂西面是溧陽路，緊靠虹口港。上海開埠之後虹口港船隻來往非常繁忙，有的時候河浜里停滿了船。我們大弄堂口東餘杭路的對面是一條市面非常興旺的老街，它一頭連着虹口港的電燈橋，也就是今天的餘杭路橋，另外一頭連着里虹橋，也就是今天的漢陽路橋，是我們這個區域是商業服務娛樂集中的一條街，服裝鞋帽店、南北地貨行、五金交電店、點心店、西式糕點店、茶館店、咖啡吧等都有的；街上船民、商人和逛街的人川流不息；而在老街的中段南貨店旁邊有一條狹長的樓梯，沿着樓梯走到兩樓就是一座書場，叫日昇樓書場。

書場寬四開間，對馬路有一排長窗，書台上鋪着地毯，書桌上罩着紅顏色繡花的綢面。因為當時新中國剛剛成立，書台後牆上掛着毛主席、周總理、還有朱德、劉少奇和陳雲同志的畫像，場子裡放着四十把單扶手的靠椅，單扶手板上有一個圓洞，可以放放玻璃茶杯什麼的。

有一天，吃過晚飯，阿爸帶我去日昇樓書場。一進書場服務員就熱情上來接待，泡上一杯蘇州東山的碧螺春茶，因為我們是臨時來的聽客，所以服務員就把我們領位到後面的座位上，這時候書場已經客滿了。那天演出的是兩檔書，每檔將近一個半小時，第一檔是大書，也就是評話，說的是《英烈·常遇春三打采石磯》，說書先生穿着深色長衫，梳了一個頭路在當中的髮型，吐字清晰、繪聲繪色地描述采石磯山勢陡峭、飛鳥難停、水深浪急的場景，還有常遇春身負重傷、機智勇敢、巧施妙計占領采石磯的場景。第二檔是小書，也就是彈詞，講的是《三笑·三約牡丹亭》，男演員穿着淡色的長衫，手拿弦子，女演員身穿淡咖啡滾邊旗袍，燙着時尚的髮型，抱着琵琶。兩個人配合默契，笑料十足，彈唱徐雲志老先生的委婉軟糯、曲轉細流的徐調，十分動聽。記得當時這回書諷刺了華相府兩個傻瓜的醜態。

記得還有一次去聽書，也是阿爸帶着我去的。那天是志煩阿叔三十歲的生日，正好也是國慶節。志煩阿叔有一爿汽修店，就在長治電影院斜對面，這天阿爸帶我去向他祝賀，下半天，志煩阿叔和阿秀阿姨就請阿爸和我去明華樓聽書。明華樓之前是唱戲的地方，後來因為唱戲的布景、服飾、樂隊需要比較現代的戲場，明華樓已經不適合了，戲院老闆就把它改成書場。記得當時書場裡書台放在中間，書台的對面是面對東長治路的一排長窗，拉着深藍色的窗簾，書台像一頂宰相坐的官轎，深藍顏色里還透着一點點紅，書台頂上和前面的匾額上裝飾着桔紅顏色、古色古香的花紋，廳當中的座位被排列成了扇子的形狀，在廳里每個角度都能清楚地看到演員。那天第一檔書是《珍珠塔》；第二檔是祝逸伯的評話，正在說的是《包公》當中的「赤桑鎮」，他起的包公腳色剛正執法、大義滅親，但又孝順嫂娘、通情達理；第三檔書是周劍萍的彈詞《顧鼎臣》，周劍萍是張鑒庭的弟子，得到張鑒庭的真傳，這天正在講的是顧鼎臣認林子文的老婆做乾女兒，據說林妻長得老像顧鼎臣過世的女兒。

我們家人員較多，阿爸在外奔波工作，用辛勤勞動取得收入來支撐一家生活，還要贍養阿娘。阿爸唯一的業餘愛好就是聽書，要麼打開那台雖然式樣陳舊、但精巧的無線電聽評彈，要麼就是到書場聽評彈名家說書。每天晚飯後，在五十年代初期是聽上海人民廣播電台的萬仰祖先生主持的《空中書場》，之後是每天晚上七點到八點、八點到九點兩檔《廣播書場》。那個時候，我在聖方濟中學讀初中，後來這所學堂改成了北虹中學，由於學業負擔輕，加上我能很快領會和掌握上課的內容，三點半放學回家，一個小時就把作業和預習都搞定了，所以晚飯之後和阿爸一道聽上海人民廣播電台的《廣播書場》也成了我的保留節目。

記得還有一次聽書的經歷是一個禮拜天下午，彈詞表演藝術家姚蔭梅到四川北路上的紅星書場去說《啼笑因緣》，還是阿爸帶我去的。姚蔭梅是單檔，一個人起三個角色。他說沈鳳喜在劉將軍的摧殘下發瘋的那回書惟妙惟肖，表演沈鳳喜一會笑、一會哭、一會鬧、神情恍惚的模樣博得了聽眾的陣陣掌聲。在這次聽書以後，我有時候也會一個人去聽書了，當時有時候也會和阿爸一道去。我們去過仙樂書場、西藏書場、還有雅廬書場等等。聽過的書包括一線彈詞名家，如陳希安、華士亭、蘇似蔭、江文蘭、張振華等，評話名家張鴻聲、吳子安、唐耿良等，他們的《描金鳳》、《玉蜻蜓》、《王老虎搶親》、《三國》、《隋唐》、《岳傳》……這些書目都讓我對評彈這門藝術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就這樣我也慢慢愛上評彈了。

