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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頭仔細想想,我和妻子進縣城努力打拼這些年,兩口子從來沒有分開過,一直抱成團拼命掙錢。剛進城居無定所,流浪中迫切渴望擁有自己的安樂窩,後來自建了臨街的狹窄小樓,進而謀求更大更寬敞的院落。這些都如願以償了。


配圖 | 《一一》劇照






住在人間丨連載


颳了一整天的西北風,終於在傍晚停歇了,冷清的天際落日明淨,預示着霜降就要來臨。枝頭的鳥兒在呼朋引伴中陸續歸巢,下班歸來的鄰居把院門弄得咣當亂響,孩子們追逐嬉戲的喧囂聲以及犬吠,盡顯其樂融融。

我獨立於胡同盡頭的深宅大院,回望身後那空蕩蕩的3層樓,心間莫名地惆悵。回想24年前,我在縣城打拼買下這個深宅大院時,四世同堂,何等光耀。現如今兒孫各奔東西,人氣漸散,剩下我獨守院落,暗自神傷。



經過南疆戰火的洗禮後,我身殘蟄伏偏僻的鄉村7年。1988年春季,30歲的我終於跛着兩條腿離開老家,來到幾十公里外的縣城,應聘民政局的文員崗位。
民政局在縣城中心的筒子樓內辦公,那是60年代末期縣計委建的丁字形3層樓。隨着改革開放職能的擴展,民政、勞動、土地、城建等局委應運而生,就像一個大家庭的兒子分家一樣,陸續從計委裂變出來獨立辦公,仍然擠在一棟破樓內。
一樓門挨門是各單位的綜合辦公室,人聲嘈雜,迎門一道寬闊的水泥樓梯通向二樓,20幾個單間被局長和副局長們占據了。三樓居住着單身職工,正好有一間空屋子,局裡臨時安排給我住,還買來一張1米2寬的木條床。
我拿着宿舍鑰匙,卻遲遲未住進去,除了擔心在漆黑的夜晚摔壞腿,還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生活不便利——三樓無水、無廁所,雙腿殘疾的我,每天要到二樓轉彎處取水,如廁需要下到一樓最南頭的公廁去。
到廁所得先從南屋山牆的夾道里穿過,再順着後牆向北走20多米到死角處,南北一長溜蹲位就出現了。平常再內急,也得腳踏稀嚓嚓臊氣沖鼻的尿液排隊等候。大熱天,人挨人蹲着,如練功一般出恭。蹲廁時間長了,感覺腳心痒痒,低頭瞧,蠕動的蛆蟲順着涼鞋的縫隙直往裡鑽。於是,艾怨怒罵聲不斷。
雖然這個單間宿舍對我來說很難得,但我思來想去,最終沒有把鋪蓋搬進去。就在我猶豫的時候,局裡新分配來兩名女大學生,二人在縣城內都沒有棲身之所。局長找我說:「那屋子你不住,也不能閒着,就讓給女同志吧。」
局長一句話,我就乖乖地將宿舍鑰匙交了出來。

