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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和學生。

這是我們大多數人本應非常熟悉的兩種角色,前者教書育人,後者天天向上。

然而。

近三年,他們幾乎都被同一門新的課程難住了。

它變得比任何基礎學科都重要。

因為一旦學不好,輕則,趕不上進度,拉低教學質量;重則,接受處分,丟掉工作,社會性死亡……

更有甚者,付出生命。

這堂課叫「網課」。

其實Sir和大家一樣,漸漸也習慣了雲會議,雲辦公,雲喝酒,雲掃墓……

網課也早就成為教育的「常態」。

但。

習慣、常態,就等於正常嗎?

總有一些事情會偶爾讓我們抽離模糊的虛擬世界,回到具體的人間。

因為有些代價,僅支持「線下償還」。


01
施暴

事情大家或許略有耳聞。

河南新鄭一位歷史老師,上完網課後去世了。

死因,根據官方通報:心梗猝死。

純意外?

後來當事人女兒現身,披露出一系列內幕消息。

讓人止不住心頭打顫——

其母去世前,曾經歷直播上課時的網絡暴力。

△圖源@小小沼澤醬

這位不幸的老師,姓劉,教歷史。

過世時間是10月28日。

據報道,那天她突發心梗,倒在地上,家中無人看護。

兩天後,劉老師的女兒@小小沼澤醬 接到了母親去世的消息。

與去世緊密牽連,一場發生在隱秘網絡角落裡的暴行,終於得以暴露在陽光之下。

疫情停課,河南新鄭所有高中都開始採用網絡直播進行授課,劉老師就是授課老師之一。

其女兒透露,從網課開始,劉老師就在經受着網絡暴力。

斷斷續續,網暴持續近半月。


劉老師的丈夫王先生曾經回憶,在去世的前一周,妻子就遇到過這樣的情況。有不明身份的人混進來,開麥唱歌,發布違禁圖片和視頻。

「當時大概有五六分鐘的時間,我看我愛人的情況已經特別不好了,非常生氣,而且因為會議室權限設置,她沒有辦法把那幾個人踢出去。正好當時快要下課,我就說這課沒辦法再上了,讓她退出了網課。」

