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於胡先生的學問,雖有微辭;於胡先生對文化的態度,雖有責難;但一貫尊重他對民主自由的追求,也不懷疑他對自由民主的追求。我雖然有時覺得以他的地位,應當追求得更勇敢一點;但他在自由民主之前,從來沒有變過節;也不像許多知識分子一樣,為了一時的目的,以枉尺直尋的方法,在自由民主之前耍手段。不過,就我的了解,即使是以他的地位,依然有他應當講,他願意講,而他卻一樣地不能講的話。依然有他應當做,他願意做,而他卻一樣地不能做的事。他回到台灣以後,表面是熱鬧,但他內心的落寞,也正和每一個有良心血性的書生所感到的落寞,完全沒有兩樣。或者還要深切一些。即使是與他關係最深的朋友,在這種地方,對他也無所幫助。有一位胡先生的後學曾經和人說:「胡先生只和我們講講學好了,還談什麼自由民主,和許多不相干的人來往幹什麼?」其實,作為中國的一個知識分子,把自由民主的問題,能放在一旁,甘心不聞不問,而只以與世無爭的態度來講自己的學問,這種知識分子,他缺少了起碼的理性良心;他所講的學,只能稱之為偽學,或者是一錢不值的之學;在這一點上,胡先生會比我們知道得更清楚。然,這種意思,越是對他親近的朋友,越是無法講出;真正講出,表面的熱鬧,也不能變持了。他之所以依然是一個悲劇的偉大書生,原因正在於此。假使他死而有知,會和活在的人是同樣飲恨的。」
「我常想,胡先生在五四運動時代,有兵有將,即是有青年,有朋友。民國十四、五年以後,卻有將無兵;即是有朋友而無青年。今日在台灣,則既無兵,又無將;即是既無青年,又無真正地朋友。自由民主,是要面對現實的;因此,這便更削弱了他對現實發言的力量,更增加他內心的苦悶乃至痛苦。」
「我常想到,生在歷史專制時代的少數書生,他們的艱苦,他們內心的委曲,必有千百倍於我們;所以我對這少數書生,在他們的環境中,依然能吐露出從良心血性里湧出的真話,傳給我們,總不禁激起一番感動,而不忍隨便加以抹煞。我深切了解在真正地自由民主未實現以前,所有的書生,都是悲劇的命運;除非一個人的良知心喪盡,把悲劇當喜劇來演奏。我相信胡先生在九泉之下,會引領望着這種悲劇的徹底結束。」
在如何對待傳統文化方面,徐復觀與胡適有着巨大的認知鴻溝。徐覺得傳統文化里有可以與現代社會接榫的好東西,胡卻深信傳統文化不可能提供出路,且常寫文章、做演講來闡明這一點。以致於徐一度痛罵胡,說他「以一切下流的辭句,來誣衊中國文化,誣衊東方文化,我應當向中國人、東方人宣布出來,胡博士之擔任中央研究院院長,是中國人的恥辱,東方人的恥辱。」
其實,徐、胡二人皆明白,他們爭論的只是路徑,目的地並無不同。所以,胡去世後,徐會寫文章來悼念,且能寫出胡適四十餘年維持清望不墜且做到「中央研究院」院長,乃是「這一時代中最幸運的書生」,卻也「依然是一個悲劇性的書生」這樣痛徹肺腑的話來。早上看了一則完整教學視頻被青年們惡意剪輯的消息,也愈加感覺到,徐復觀這幾段悼念胡適先生的文字,尤其是關於悲劇、青年和良心血性的部分,實在是極好,不會過時。
之前寫過幾篇與胡適先生相關的文章,一併附在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