進縣城之前,人武部領導聽說我是個「筆桿子」,政委就指名要我去政工科幫忙,還將我的鋪蓋安排進了招待室。政委指着家屬院北邊的兩間空地皮對我說:「只要你過來上班,那地方就無償給你了,自己掏錢蓋房子住。」
那年月,能夠在縣城立足,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獨門小院生活是很榮耀的。我雖然為那塊空地皮而心動,可我傷殘從部隊退役時,檔案交接給了民政局,是由局裡分散供養的人員。我不敢得罪局領導,暫且將兩個單位的文字材料都攬下來,經常熬夜超負荷工作。
人武部招待室時常接待軍分區和省軍區來客,我已經脫下軍裝,不再是軍人,長期住在那裡很不方便。後來他們催我搬走,幸好部長跟我姐夫是同村發小,說透了這層關係,部長就在縣城東關新建的訓練基地給我開了一個單間。
那單間在一樓通道南端,朝陽,生活用水也方便,唯一的缺陷是公廁在大院最東南角,有點遠。當時,為了開放搞活訓練基地,空房子被陸續租了出去。
我高中的同桌在一樓西邊臨街的鋪面內開設了祖傳皮膚科診所,另有一家推拿按摩診所。三樓的空房租給了私營服裝廠、手套廠、印刷廠,還有一家工藝美術制鏡廠。這棟樓內的人員成分十分複雜,被我們戲稱為「七十二家房客」。
人多就容易出亂子,有人把一輛嶄新自行車停放在門口,轉身離開不到10分鐘,車子就沒影兒了。那天我跟局裡的同事一塊下鄉,匆忙將脫下的軍警靴放在窗戶外晾曬,下午歸來,一雙新皮靴就丟了。後來我實在沒辦法,擔心做飯用的鐵皮爐子被偷走,夜裡就把它從樓道里掂進屋內。
一天夜晚,大風將玻璃窗扇給吹閉了,睡到半夜,我感覺頭痛欲裂,翻來覆去折騰到黎明,一度乾噦得肚子疼。後來急忙起床,暈暈乎乎扶着牆去廁所,剛走到樓道口,兩腿發軟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喘不上氣。
開診所的同學發現後,嚷嚷說是煤氣中毒了,趕緊叫人將我攙扶到院子裡的通風處。我迷瞪半天,終於緩過氣來。過後想想,真可怕呀,如果不是出來上廁所,我可能就玩完了。
那時候,我苦苦思索:啥時候我才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安樂窩啊?


我進縣城的那年冬天,7歲的大兒子到了上學的年齡,我讓妻子也搬進縣城,到訓練基地三樓的服裝廠打工。豈料,我們兩口子被窩還沒暖熱,人武部就讓我騰房子——開春後,全縣的民兵要在基地集中訓練。
正在為難之際,恰逢部里一位老戰友轉業到市里工作,家屬院空出了一間寢室。部長和政委同意我們搬進家屬院住,條件是我必須到人武部政工科上班,我的妻子也可以安排進八一商店。
我硬着頭皮從民政局出走,在政工科上班不到兩天,妻子還沒進八一商店,局裡就催我回去。迫不得已,我只能再回民政局。好在已經搬進了家屬院,算是暫時安了家。
人武部位於縣城中心的最高處,東高西低,凸凹不平。北家屬院與南邊辦公區隔一道牆,地勢比南邊低洼近1米。院子裡東西一排低矮紅磚瓦房,住着6位現役幹部。西邊鄰居的屋牆依高坡而建,比我住那間落差1米多,中間共用一道夾山牆。
在這裡,左鄰右舍都是和我一塊當兵參戰的老弟兄,見我初來乍到,一起動手幫我找來幾根木棍,在門前的空地上搭起一個棚子,周圍用油氈包裹,上邊覆蓋幾塊石棉瓦,權且做廚房用。
這個簡易廚房西依鄰居屋牆搭建,南邊一道坡度,幾乎是在坑內,潮濕氣繁生出很多蝸牛。這種晝伏夜出的甲殼蟲,夜晚爬滿案板和周圍的油氈,遺留下一道道白色粘液,瞅着令人噁心。每天早起,做飯前需要用清水洗涮案板,將蝸牛爬行過的地方清理乾淨。有時,這些煩人的蝸牛還會鑽進碗裡和盆里,防不勝防。
三伏高溫天氣,屋裡的水泥地面直往外冒水珠,潮濕氣散發出一股子刺鼻的霉味兒,跺一腳牆體嘩啦掉泥皮。我在屋牆上貼幾張白紙,遮蓋住泥皮剝落的牆裙,將那張1米2寬的木條床放進去。晚上,我與妻兒擠在一起,4人分睡兩頭。人就跟爐子上的烤魚似的,別說翻身了,伸開的腿剛蜷縮挪一下地方,再伸就沒位置了。早晨起床,妻子總是佝僂着腰走路,看背影顯得很老相,實際上她才30歲出頭。
多年後,妻子回憶起這段生活經歷,感慨道:「夜晚睡覺,俺側身趴在床梆上,哪敢翻身啊!」