來源:新京報 史航 《河南一教師猝死前最後一堂網課遭入侵者網暴,當地多部門聯合調查》

丈夫的阻攔,算是一次及時的疏導和攔截。

但抵不過洪流反撲。

10月28日的這次直播。

行為之惡劣與後果之嚴重,徹底讓劉老師進入崩潰邊緣。

媒體曝光的視頻還原了暴行的一部分。

當時劉老師正在講課,突然有人公開播放歌曲;另一段視頻中,更是辱罵聲,音樂聲,唱歌聲交匯,有人直接分享屏幕,干擾課件投屏……

課堂幾乎無法進行下去。

剛開始,劉老師讓他們閉嘴,試圖維持紀律。

但這些人根本視若無物,暴行繼續。


△ 圖源九派新聞

過程中曾有人對劉老師進行幫助,試圖控制場面:劉老師你看你能找到我嗎?你要不把會議轉給我。

仍然沒能終止惡劣行為。

甚至此言一出,這些人像聞見血味兒的蒼蠅,立馬掉轉槍口,將矛頭對準了伸出援手的人。

語言污穢,不堪入耳到消音處理。

劉老師也漸漸地不再出聲了。

這次騷擾,已經是28號發生的第二次。

最終,這場惡行以劉老師退出直播課堂告終。

之後的兩天裡,同學們無法聯繫到劉老師,大家都以為她是在尋找解決辦法。

事實是,當天劉老師心梗發作去世。

△ 圖源微博@小小沼澤醬

當時劉老師的愛人和孩子都在外地。

而劉老師最後也不知道,對她惡語相向的那些人,藏在屏幕背後的那些人,到底是誰。

一場無聲悲劇,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釀成。

目前劉老師的女兒已經報警處理,無論涉及的網絡辦案持續多久過程多繁雜,我們都可以等。

這也不僅僅是一次法律問題。

我們都置於這塊屏幕之中。

然而,誰也不知道它從何而來,為何而來,以及,下一次什麼時候來。

02
群氓

受害者不止劉老師一人。

9月初,曾有瀋陽城市建設學院的學生向媒體爆料,稱自己的網課會議遭人惡意刷屏。

一開始大家沒有在意,以為是重修課程的同學。但是不一會兒,有人開始放歌,並向老師「表白」——「我喜歡你」,「我愛你」……

×10086。
△ 圖源:封面新聞

原本表達愛意的「我愛你」,在嚴肅的課堂上對着授課老師重複講出,已然變成一種騷擾。

這還是溫柔的。

針對網課的有組織騷擾、攻擊,甚至衍生出屬名詞:

「網課入侵」,「網課爆破」。

深受其害者不在少數。

入侵手段包括但不限於:播放喪樂、霸屏、辱罵、閒談,播放淫穢色情視頻等等。

怎麼噁心怎麼來。

對象崩潰後,作惡者迅速解散,再朝着下一個目標迅速集結。

而回過頭看這些隱身於課堂背後的「爆破獵手」們。

莫不是由這樣一個個拒絕複雜和理性思考的個體集合而來。

他們施展了,也只能施展如單細胞動物般低級粗暴和為人所不齒的手段:以數量優勢達到攻擊效果的刷屏、詞彙低俗的辱罵……

事後,很多媒體及時跟進了所謂的「爆破獵手」群。

這些群體有幾個顯著特徵:

對網絡惡搞和黑梗運用自如。

比如,常見的「丁真」梗和「雞你太美」,以及,尤其在劉老師事件中出現過的、在其他類似事件也不斷出現、被正主下場希望適當玩梗,依然沒有絕跡的「夢淚入侵」。

你瞅啥 我是夢淚
感謝發來的會議號 都給我低調點

△圖源@小小沼澤醬

說小了是玩梗,但此刻,不加思考的梗,明顯變成了刺傷人的藤棘。

他們動機是什麼?

有些人說,自己只是「純娛樂」。

看着屏幕那邊的人崩潰,是「爆破手」用以獲得存在感的方式。

Sir印象深刻,是一位「爆破者」面對媒體追問時的反應:
說起爆破網課的動機,瓜瓜的回答只有兩個字——好玩。
我問他,有的學生和老師被爆破之後當場哭了,不會覺得有點難受嗎?他反問我:「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是罵他,他關我×事?」不過沒過幾分鐘,他又自言自語地補充:
「如果不想玩的話,你也可以選擇不接觸這方面,畢竟幹這種事確實有點缺德。」

來源:觸樂《當爆破獵手闖入網課教室》‍

換言之,他並不是完全認同這種惡行。

那為什麼繼續?

這背後,是一種宏大而極端的集體情緒對人的裹挾。

「爆破手」們形成組織,在QQ群等平台宣傳,並為「服務」標價,一次爆破價格從幾元到十幾元不等。

等組織者下令,這些人就像出籠的野獸,對一節完整清淨的課堂發出衝擊。

△圖源澎湃新聞

網課爆破背後,是一個幾乎有着完整產業鏈的組織。

也因此,他們深知這種行為到違法報警的距離,也掌握了警察出警的規律。

為了將這種心理上的快樂和刺激最大化,甚至可以自導自演一場「賊喊捉賊」的好戲。


當這樣持有同質均一心理意識的人湊到一起。

盲目不加節制的暴力,恐怖且興奮的「群氓」,便形成了。

正如Sir在前文提到的。

我們能透過這激雜,窺到裡面像那位參與者一樣的透明介質。

透明介質本身不分邊界,成為混沌。

它的組成又何談清醒。

只需要一個靶子。

誰是受害者,也就變成了隨機的概率問題。

03
失序背後的失常

當然,不是沒有人注意到問題存在。

相關部門第一時間介入調查,後續多個平台發聲,承諾會從技術層面查缺補漏。

事實上,許多互聯網企業很早就開始了針對網課入侵的技術迭代,從管理學生發言權限、防止會議誤入到管理共享屏幕等等,不一而足。


技術需要完善,法規需要細化,學生、老師需要引導和保護,施暴者要嚴懲,受害者要撫恤……

這些都是問題,但並不是此次事件才暴露出的問題。

什麼才是?

