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新鄉的階梯書店。受訪者供圖
窗外划過一道閃電,雨夜,零點,吳小炬睡不着。
又一道閃電劃破夜空,雨還在下。吳小炬坐不住了,他穿上雨衣,悄悄走出家門。
9月24日23時許,河南新鄉兩個多月來又一次遭遇瞬時強降雨。雨點大而密集,積水漲得很快。
「我們家樓下的水位一旦達到半個汽車輪高,書店就完了。」吳小炬回憶,當時他聽着雨聲,盯着窗外小區裡的積水,感到恐懼。在新鄉,他的實體書店位於大學城商業街一間地下室。店內的5萬冊圖書面臨被水淹泡的風險。
吳小炬沒有叫醒妻子和女兒,騎着一輛農用三輪車衝進雨幕。雨水打到他的眼鏡片上,三輪車在積水路段搖搖晃晃地前行。被大雨洗刷着的城市燈火黯淡,這個38歲的男人憑經驗和直覺往前沖。
我想開間書店怎麼這麼難
吳小炬生於1983年,在河南漯河臨潁縣一個村子長大。18歲時,他到新鄉學院求學,進校沒多久,就在學校西苑餐廳門口擺了個雜誌攤。
「書里有很多活着的靈魂。」吳小炬說,他喜歡書,從小幫父母務農,讀書的機會不多,「所以一讀書就覺得被滋養了」。
雜誌攤能滿足他的閱讀需求,還能幫他賺學雜費。但在校園裡擺攤很「邊緣化」,他常常被保安攆着跑。
2007年,吳小炬大學畢業,熟悉了書報雜誌的進貨渠道,在校門外租了兩間活動板房,繼續賣書。房租一年1.3萬元,靠他擺攤攢的積蓄維持。
這一干就是9年,其間,他曾經歷失業,曾為了湊婚房首付賣掉書店,也曾再次回到街邊擺書攤。
吳小炬回憶,有一次遭遇大風沙塵,周邊服裝攤位,衣褲都刮飛了,衣架也刮散了,攤主衝進大風裡追衣服,他的書因為「有重量」,挺住了。他還記得,冬天擺攤人不能歇着,得一直走走跳跳,不然身體會凍僵。
擺攤也讓他收穫愛情。2012年,吳小炬和新婚妻子又一次租了活動板房賣書,起名「青春書社」,還經營起微信公眾號。直到2016年快要入秋時,市場管理人員開始通知商鋪撤離搬遷。
「市政規劃,整條街都要拆了。」吳小炬記得,當時心情悲憤,在歇業前的最後一段時光里,他還給那間「板房書店」掛上了「八年前我在這裡等你,七天後再也不見」的標語。
他不解,「開個書店怎麼就這麼難,兩次搬入都是主動,但兩次都是被迫離開」。那時的吳小炬,已經「想不到還可以做什麼喜歡的營生」,他離不開書了。
在那條熟悉的大學城商業街,吳小炬找了一間地下室,開了一家真正意義上的實體書店。
「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通往位於地下室的這家書店又要下台階,這就是「階梯書店」的起源。
吳小炬不再是那個瑟縮在街頭的書攤小販,2018年,他和幾個人合夥,在新鄉市最繁華的步行街,又開了一家面積近千平方米的「撒哈拉書店」。
「名字是希望鬧中取靜,我把多年的對書店的理解、設計方案、營銷數據,都帶了過去。」開業的第一個月,「撒哈拉」營業額超過了100萬元。吳小炬記得,最暢銷的是粉色封面的《你是人間四月天》,「兩個月賣了1000本,這個數字還是很驚人的」。
他曾想大幹一場,把這家書店做成城市地標,「大書店要做的事太多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幾乎很少再去那間小小的階梯書店。2019年,吳小炬和合伙人出現分歧,決定退出。
回歸地下室的吳小炬反倒沉穩下來。每天晚上,他在地下室入口處擺上書攤,看書攬客,「地下室冬暖夏涼,至少不再挨凍了」。
大雨來了
2017年夏天,新鄉市遭遇了一場大雨。「地下室全淹了,損失了幾千冊書。」吳小炬記得,他把濕透的書緊急搶救出來,搬到臨近的新鄉醫學院,鋪在校園內的乒乓球桌上晾曬。
2021年7月20日,河南省遭遇強降水,新鄉市的交通、供電一度陷入癱瘓。
傍晚吳小炬趕到書店,站在「階梯」的入口處,掏出手機,打開燈光,向下照去。
「明晃晃的,我心想,完了。」
當他走完最後一級台階時,積水已經沒過腳踝,幾支紅色、黑色的記號筆飄在水上。吳小炬返回商業街,買了5隻水桶和5個簸箕,將簸箕上的手柄拆掉,回書店「鏟水」。
雨勢很大,街道安靜下來,積水依然不停地倒灌進書店,停電了,他用打火機照明,繼續搶救店裡的書,把低處的書搬到高處,就這樣重複,直至打火機汽油耗盡。
這位店主爬上台階,赤腳站在門口,決定等天亮,手機關機前,他收到的最後一條消息是:天亮雨會停。
天亮了,雨還在下。
