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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烏東局勢日益緊張,可社會主流輿論之前卻普遍斷言俄烏之間不至於爆發戰爭。由於姚堯並未在公開場合做出預測,故而無意宣稱自己曾經洞察先機。本文只是以事後諸葛的角度復盤,試着為讀者剖析俄烏之戰為什麼不可避免。

2月23日,亦即俄羅斯對烏克蘭發動進攻的前一天,著名作家托馬斯·弗里德曼在《紐約時報》上發表專欄文章,標題是《這是普京的戰爭,但美國和北約並非無辜的旁觀者》(This Is Putin’s War. But America and NATO Aren’t Innocent Bystanders.)

在這篇文章中,弗里德曼認為雖然普京是烏克蘭危機的肇事者,但美國在其中扮演了火上澆油的角色。弗里德曼說,烏克蘭危機之所以愈演愈烈,關鍵在於有人朝着大火上添加了兩根巨木。其中,一根是美國在蘇聯解體後,依然做出北約東擴的決定;另一根,也是更大的一根,是普京利用北約向俄羅斯周邊地區的擴張,成功地將俄羅斯人團結到自己身邊。雖然普京在經濟治理方面是失敗的,但他通過煽動情緒來掩蓋了這種失敗。換言之,問題的根源仍在於北約東擴。對於美國的這個決策,弗里德曼的評價是「ill-considered」,即不妥當的,欠考慮的。隨後,弗里德曼又回想起了一件二十四年前的往事。

1998年5月2日,當美國參議院正式批准北約擴張後,弗里德曼立刻給喬治·凱南打了個電話,詢問他對於此事的看法。喬治·凱南是美國最著名的俄羅斯問題專家,曾長期在美國駐蘇聯大使館工作。1946年,凱南利用美國駐蘇聯大使威廉·哈里曼回國,自己擔任代辦之機,親自起草了一份長達八千字的電報,史稱「長電」。在這份長電中,凱南對蘇聯的內部社會和對外政策進行了深入分析,提出了最終被美國政府所採納的對蘇戰略,即圍堵政策。1947年,凱南又以「X」的署名在美國《外交事務》上發表《蘇聯行為的根源》一文,明確提出美國要對蘇聯的擴張傾向進行長期的、耐心的、堅定的和警覺的「遏制」。凱南的遏制戰略,被稱為是美國在冷戰期間對蘇戰略的思想基礎,凱南本人亦被稱作「遏制之父」。

可是,當弗里德曼於1998年向凱南詢問對於北約東擴的看法時,凱南卻是明確反對的。他說:「I think it is the beginning of a new cold war. I think the Russians will gradually react quite adversely and it will affect their policies. I think it is a tragic mistake. There was no reason for this whatsoever. No one was threatening anybody else. This expansion would make the founding fathers of this country turn over in their graves.

「We have signed up to protect a whole series of countries, even though we have neither the resources nor the intention to do so in any serious way. [NATO expansion] was simply a lighthearted action by a Senate that has no real interest in foreign affairs. What bothers me is how superficial and ill informed the whole Senate debate was. I was particularly bothered by the references to Russia as a country dying to attack Western Europe.

「Don’t people understand? Our differences in the Cold War were with the Soviet Communist regime. And now we are turning our backs on the very people who mounted the greatest bloodless revolution in history to remove that Soviet regime. And Russia’s democracy is as far advanced, if not farther, as any of these countries we』ve just signed up to defend from Russia. Of course there is going to be a bad reaction from Russia, and then [the NATO expanders] will say that we always told you that is how the Russians are — but this is just wrong.」

翻譯成中文的意思是:「我認為這是一場新冷戰的開啟,俄羅斯將逐漸做出相當負面的回應,這將影響他們的政策。我認為這是個可悲的錯誤,完全沒有任何理由這樣做。沒有人在威脅其他人,這種擴張只會讓這個國家的開國元勛們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寧。