妻子在訓練基地那家私營服裝廠沒幹多久,服裝廠就倒閉了。80年代還沒有「打工人」這個詞,不像現在滿大街都可以找活兒干。妻子不識字,「農轉非」進縣城後,一直安排不了固定工作,全家都得靠我一個人養活。
民政局有一個福利化工廠,實際上是社會上幾個有門路的人湊一塊辦的民營企業,掛靠在局裡免稅的。局裡讓我作為殘疾人頂替一個名額,讓我妻子去化工廠上班,每月領幾十塊錢補貼。那個化工廠生產的白色粉末如鹼面一般,據說是重工業用於分離金屬的,毒性很大。因為污染問題,廠區臨時設在縣城西郊烈士陵園南鄰的荒崗上,妻子每天要往返幾公里去上班。
我的大兒子進縣城實驗小學讀一年級,5歲的小兒子原本留在了老家,但他哭鬧着非要跟我們生活。因沒錢送幼兒園,就待在家屬院跟鄰居的小孩一塊玩。
炎夏的早晨,吃過飯,妻子將小兒子撇在家裡,照常去城西的化工廠上班,我應邀到城東訓練基地去搜集材料。天近中午,小兒子在家玩厭了,獨自出門找媽媽。他聽說媽媽在城西上班,就順着東大街走上人民路,一直朝西奔去。走到一座橋上,面前出現兩條岔路,他不知道該向哪兒走,就哭着掉頭回來了。
他沿着大路折返5公里,穿城而過,憑記憶一直找到東關訓練基地。瞅見我,就撲進我懷裡,「哇」地一聲大哭起來。7月的太陽如同一個大火球,照得馬路上的柏油直冒煙發軟,熱浪炙烤得人臉皮發燙。兒子的褲頭和背心汗濕如洗,小臉上髒兮兮的,讓我心疼。我緊緊抱着他,眼淚止不住直往外涌。那一刻我揪心啊,萬一兒子走丟了,或者是被人販子拐跑了,將是我一輩子的痛悔。
後來,為了小兒子的安全,任憑他哭鬧,我和妻子只能狠心將他送回老家交給父母看護。我痛定思痛,暗下決心,要在縣城爭得一個屬於自己的家,為妻兒遮風避雨。


人武部政委見我屢屢在報刊上發表文章,就再次找我,要以那塊地皮為條件,讓我到政工科上班。我反覆掂量,最終做出決定,要那塊地皮建房。臨走時,我對民政局的領導說:「俺就是一匹馬,也該有一個棲身的棚子吧。」
為了挽留我,民政局的領導索性將城區鬧市臨大街的兩間瓦房許諾給我,這條件遠比人武部的地皮優厚。我並不是那種反覆無常的勢利眼,爭來爭去,就是為了尋求一個固定的窩兒。
當時,那兩間瓦房裡還居住着一個孤寡老太太,是外籍退休幹部的遺屬。局長對我說:「等老太太去世以後,你再搬進去。」
為人子者,誰都是父母生養的,從良心上講,我不能盼着孤寡老太太早點死。可我又心存顧慮,怕時間長了領導班子更換,到時新上任的領導不認賬,讓我竹籃打水一場空。所以,我執意要將那兩間公房買下來。局長同意我拿出2000元錢,交給財務室入賬,由局裡與我簽訂房屋買賣合同。我拿着這份合同去房產部門辦理了過戶手續,才算成為那兩間房屋的合法擁有者。
1991年冬天,孤寡老太太去世了,我接過房門鑰匙卻無法入住——隨着縣城主幹道拓寬,瓦屋在路南占道1米多,城建部門一直要求拆除房屋。當時大雪撲門,天寒地凍,我計劃等來年開春氣溫回暖了再建新房。可計劃趕不上變化,開春後我還沒有施工,人武部就要統一拆除北家屬院,新建一棟家屬樓,催我立馬搬家走人。
清明節的前幾天,細雨霏霏,我早起還沒上班,只見屋頂直落泥皮。抬頭看,拆房的民工已經登頂揭瓦了。我心急火燎地趕到民政局,發現新建的臨街鋪面還有3間沒有租出去,於是打開門鎖匆忙搬了進去。
此時,我到縣城不滿4年,從城東到城西,來來往往搬了5次家,真應了那句老話「人挪活」啊。