他想起開家政公司的朋友李菁華,就借電話打過去,請對方買個抽水泵送來。
李菁華後來回憶,他跑了3家店,搶到一台抽水泵,老闆說,剩下的都要運到鄭州救災用。設備20多斤,李菁華又叫來一個朋友,汽車遇上積水,他們就下車輪流背着水泵前行,最後搭上一台救援的鏟車。
歷時5小時,李菁華終於出現在「階梯書店」門口。離開書店後,他又在車裡被困一宿,第二天蹚着淹沒膝蓋的水,用塑料袋做成安全繩,和朋友互相拉着回到公司。
連續兩天鏟水、抽水,也無法抵擋倒灌的積水。吳小炬的腳背因為泡水而感染。第三天,他開始廣泛求助,在幾張包書的牛皮紙上,用黑色防水筆寫下尋找志願者的告示,擺到街面上。「拎水送書,30桶送一本。」
7月22日,吳小炬一口氣拎了20多桶水後,腳下打滑,在台階上摔了一跤,傷口呈V字型,「是代表勝利的符號,多諷刺,命運在挑釁我」。
後來他寫下:「我在黑暗中踏入被淹的書店,像小時候踏入池塘游泳時的聲音。不一樣的是小時候是激動和喜悅,現在卻是五味雜陳……我和我書店裡被淹的書里藏着的靈魂一樣,要窒息了。」
7月25日17時22分,吳小炬在朋友圈發文:「書店被淹,有大約一千冊書完全被泡,曬曬還能讀,只送不賣,希望新鄉的愛書人能來認領。」
7·20大雨後,吳小炬招募志願者的告示。受訪者供圖
雨停了。
書店門外,吳小炬和志願者已經把要送的書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板子上,雖然紙頁皺巴,卻還分了類,有《烏乾菜白米飯》《月亮與六便士》《朝聞道》《正面管教》《小王子》……書堆後,一張白色告示寫道,「免費贈書,讓被淹的書獲得新生」。
送書現場熱鬧,有大人帶着孩子,也有一對一對的情侶。吳小炬在門口提醒大家:「每人兩本,挑完給我看一眼就可以走,別堵塞交通。」
水災帶來經濟缺口,他發起了「圖書盲盒」活動,銷量出乎意料地好。一家新鄉書店水中自救的新聞登上了微博熱搜,著名脫口秀演員呼蘭也在節目裡調侃圖書盲盒是「命運改變知識」。
9月5日,階梯書店再一次開業了,吳小炬還是沒放棄,「那是個雲淡風輕的日子」。
儘管曾引發廣泛關注,但重新開業的這一天,階梯書店直到下午也沒迎來一位顧客。吳小炬沉浸在自己的快樂里,他去附近的花卉市場買了幾盆花,包括經典電影《這個殺手不太冷》中的萬年青。在影片裡,男主角里昂每次搬家都會帶上它,吳小炬覺得「應景」。
「我一直飄零,它象徵希望。」吳小炬把那株萬年青擺在店門口小黑板處,擦掉之前的「重生」二字,用綠色粉筆鄭重地寫下「新生」。
店裡還有一個兼職打工的小伙子,剛參加完高考,他用手風琴演奏《我為祖國守大橋》,「旋律熱情飽滿,慶祝書店的新生」。
聽着樂曲的吳小炬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僅僅不到20天,他的宿敵又來了。
9月24日晚,他騎着父親從老家寄來的農用三輪車行駛在雨中,握緊車把的手「一直在抖」。
我不想再流浪了
馬上就深夜1點了。
在通過一個水深的路口時,為了不讓電瓶進水,吳小炬開足馬力,咬牙沖了過去。
這條路走了很多年,「閉着眼都能去」。三輪車也是老朋友,它曾陪吳小炬在寒冬里為生計奔波。
有一年冬天,還是學生的吳小炬正在學校餐廳門口擺攤,下雪了。一個女生買了幾本雜誌,還給了他一根香蕉,「應該是看我可憐,我一感動就主動要了聯繫方式。」
後來,他們開始戀愛,並走進婚姻。
10年前的10月,吳小炬曾在互聯網上「火」過一次。當時,他提前收集全國24對情侶和夫婦的祝福,做成視頻發布到優酷網,併到宿舍樓下布置展牌,向女友賈寧求婚。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女孩手捧鮮花,感到侷促和難堪,在人群「嫁給他吧」的呼聲中,最終點頭答應。
「現在我是不會做這種事了,太過自我,沒有考慮她的感受,對她的虧欠感很重。」吳小炬說,結婚前的那個冬天,他和賈寧還擠在大學城一間7平方米的出租屋裡,務農的父母很少干涉他的事,讓他可以沒有壓力、隨性地選擇人生,但有了妻子和女兒,他開始考慮家人生活的體面和尊嚴。
在階梯書店打了4年工的麗娜說,吳老闆是個古怪而有趣的人。對此,吳小炬認為,「我的古怪就是選書和設計方面的執拗,我有獨立的藝術判斷,可以做喜歡的設計和展示,做獨立書店這麼久,這些是我的精神支撐。」