「我們已經簽署了要保護一大批國家的協議,儘管我們既沒有資源,也沒有意願去以任何嚴肅的方式這樣做。(北約擴張)只不過是一個對外交事務缺乏真正興趣的參議院的輕率之舉。讓我感到頭疼的,是整個參議院的辯論都是那麼的膚淺和無知。我特別反感有些人總是喜歡把俄羅斯說成是一個渴望攻擊西歐的國家。

「世人難道都看不明白嗎?在冷戰時期,我們之間的分歧在於蘇維埃政權,而現在我們卻要拋棄那些史上最偉大的通過不流血革命而推翻蘇維埃政權的人。況且,俄羅斯的民主制度與我們剛剛簽協議要保護的那些國家相比,即便不是更先進的,至少也是同樣先進的。顯然,俄羅斯會做出很壞的回應,然後(那些主張北約擴張的人)就會說,我們一直就告訴你,俄羅斯人就是這樣的——但這真的是錯誤的。」

總而言之,凱南的觀點就是,成立北約的目的原本就在於遏制蘇聯,現在蘇聯既已解體,北約的歷史使命就已經完成,不應該再對俄羅斯咄咄逼人了。美國現在持續對俄羅斯施壓,遲早會逼得俄羅斯強力反彈,可真到了那個時候,那些主張北約東擴的人就會說:「你看吧,我早就告訴你,俄羅斯人就是這樣的吧?就是得一直對他們施壓的吧?現在他果然賊心不死了!」凱南認為,正是那幫不懂外交的人把俄羅斯逼到敵人的位置,然後反過來強調「俄羅斯就是敵人」的正確性。

下面,我們就來討論為什麼北約東擴,會逼得俄羅斯不得不奮起反抗。

北約,全名叫北大西洋公約組織,最初是由美國、英國、法國、荷蘭、比利時、盧森堡、加拿大、丹麥、挪威、冰島、葡萄牙和意大利這十二個國家於1949年成立的。公約規定,締約國任何一方遭到武裝攻擊時,應視為對全體締約國的攻擊。冷戰期間,先後有希臘、土耳其、西德和西班牙加入,成員數達到十六個。1990年,德國統一,成員數依然是十六個。1996年9月,北約公布了《東擴計劃研究報告》。1997年7月,馬德里首腦會議決定首批接納波蘭、捷克和匈牙利加入北約。1999年,正式接納三國為北約新成員國。之後,陸續又有新的成員國加入。至2020年,北約的成員國數達到三十個,如下表所示:

下面這張地圖,清晰地標示了北約自1997年以後吸納的十四個成員國,從北到南按數字排列:

可以看到,北約的東擴已經推進至俄羅斯的家門口。可就在這種背景下,烏克蘭卻還非得要加入北約,這豈能不讓俄羅斯如坐針氈,奮起反抗?

或許有讀者會提出疑問:「早在2004年,北約就已經東擴至波羅的海三國,與俄羅斯的邊境線接壤了。為什麼那時候的俄羅斯能忍下來,現在擴張至烏克蘭就不能忍了呢?」


為此,我們有必要引用茲比格紐·布熱津斯基的一段精彩分析。布熱津斯基是美國著名地緣政治學家,曾經擔任卡特總統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是當時美國外交政策的實際操盤者,對於中美建交亦有重要影響。在《大棋局:美國的首要地位及其地緣戰略》一書中,布熱津斯基寫道:「

俄羅斯的內部危機和國際地位的喪失令人苦惱和不安,對俄羅斯的政治精英來說尤其如此。俄羅斯地緣政治形勢也受到嚴重的負面影響。在西部,由於蘇聯的解體,俄羅斯國界被十分令人痛苦地更改,地緣政治影響的範圍大大縮小。自 18世紀以來,俄國一直控制着波羅的海諸國。現在失去了里加和塔林港,使俄羅斯進出波羅的海更受限制,且受失去冬天的不凍港之苦。雖然俄羅斯總算保住了對在形式上新獲獨立但高度俄羅斯化的白俄羅斯的政治主導地位,但也難保蔓延的民族主義最終不會在那兒占上風。在原蘇聯疆域之外,華沙條約組織的崩潰意味着以波蘭為代表的原中歐衛星國正迅速倒向北約和歐盟。

