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

‍‍金庸曾讓張無忌使過降龍十八掌。後來卻又不讓他使了。

這一來一回之間，挺有趣的。《倚天屠龍記》連載版，張翠山殷素素張無忌窮髮十載歸航，回去武當山。路上張無忌被賀老三捉住當人質，給了賀老三一招「神龍擺尾」。張無忌被賀老三捉住當人質，給了賀老三一招「神龍擺尾」。

張翠山殷素素大為驚奇，張無忌說，這是謝遜教他的；說謝遜也只會三招降龍十八掌。後來他和朱九真鬧糾葛時，亮出了降龍十八掌，被朱長齡發現了問題。

但到了三聯版里，金庸把這處情節刪了。為什麼呢？

《射鵰英雄傳》里，洪七公初次給郭靖講降龍十八掌時提過：

洪七公也描述過黃蓉（黃藥師）落英神劍掌的路數。

「那女娃娃的掌法虛招多過實招數倍，你要是跟了她亂轉，非着她道兒不可，再快也快不過她。你想這許多虛招之後，這一掌定是真的了，她偏偏仍是假的，下一招眼看是假的了，她卻出你不意給你來下真的。因此你要破她這路掌法，唯一的法門就是壓根兒不理會她真假虛實，待她掌來，真的也好，假的也罷，你只給她來一招『亢龍有悔』。她見你這一招厲害，非回掌招架不可，那就破了。」

武功即人格。洪七公和郭靖性格行俠仗義，所以掌法也是簡潔雄渾。黃藥師機巧無雙，武功也是華麗多變。後來周伯通天真爛漫，所以武功也是以柔克剛的空明拳。歐陽鋒為人狠毒，城府極深，自然蛤蟆功的思路也是：「純系以靜制動，涵勁蓄勢，蘊力不吐，只要敵人一施攻擊，立時便有猛烈無比的勁道反擊出來」。類似的，性格自由自在無可無不可的令狐沖，就適合練無招勝有招的獨孤九劍。林平之自宮練劍，練出了迅疾華麗狠毒的辟邪劍法。

如果給主角一大堆絕世神功，讀者看着是爽了，卻也有問題。比如郭靖曾被柯鎮惡等諸位師父傳授一大堆武功，甚至還會摔跤射箭，被歐陽鋒陰惻惻地吐槽武功好雜；但遇到了正大淳厚的全真內力、陽剛天下第一的降龍十八掌，這才躋身高手之列。武功，還是得契合自己才好。《神鵰》里，楊過早年飛揚跳脫，貪多務得，全真派的、歐陽鋒的、古墓派的、九陰真經、洪七公的、黃藥師的，諸般武功着實學了不少。可是貪多嚼不爛，遇到李莫愁都打不過。金輪問過他一句話：「楊兄弟，你的武功花樣甚多，不是我倚老賣老說一句，博採眾家固然甚妙，但也不免駁而不純。你最擅長的到底是哪一門功夫？」楊過聽了張口結舌答不上來，承認自己武功貪多嚼不爛，甚至因此反思自己的情感問題：「我既已決意與姑姑廝守終生，卻何以又到處留情？程姑娘、媳婦兒，還有那完顏萍。我對她們既無真情，何以又不規規矩矩的？這真是貪多嚼不爛了。」後來楊過斷臂，去找神鵰，放棄了以往華麗駁雜的功夫，開始質樸的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後期他的功夫，就沒那麼多花里胡哨的了。連帶性格，也從一個飛揚跳脫的少年，變成了神鵰俠。終於到結尾，能與郭靖並肩入襄陽，成為當世大俠。武功即人格。

張無忌的性格優柔寡斷，和降龍十八掌的三位大俠客——喬幫主、洪幫主、郭大俠——那是大大不同。讓他用降龍十八掌，就像讓一燈大師用九陰白骨爪似的，相當不合適。

所以金庸後來，索性給他安排了三套看家功夫：——渾厚無比的九陽神功。——運氣使力的法門乾坤大挪移。——以柔克剛的太極拳太極劍。張無忌在光明頂也用過少林龍爪手啦、崆峒七傷拳啦之類，但後來打架，基本只用九陽、乾坤和太極，偶爾摻雜點明教古波斯武功。這是他的標籤，這是他的性格。金庸先安排他會了降龍十八掌，又修改抽走了，就已經證明：

這不是張無忌的武功。就像《神鵰》後期，不再讓楊過使打狗棒、玉女劍、蛤蟆功似的。

《倚天屠龍記》三聯版末尾，張無忌想法子調和了趙敏和周芷若的矛盾。當時楊逍范遙大為詫異，想：「那日濠州教主成婚之日，這兩位姑娘斗得何等厲害，此刻卻是親似姊妹。不知教主是如何調處的，果然是能者無所不能，這門『乾坤大挪移』功夫，當真令人好生佩服。」

這個梗很好笑，但的確張無忌的武功，也映照着張無忌對待感情的姿態：

剛直就算了，繼續在幾位姑娘之間挪移吧……所以咯：就像楊過後期適合重劍無鋒和黯然銷魂似的。就像令狐沖適合無招勝有招的獨孤九劍似的。就像俠之大者的喬幫主洪幫主郭大俠適合降龍十八掌似的。人還是得找適合自己性格東西。張無忌，就還是老老實實在幾位姑娘之間太極挪移吧，別去招惹一心一意至剛至猛的降龍十八掌啦……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