1992年春季,我要拆除舊房建新家了,可那地方處在城中村,周圍的鄰居都是坐地戶農民,我很擔心施工時發生意外糾紛。恰巧有個鄉長調進局裡任副局長,他之前在城關鎮任過職,跟城中村的幹部比較熟悉,局裡就讓這位副局長出面協調各方關係。
找了一天晚上,我安排了酒席,副局長邀請村幹部和包工頭吃飯,將建房的活兒大包幹給他們。席間,那位村幹部大包大攬地沖我說:「兄弟,你把這地方讓給我們吧,俺打算建村辦公室。城外只要是俺隊的土地,你隨便挑,給你弄半畝地蓋一個大院子。」
副局長一擺手說:「這事兒就甭說了,局裡指派給我的任務,我得圓滿交差啊。」
施工隊拆了舊房,由城建部門監督往南退1米多挖地基。這下本來就小的院子已經沒有空餘地方了。我只能建內樓梯全封閉的兩層小樓,一樓兩間鋪面,二樓隔成兩室一廳,外帶一個小廚房,沒有衛生間。日常大小便需要到路北的醫院上公廁,對於雙腿殘疾的我來說,上下樓梯極不方便。
長期居住在城中村的農民都有一種優越感,對我這個陌生新鄰居很排外。他們眼饞我新建的兩間臨街鋪面,聚齊在施工現場冷言冷語質問我:「你咋恁光棍,俺的地盤都叫你給占了?」
一個老太太很有氣勢地沖我說:「孩子乖,這兩間臨街房比兒子都孝順。」言外之意,建好的鋪面是有租金收益的,再孝順的兒子每月也不會給恁些錢。
東鄰隔着一條路,脾氣大的老爺子是坐地戶,有點氣不過,逮住本家的包工頭破口大罵,硬說卡車給我家卸磚時壓壞了他家下水道,立逼民工當場挖開下水道查看究竟,卻安然無恙。
包工頭苦着臉沖我說:「兄弟,看看俺掙你這辛苦錢容易嗎,把老街坊都給得罪啦。」
老爺子還昂着頭沖我說:「放線下地基往裡縮,多一公分,掂抓鈎把房子給你摟了!」

新房的地基剛出基礎,這地方不通自來水,需要自己打軋水井解決生活用水。白天施工隊不能耽誤幹活,只能等到傍晚民工下班之後,連夜在設計好的樓梯間打軋水井。
之前我在老家院子裡打過軋水井,村子臨近賈魯河,地下水層比較淺,隨便挖一個坑,澆上幾桶水,兩三個壯漢子架着鐵錐杆使勁兒往地下杵,一小時就把井管下進去出水了。而老縣城地處黃河下游,歷史上多次遭受黃河水沖淹,地下城摞城的殘磚爛瓦,阻礙着鐵錐杆鑽不下去。
我向包工頭求情留下幾個民工幫忙,他們跟打井的師傅不停點兒干到凌晨,一個個累得筋疲力盡。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將塑料水管下到地下17米的鹹水層,便再也鑽不動了。軋井裡取出來的水,喝一口,咸澀,還帶一股子苦味兒。
那個年代,鄉下的民工都還比較單純,幫我白幹了半天的活兒,不要工錢,每人一盒香煙,夜市砂鍋攤上的酒菜隨便吃喝。這些餓透了肚子的壯漢子往砂鍋攤前一坐,燒雞扣碗外加涼拌豬頭肉,專揀葷菜點,掂着整瓶的啤酒當茶喝。我們家境不富裕,心疼這額外的花銷,卻只能在一旁笑臉陪着,幾乎熬了一個通夜。
忙和累暫且都不說,刺耳的羞辱話也能忍受,最讓人煩心的是節外生枝——有人告我建房侵權,法院下達了開庭傳票。