最麻煩的是丟掉了烏克蘭。一個獨立的烏克蘭國家的出現不僅迫使所有俄羅斯人重新思考他們自己的政治和民族特性的性質,而且也是俄羅斯在地緣政治上遭受的重大挫折。烏克蘭從300多年的俄羅斯帝國歷史脫離出去,意味着俄羅斯失去了一大塊潛在富裕的工農業經濟和在種族與宗教上同俄羅斯人極為接近的5200多萬人口。而這些本是足以使俄羅斯成為一個真正龐大而自信的帝國的。烏克蘭的獨立也使俄羅斯失去了它在黑海的主導地位,因為黑海的奧德薩是俄羅斯與地中海地區以及與距離更遠的國家貿易的重要通道。

從地緣政治上看,丟掉烏克蘭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因為這使俄羅斯的地緣戰略選擇受到極大限制。即使失去了波羅的海諸國和波蘭,一個依然控制着烏克蘭的俄羅斯仍可爭取充當一個自信的歐亞帝國的領袖,主宰原蘇聯境內南部和東南部的非斯拉夫人。但丟掉了烏克蘭及其5200 多萬斯拉夫人,莫斯科任何重建歐亞帝國的圖謀均有可能使俄羅斯陷入與在民族和宗教方面已經覺醒的非斯拉夫人的持久衝突中。與車臣的戰爭也許僅是第一個例子而已。另外,由於俄羅斯出生率日益下降而中亞人口急劇增加,任何沒有烏克蘭而僅建立在俄羅斯力量之上的新歐亞帝國,隨着時間的推移,其歐洲化色彩將不可避免地減弱,而日趨更加亞洲化。

丟掉了烏克蘭,在地緣政治上不僅是重要的,而且起了催化作用。正是烏克蘭1991年12月宣布獨立以及在貝拉維扎的關鍵性談判中堅持由一個鬆散的獨立國家聯合體取代蘇聯,尤其是烏克蘭採取政變式的突然行動,強行奪取駐烏的蘇軍部隊的指揮權,才使獨聯體沒有成為僅是一個更加邦聯化的蘇聯的新名稱。烏克蘭的政治自決使莫斯科目瞪口呆,並成為一個榜樣,原蘇聯的其他共和國雖然開始時仍較膽怯,隨後均紛紛仿效。

俄羅斯失掉其在波羅的海的主導地位的一幕在黑海重演,不僅是由於烏克蘭獨立,也是因為格魯吉亞、亞美尼亞、阿塞拜疆這些新獨立的高加索國家,為土耳其恢復其一度失去的在本地區的影響增加了機會。1991年以前,黑海是俄羅斯海軍力量進入地中海的出發點;到20世紀90 年代中期,俄羅斯在黑海僅剩一小條狹長的沿岸地帶。為蘇聯黑海艦隊的殘餘部分使用在克里米亞的基地,俄羅斯同烏克蘭仍爭執不休。俄羅斯眼睜睜地惱怒地看着北約—烏克蘭聯合進行海軍和登陸演習,土耳其在黑海地區影響不斷擴大。俄羅斯還懷疑土耳其向車臣抵抗分子提供了有效的援助。」


這,就是俄羅斯絕對不可能允許烏克蘭加入北約的原因所在。明白了這一點,讀者就能夠理解為什麼普京會在前幾天的電視講話中說:「我再次強調,對我們來說,烏克蘭不僅僅是一個鄰國:它是我們自己的歷史、文化、精神空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們是我們的戰友、親人,其中不僅有同事、朋友、前同事,還有親人:是有血緣聯繫,與我們有親情的人。」