我感到評彈是一門特別的藝術，具有獨特的藝術感染力，說書先生通過各類表與白、說與做、彈與唱、學與噱等手法，把聽眾帶進特殊的藝術世界裡。在這個藝術世界裡，聽眾可以看到人物的面貌、特徵和裝飾，更可以清楚地知曉人物的內心世界和思緒變化，聽眾可以一下子從千百年前來到現在當下，又一下子看到千軍萬馬變成游兵殘將，一下子聽到馬嘶虎嘯化為鳥語蟲鳴，又一下子從酒肆商賈走到荒郊僻野，從狀元宰相變成窮途書生，從電閃雷鳴變成晴空萬里，跟着說書先生，聽眾一會兒高山峻岭，一會兒江滔激浪，一會兒遠在千里，一會兒近在咫尺，一會兒深宅大院，一會兒茅屋草棚，真的刺激得不得了。

初中畢業後我考進了盧灣區的東風中學，學校在淮海中路嵩山路口，記得當時我的同桌是一個冬天圍圍巾、春秋天也圍圍巾、梳着小分頭的男生。他皮膚白皙，有點癟嘴，眼睛不大但是笑起來有兩個酒窩。經過交談才知道，他叫凌建國，是彈詞名家凌文君的兒子。記得他每趟課間休息都會拿出一隻小的竹弓、五個手指在弓上彈啊彈，開班會的時候，他發起言來條理清楚、聲調有高有低，像在說書。課餘的時候，我們兩個聊天講的都是評彈的事。因為他是彈詞名家之後，往後可能專業從事評彈，而且具有準專業水平，所以他總是向我傳授彈詞的知識。他非常好客，看我歡喜彈詞，在一個禮拜六的下午，他請我去他家裡玩。他家就在學校附近，住房不大但蠻雅致的，一間像書房又像排練廳的房間，牆壁上掛着一幅扇形的條幅，上面寫着四個隸體大字，我以為是哪一個書法家贈送的，一看落款才曉得是凌文君本人寫的，下面是一隻琴桌放着三弦和琵琶，另一邊是小的書櫥和書桌，書桌上放着凌文君、凌文燕演出的照片。我去的那天，這對父女正在對台詞，對上下接口。凌文君擅長本嗓轉小嗓，他的小嗓又高又圓又潤，非常悅耳，關鍵在於他轉嗓的時候托得好，逐漸推高，一次、兩次、三次，凌文燕跟凌文君相互默契配合，我看了這場景真正覺得演員的辛勞和對藝術的認真負責。

在東風中學讀高一、高二的時候，我住在淡水路嬸嬸的家裡。當時我的阿娘也住在那裡，淡水路隔壁就是馬當路，馬當路上是大華書場，當時上海有名的大響檔都會在那裡演出，有時候會演出彈詞名家經典的選段會書。一次大華書場舉辦彈詞表演藝術家張調創始人張鑒庭經典曲目演唱專場，我和嬸嬸、阿娘一起去。張鑒庭全場演出深度挖掘人物內心世界和思緒變化，刻畫人物面貌入木三分，字字句句鏗鏘有力，他的唱腔跟隨人物思變而設計，每個音就像敲在聽眾心上，他之所以能創立張調與他胞弟張鑒國彈奏的琵琶襯托是密不可分的。在「顏大照鏡」這回書中，張鑒庭把富家子弟的醜陋面貌「一隻田螺眼睛賽過踏殺的死老鼠，朝天鼻頭兩隻線香洞，講起話來齆了齆，還當是一年四季在重傷風」描摹得活龍活現。在《蘆葦青青》的「望蘆葦」和「罵敵」中充分體現張調的特色，「湖水白茫茫、蘆葦青又青」立刻把聽眾帶到抗戰年代，鍾老太的「燒燒燒」、「罷罷罷」罵得日寇體無完膚，罵得侵略者膽戰心驚，抒發了沖山人民奪取抗戰勝利的信心。

評彈名家張鑒庭與張鑒國

三個月後大華書場舉辦彈詞表演藝術家蔣調創始人蔣月泉經典選段演唱會。他師從周玉泉，他創立的蔣調音色華麗，曲調運腔抑揚頓挫、自然、水到渠成，他說、表、起的角色栩栩如生，一曲「鶯鶯操琴」成為評彈界的代表曲，在《庵堂認母》當中「世間那個沒娘親……」一曲，簡直是天籟之音，他在《玉蜻蜓》書中所起的角色「老佛婆」、「豆腐店朱小溪夫妻倆」、還有算命的先生胡瞎子等等小人物活靈活現，就像站在你面前。以後我又相繼欣賞了徐麗仙的「麗調」、朱雪琴的「琴調」、還有薛筱卿的「薛調」、嚴雪亭「嚴調」等等，我還聽了《人強馬壯》、《林沖》、《海上英雄》等中篇還有其他很多長篇，進一步感受到評彈的魅力。

應該講，上海市民擁有最大、最好、最美、最精彩、時時刻刻在身邊的書場就是上海人民廣播電台戲曲廣播的《廣播書場》。這爿書場面積最大，凡是無線電波覆蓋的區域都是書場的範圍；這爿書場開辦歷史最悠久，從一九四九年開始算到今天，已經有七十二年；這爿書場評彈演員陣容最強大，凡是評彈藝術家和說書先生都是書場裡的演員；這爿書場書目菜單最豐盛、最齊全，有星期書會 、演員訪談、古今開篇、中篇、長篇；這爿書場編、播人員和所有工作人員工作最辛勞、最出色，《廣播書場》的同志把評彈演員到人民群眾中體驗生活、經過加工提煉創作的評彈節目和挖掘傳統整理編寫的書目，通過編輯匯總再送回到人民群眾當中，使人民群眾得到豐富的精神食糧，這是一件造福人民的天大好事。我祝願這爿書場越開越大、越開越長、越開越好、越開越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