我建房的南邊有一處四合院,原來是人民政府收繳的敵偽財產,劃給縣速成師範做教職工宿舍用。後來速成師範變為中學,那院子年久失修,已經少有人居住了。中學校長眼見我拆了舊房要建臨街鋪面,有點紅眼,就以我建房侵占宿舍出路為由,直接起訴到了法院。校長還當眾發話:「你咋蓋的房子,到時候就給我們咋拆除了。」
局裡幫我聘請了律師,讓我陪着查檔案、搜集證據。那段時間,我拖着兩條殘腿四處奔波,請律師吃飯,他說牙口不好,指名要吃烘爛的肘子,我像跟屁蟲一樣殷勤地伺候着,生怕他不盡心舉證答辯。
局長見我精神憔悴,就對我說:「打官司該花的錢,你記住賬,如果官司打輸了,局裡兜攤,不能讓你吃虧。」
局長言外之意,官司打輸了就將我花的錢報銷了,可我的房子呢?到時候不是雞飛蛋打嗎?我疲憊不堪,整夜睡不着覺,夜暗中怨恨頓生,但卻不知道該惱恨誰。
情急中,我挨門去找縣長,請求政府給我解決回城安置房問題。那年月,政府大都敞開門辦公,主管城建的副縣長是從西藏歸來的支邊正處級幹部,態度十分和藹。他笑呵呵地對我說:「自古蓋房如楔釘,你打燈連夜施工,蓋好房子就搬進去,看誰能把你攆出來。」縣長也拍桌子說:「那四合院屬於公產,政府當初劃給學校,如今已經改變使用性質了,政府有權收回來。」
最終,法院依法駁回了學校的訴訟請求,由縣政府裁決,維持原狀給我了。我終於吃了一顆定心丸,自認為占了便宜,那打官司、跑路花費的幾千元錢也不敢再提。

4月份開始建房,到中秋節前搬進新居,期間的苦和累,將人折騰得脫一層皮。
妻子膽子大,每天上水保養混泥土屋頂,都是她抱着一根木杆爬上7米高的頂層。一次,她下來時不小心,一腳踩在鐵釘上,將腳心扎穿到腳面了。去醫院簡單消毒包紮一下,又一瘸一拐地出現在工地上清理建築垃圾。
搬進新居的第一晚,我們兩口子躺在床上,瞅着臥室雪白的牆壁和天花板,都興奮得睡不着覺。屈指算來,我們進縣城4年多,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家。
那時,妻子輾轉多個地方一直找不到固定工作,在家裡歇了一年,坐吃山空被逼入了絕境,就狠心在新居東邊50米的服裝市場購買攤位,跟熟人學着賣小百貨。
頭一趟去開封進貨,我陪不識字的妻子一塊兒去,每進一包秋衣或者褲頭,就在紙片上用數碼寫上進貨價,回來讓她看着賣。開始妻子記不住價錢,也有賣賠的時候,時間長了熟能生巧,一個月下來,也能掙幾百塊辛苦錢。這讓我們憧憬着未來美好的生活,內心有一種充實感。
搬進新居後不久,當初揚言要掂抓鈎摟我房子的東鄰老爺子,突然叫我去他家樓上赴宴。我忐忑不安上了東鄰二樓,瞅見客廳里擺一桌子酒菜,馬路對面那個賣燴麵的老闆笑盈盈站起來直給我遞煙,一時讓我莫名其妙。
瘦筋巴巴的老爺子平時緊繃着苦皺臉,難得笑一回,此刻露出新鑲的銀白瓷牙沖我說:「孩子,以後咱都是鄰居啦,門面甭租給旁人,讓他開飯店吧。」
我這才明白,路北那家燴麵館,房東要用鋪面,老闆就傍着老爺子,要租我新建的房子。之前我和妻子就拒絕過開飯店的租戶,擔心將新房給弄髒了,可沒容我推辭,老爺子一揮手武斷地說:「甭猶豫,就這兒吧,明兒個開門壘鍋灶。」
就這樣,我自個的房子不當家,讓脾氣執拗的老爺子做了順水人情。
自從一樓的鋪面開了飯店,每天煙熏火燎的,冬天還好些,到了三伏炎夏,下邊煮肉的大鍋灶正對着二樓客廳,炙烤得樓板的水泥地直燙腳。樓頂的平台一覽無餘,被毒辣辣的陽光暴曬成熱鏊子,處於二樓夾層的我們一家四口就像鑽進了蒸籠。
低電壓的吊扇半死不活地轉動着,扇出來的風熱得兩個兒子起一身痱子,他們嚷嚷着睡不着覺,第二天上學都打不起精神。可那時每月房租才80塊錢,我們建房欠的債務沒有還清,壓根就買不起空調。
我們一家在這個小樓上住了5年,當初搬家的新鮮感逐漸過期了,都厭倦了這種狹窄的生活環境。
妻子依舊風裡來雨里去,大包從相國寺批發市場背回來針紡織品,每天早出晚歸擺攤練地盤,巴望掙更多的錢。我同時在另外幾家做兼職,拼命寫文掙稿費。我們想早日還清債務,勒緊腰帶將余錢積攢起來,思謀着想再買一個大院子,擺脫眼前的窘迫生活。