可是,2018年3月,時任烏克蘭總統彼得·波羅申科居然提出修憲,要將其推動烏克蘭加入歐盟和北約的方針通過憲法的形式加以確定。當月10日,北約承認了烏克蘭的「申請國」身份。9月,波羅申科正式向烏克蘭議會遞交了相關憲法修正案。11月,烏克蘭議會一讀通過該修正案。2019年2月7日,烏克蘭議會最終通過關於加入歐盟和北約方針的憲法修正案,把烏克蘭加入歐盟和北約作為國家基本方針寫入憲法,並將該法案提交總統簽署。2月19日,波羅申科簽署該法案。

根據該憲法修正案,將在烏克蘭現行憲法的前言中加入「確定烏克蘭人民歐洲身份和烏克蘭歐洲及歐洲大西洋方針的不可逆轉性」字樣;在憲法第85條中增加「實現國家獲得歐盟和北約成員國資格的戰略方針」字樣;在第102條中增加「烏克蘭總統是實現烏克蘭加入歐盟和北約戰略方針的擔保人」字樣;在第116條中增加「保障國家加入歐盟和北約戰略方針的實現」字樣。

局勢發展到這一步,俄烏之戰事實上就已經箭在弦上了。因為加入北約有兩個先決條件,一是不得出於戰爭狀態,二是不得存在領土爭端。而在《北大西洋公約》的第五條明確規定:「The Parties agree that an armed attack against one or more of them in Europe or North America shall be considered an attack against them all and consequently they agree that, if such an armed attack occurs, each of them, in exercise of the right of individual or collective self-defence recognised by Article 51 of the Charter of the United Nations, will assist the Party or Parties so attacked by taking forthwith, individually and in concert with the other Parties, such action as it deems necessary, including the use of armed force, to restore and maintain the security of the North Atlantic area.」

翻譯成中文的意思是:各締約國同意,凡是對於歐洲或北美的任何一個或多個締約國的武裝攻擊,均視為對於所有締約國的攻擊。因此,各締約國同意,一旦有這種武裝攻擊發生,各締約國將根據《聯合國憲章》第五十一條所承認之單獨或集體自衛權,單獨或會同其他締約國採取必要的行動,包括使用武力,以恢復並維持北大西洋地區的安全。

換句話說,一旦烏克蘭決意加入北約,俄羅斯別無選擇,只能趕在其加入北約之前開戰。因為,一旦俄羅斯對烏克蘭開戰,烏克蘭就無法加入北約。而一旦烏克蘭加入北約,那麼俄羅斯就再也無法對烏克蘭開戰了,因為那意味着俄羅斯同時面對北約三十個成員國開戰。

所以,在波羅申科於2019年2月簽署將烏克蘭加入歐盟和北約作為國家基本方針寫入憲法的修正案時,就已經埋下了日後俄烏戰爭爆發的導火索。可當時正值烏克蘭大選前期,波羅申科極有可能丟掉政權,俄羅斯當然不會選擇在這時候動武。4月21日,弗拉基米爾·澤連斯基在大選中獲得壓倒性勝利,當選為新任烏克蘭總統,並於5月20日就職,成為俄羅斯新的談判對象。事實上,澤連斯基也是支持烏克蘭加入北約的,只是半年後就爆發了新冠疫情,遂使得防治疫情變成了全球局勢的焦點,自然就沒人顧得上去討論烏克蘭加入北約這樣棘手的話題。待到疫情的陰霾逐漸淡去,俄烏之間的局勢就再次緊張起來,並最終演變成激烈衝突。

2022年1月26日,美國與北約以書面正式拒絕俄羅斯所畫的紅線,即北約承諾不再東擴,不讓烏克蘭加入等。且措辭非常強硬,要求俄羅斯撤軍,不要侵略烏克蘭。

局勢發展到這一步,其實就意味着俄烏之戰將一觸即發。只是,由於中國要在二月份開北京冬奧會,不宜被俄烏之戰吸走全球關注的眼球。待到2月20日晚北京冬奧閉幕,俄羅斯21日就發表了長達一個小時的演講,宣布承認位於烏克蘭東部地區的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共和國獨立了。三天後,俄烏之戰正式打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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