Sir還是用電影舉例吧。

電影《驢得水》,同樣關於一位女教師之死。

電影裡的「死亡」很隱晦,而真正殘忍的,是她生不如死的一段。

特派員為了滿足銅匠,讓他乖乖繼續扮演呂得水,下令讓在場的人辱罵張一曼。

當羞辱變成一項「命令」。

人性的惡便徹底脫韁——

最具殺傷力的攻擊,恰巧來自之前一曼的追求者,溫和的裴奎山。

他說的這些話,對渴望自由的一曼,無異於剜肉剔骨,刀刀扎在一曼心上。

有人肯睡你那是給你臉
你連婊子都不如
婊子那麼干是為了錢為了活着
你呢 你倒貼
你真賤 你比婊子都賤

一番話出口,銅匠拍手稱快。


特派員帶着得逞的笑,欽點下一個辱罵一曼的人。

更讓人心頭一涼的,是接下來一曼的鏡頭:


吸口氣,咽口水,忍住委屈難過,眨巴眼睛控制眼淚。

這口氣終究還是憋不住。

後面的扇巴掌、被剔成陰陽頭剝奪女性身份標識等,如層層鐵鏈,最終絞殺了人格自由的一曼。

這一連串的表情,動作。

就是暴力發生時,作用時,從一個人臉上、心理、思想精神上、人格上碾壓過去的痕跡。

觀眾這才驚醒——

被罵的,不是某個名字,某個符號,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裴奎山是惡人嗎?

或許是,可至少他曾經有過良知。

他絕非電影真正要批判和諷刺的對象。

而是那個不斷將問題修飾為「常態」的環境。

這些話,校長在說:

人家自己願意我怎麼管啊 做大事兒就不拘小節吧

特派員在說:

這做人啊

有的時候真的不能太死心眼

什麼他媽的原則啊

在大局面前真的連個屁都不是


甚至,張一曼自己也說過(雖然她不想):

你在我心裡就是個牲口

所以整部電影就是一則荒誕寓言:

利益和理想在蠶食着所有人的人格,最終換來的,是一頭驢的「利益」,一頭驢的「理想」。

導演特意在結尾給了一個特寫。

校園外的標語,三個大字:

「學做人」。

然而故事結束,有些人死了,剩下的人都成了空殼。

同樣。

網課入侵的故事,也沒有「人」。

這裡只有如蝗蟲過境般的「爆破者」,整齊劃一,話筒靜音的參會者(學生),以及屏幕後面略顯老邁的網課發起者(老師)。

在師生關係被壓縮為一面屏幕之下。

這於老師和學生,都是極大的消耗。它消弭了現實中關係的真實性和立體感,自然,也終於以相同的方式回饋。

一根網線,就引燃了情緒的火花。

今年4月28日,教育部曾舉行新聞發布會。

會上,有關官員專門就「疫情防控形勢下,如何緩解師生的不良情緒」回應記者提問。

不良情緒,被擺在了檯面上討論。

這是珍貴的進步。

但討論後怎麼解決?

無法回答。

Sir今天看到賈樟柯的一段採訪,陷入沉思。

他說的話看似跟文章說的事件無關,細品,又有着千絲萬縷的勾連。

他說:

有一天我剪片,他突然跟我講安東尼奧尼說了句什麼,巴贊說了什麼。我非常感動,在北京已經五六年沒人跟我提到這兩個名字了。

世界本該是可觸,可感,可流動,可交融的世界。

不是一堂巨大的網課。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編輯助理:藝謀不e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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