1997年冬季,經熟人介紹,我和妻子在城東看中一處宅子。那是銀行新建的家屬院,臨街的鋪面帶院子辦公,最裡邊一個建好的三間門頭獨院,主房兩層半,東邊跨耳建兩層平房,客廳、廚房和衛生間齊全,軟裝古色古香,可以直接入住。最大的優勢是,南北十幾米長的空院子能栽花種菜,周圍沒有高層建築,一直到傍晚院子裡都有陽光。
我向親友籌借了一筆錢,全款13萬元將這處院落買下來。我是獨子,將老家的爺爺和父母接進縣城大院,一家人團團圓圓,其樂融融,度過了人生中那段最美好的時光。
可天下無不散的宴席。隨着時光的流逝,年邁的爺爺駕鶴西去,90歲的父母也住進了老人公寓,兒子們羽翼豐滿了,便舉翅飛往大城市另覓高枝。
大兒子大學畢業後,應聘到南方一家公司,找一個東北媳婦,他們結婚生子,落戶深圳;緊接着,小兒子也大學畢業,跟女同學成婚後進了省城。
兩個孫子相繼出生,半輩子沒坐過飛機的妻子先飛往深圳看大孫子,又常住鄭州抱小孫子。雙腿殘疾的我有心想跟妻子一起走,可家有白髮高堂在,不能遠遊。
回頭仔細想想,我和妻子進縣城努力打拼這些年,兩口子從來沒有分開過,一直抱成團拼命掙錢。剛進城居無定所,流浪中迫切渴望擁有自己的安樂窩,後來自建了臨街的狹窄小樓,進而謀求更大更寬敞的院落。這些都如願以償了。
只是夜色漸濃,我常常一個人獨立深宅大院內,仰望灰濛濛的夜空,觀天象數星星,顧影自憐,寂寞難耐。每次妻子從鄭州歸來,小住幾天,又急匆匆離去。我送她到長途車站,目睹班車消失在公路盡頭,心間忽然冒出柳永的詩句:「自古傷情多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動情處,兩行濁淚早已滴落腮邊。
乍然之間,一個人漫長寂寞的日子又要開始了。
回到家裡,我緊閉大門,悶坐在電腦前碼字,一整天不說一句話。我甚至幾天不出門,慢慢地就變成了失語者。
那次送別了妻子,趕上農曆十月一的「寒衣節」,我騎電動車回老家給逝去的爺爺奶奶上墳,目睹冷清的墳頭長滿萋萋衰草,壓抑的情緒在一瞬間發泄出來,七尺男兒跪地嚎啕大哭,淚水漣漣哭喊着說:「爺呀,奶啊,跟孫兒走吧,晚上陪俺說說話。」
我不能變成一個失語者,獨居空巢吟詩賦詞,自己對着鏡子跟自己說話,聊以自慰。久而久之,我便養成了自語的習慣,無名狀中,一個人突然就冒出來一句話,將短時間歸來的妻子嚇一跳,以為我的腦子出現了問題。
後來,我走出封閉的深宅大院。發現當年跟我一塊在人武部家屬院住公房的戰友們,還有那位開皮膚科診所的同學,都有了成套的住房。只是,他們幾乎和我是一樣的境遇——兒女長大後紛紛到大城市工作,妻子隨之而去,一個個獨守空巢,成了「光杆司令」。
我不知道,我們這個四世同堂的大家庭何時能夠重聚這深宅大院,再現當年熱熱鬧鬧的人氣呢?
(文中人名、地名均為化名)
編輯| 羅詩如 運營 | 嘉宇 實習| 伊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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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戰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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