日本作家、書商松浦彌太郎也是從淘二手雜誌開始,後來開了書店,有相似經歷的吳小炬感到榮幸。他回憶,活動板房書店裡每一本雜誌都是精選的,2007年還是雜誌的黃金年代,《看電影》《我愛搖滾樂》都賣得不錯。他愛看《青年視覺》《lens視覺》《城市畫報》,「培養了審美」。「有一期《青年視覺》中,一個藝術家把一輛車的所有零件拆了,吊起來,很有視覺衝擊力。」
開了階梯書店後,吳小炬也把一本視覺類雜誌逐頁撕開,裝進透明塑料袋掛到牆上,論頁賣。「哪一頁打動你就摘下來帶走,價錢你定」。結果,定價50元的雜誌賣出了60元。
今年5月,河南師範大學「快閃書展」活動中,他又做了一場把書做成懸吊裝置的展出。
「我不認為自己是個簡單的書商,賣書的同時我會做一些人與書互動的活動,比如『以文易書』,書友可以用原創的文字換一本書,累計送出幾千本了。」
吳小炬經常在省內的學校辦書展。「很累,但收攤兒時心情愉悅,而且大學生很捧場,收入也還不錯。」他希望幾年後,能有一輛大點的麵包車,一邊旅行,一邊賣書。
他也逐漸受到同行認可,有人請他幫忙策劃書展、布置書店。「我喜歡這種因為好奇而展開的互動形式。一個有生命力的書店,應該有一群或一個有趣的生活家。」
吳小炬受訪者供圖
有顧客信任他的選書能力,幫他介紹生意——給西安一個開民宿的老闆,選1萬本書,箱子就裝了幾百隻。
9月里的那個雨夜最終是虛驚一場,雨很快停了,只有幾十本書被泡。吳小炬又開始清水、除濕工作。他戴上口罩,精心處理實木書柜上不間斷冒出的霉點,這項任務自打搬進地下室就一直在做。短時間經歷兩次水災,他也和房東談妥,要對書店進行重新大面積整修,「針對兩側小屋子的牆角處的漏水問題,還是要從根源上修補」。
實體書店的水位線
一間小書店會因一場大雨陷入窘迫,而中國很多實體書店已經經歷漫長的「雨季」。
新鄉另一家書店「來讀書吧」的店長梁艷麗說,近幾年,書店經營狀況愈發慘澹,她在私企工作,用相對豐厚的薪酬維持書店的運轉。「幸好門店是自己的,不用交租。」
最近令她絕望的是,自己的書店成了網紅打卡地,還有人在店內看綜藝節目、大聲談情說愛。
湖北倍閱新華書店的店長張華透露,這間校內書店,全年營業額不到11萬元,學校收取管理費15萬元。但新華書店有政策支持,「我們始終把教材發行作為一項政治任務和頭等大事來抓,教輔書的實際盈利貼補經常虧損的日常運營」。
31歲的豐艷在這間新華書店工作了10年,負責店內進貨、運營、飲品製作、原材料的統計與整理……書店衛生間垃圾袋也是她和幾個兼職女學生來換。
「小時候家裡書少,但我好喜歡讀散文。看到新華書店招人就來了,其實我的基礎工資只有1000元出頭。」豐艷說自己堅持的理由是,想把「對知識的敬畏」傳給兒子。
階梯書店的兼職大學生孟子豪,時薪只有5元,開學前,他買了幾十本書,夠半個月的薪水;書店大雨後重新開業,他花3小時的工資打車去支持。
有網友說,書店倒閉潮後,活下來的書店也活在倒閉的陰影下。
「去年疫情,差點熬不過去,樊登書店買了我1000個盲盒幫我渡過難關;一位來自上海的老爺爺看到我朋友圈轉發的自救情況,深夜11點打電話想從我這買1000元書給災區的孩子,我知道他是想幫我……」吳小炬說起自己獲得的幫助,「這是一個雙向治癒的過程,但我不能只靠善意和救濟度日」。
中國實體書店需要自救與開拓,吳小炬開始試着籌劃網店,但在剛上線的微店裡,產品還僅限於自己在手作的「書籍盲盒」。「我看也只有30多個人下單吧。」吳小炬說。這片水域正在變好,《2020-2021中國實體書店產業報告》顯示,2020年中國新開書店4061家,關閉書店1573家。
在9月24日的大雨中,吳小炬損失了幾十本書,但文創區的「意識空間」位置高,沒被雨水衝擊。他調侃,「書店的精神高地還沒被水衝垮」。他用立式風扇吹乾地面的水跡,書店又恢復了運營。
9月25日傍晚,新鄉積水情況好轉,一對情侶逛過階梯書店,沒看出店裡有任何異常。「後來知道他經歷水災這麼多次,驚訝屋子裡怎麼一點潮味都沒有。」
有書友建議吳小炬,改名「大雨書店」。他笑着回應,「與雨共舞?我和雨是不可能成為朋友的,但我找到了克服恐懼的方法,再下雨,就做折扣,下得越大折扣越大,直接告訴大家『我們要開始狂歡了』」。
(北京師範大學新聞傳播學院非虛構寫作工作坊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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