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德不孤。老百姓容不下的，是「滾」這個字嗎？
文/ 呦呦鹿鳴
10月23日，河北石家莊發布「滾字回信」的調查結論，誡勉，免職：「經石家莊市委研究決定，對尹惠強進行誡勉，免去了尹惠強平山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職務。」關於事件過程，也有了說法：「調查組經詢問雙方當事人、現場比對測試和有關部門技術核查：尹惠強尾號為1888的手機首次收到關翠敏尾號為7771的手機發送的短信，顯示狀態為『我給你發了長文本+網頁鏈接』，尹惠強未打開該短信鏈接，未查看鏈接內容，就進行了回復。」也就是說，上級認可了尹惠強在事發當日的辯解：並未打開過短信，以為是電信詐騙，對此深惡痛絕，才說了「滾」字。
這件事，也就塵埃落定，告一段落了。
不過，今天有一位幹部朋友對我聊起了這事：因為一個滾字就被拿掉了，也太冤了，他要是一句話都不說一點事情都不做，就啥事沒有。然後轉發了一些知乎網友評價給我，我看了之後，三觀震撼，不禁倒吸一口氣——有的人說這是因為尹書記沒有上層關係，有的說以後更不敢講話不敢做事了，還有的說，以後千萬不要跟群眾溝通了：
最該分析的原因他們都沒有提到。那麼，我們就來說一說吧。首先，石家莊官方調查的可信度有多高？我覺得，比較高。此前，公眾號作者褚朝新曾同發短信的當事人關翠敏做了個收發測試，關翠敏將發給尹書記的短信原封不動發給褚朝新之後，褚朝新收到的確實是一個超鏈接。原因是移動公司把長信息以超鏈接的形式發至收件人的手機上，收件人必須點開鏈接才能看到長信息全文。這就符合尹惠強的解釋和最後的調查結論。尹書記仍然有可能是點開鏈接看了長文之後才回復「滾」字，但同樣也可能是沒有點開鏈接。尹書記被移動公司坑了的可能性很大。所以，問題來了：既然尹書記有很大可能是被誤解了，那麼，石家莊的領導是因為網民輿論壓力就「犧牲」掉尹書記嗎？像當年曹操殺掉軍需官一樣，借君項上人頭，以平悠悠之口？要解答這個問題，我們需要先從邏輯關係上往前推一個問題：老百姓所容不下的，是這個「滾」字嗎？在《亮劍》里，獨立團團長李雲龍的主要特點就是常常違反政策，喜歡曝粗口。李雲龍的行為，有很多錯誤。妻子秀芹被日軍抓走，他不顧大局，不顧犧牲，發起攻打平安縣城的戰役；警衛員魏和尚被黑雲寨土匪謝寶慶的手下殺害了，明知謝寶慶已經被招降收編成為「自己人」戰友，他還是不顧政策規定，衝上寨去砍殺，為魏和尚報仇。李雲龍嘴裡動不動就是「他娘的」「王八蛋」，對自己的手下也是如此，比如炮手柱子、政委趙剛、兄弟團團長孔捷，都曾經被他曝粗口。但是，這樣滿嘴髒話的人，老百姓容不下了嗎？沒有。如今，《亮劍》在豆瓣評分仍然高居9.5的絕對高分位置。我前幾天回福建老家，在車站附近聞到了臭味，是來自附近一個大型養豬場的。該村村支書和我反映說：多少年了，每天都是幾輪臭味飄過來，我們完全沒辦法，找誰都沒用，「要是*書記還在的話就好了，當年他到這裡視察，聞到臭味，當場發飆，就把鎮書記、鎮長全部幹部喊來：『這個違規養豬場一個星期關不掉，我就摘掉你們的帽子。』我當時就在旁邊，聽了很高興。但是，才過幾天書記就被調走，這個事再也沒有人提了。」這位村支書懷念老縣委書記，「這才是好幹部」。他說的這位縣委書記，我恰好認識，而且深談過。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一個作風很潑辣的人，有時因為一點小事當街就打幹部，讓人苦不堪言，在他所主持的大拆大建中，也曾經有一些居民被逼得找我訴苦連連，十年之前，他升職調離，之後這裡已經換了好幾任書記了。就是這樣一個打打罵罵的人，十年之後，面對我這個陌生人，還有村支書隔着幾任書記念他的好。這就是官聲。如果尹書記有這樣的地方聲譽，能隨時為老百姓的利益拍案而起，他還會困在一個「滾」字里嗎？大概不會。人民群眾的寬容度是很高的。就算是我這樣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一個寫作者，說「滾」的時候也能得到大家的寬容。比如，在今年3月的文章《顛倒道歉》里，評論區出現一則罔顧事實、挑戰底線的留言，我被激怒，那一瞬間失去了涵養，以「滾」字回復，這是我最近一次說滾字，點讚的讀者有1.2萬人：
人民群眾並不是容不下一個「滾」字。問題在於，你是因為什麼說「滾」，對誰說「滾」。如果如尹書記自己所說，是因為對電信詐騙嫉惡如仇而說「滾」，那麼，在平時的工作中，對那些欺凌弱小的黑惡勢力，對那些頤指氣使的石壕吏，對那些腐敗吸血的貪官，對那些擊鼓傳花漠視民生這不做那不做這不理那不理的同僚，有沒有拍案而起？有沒有嫉惡如仇？就在那則長長的短信中，關翠敏反映自己36次遭遇暴力截訪；在「滾」字短信引起輿論關注後，平山縣委政法委常務副書記馬占軍曾向媒體表示：尹惠強之前就知道關翠敏反映的情況，「領導為了她這個事一直在開會，一直在給她爭取權利，給她解決問題……」也就是說，在過去很長的時間裡，尹書記以及其他領導一直知道關翠敏的事情。現在，石家莊的調查結論只能說他沒有違法犯罪，不能證明他曾經積極在和老百姓直接相關的事情上表現出嫉惡如仇來，我們還沒有看到這方面的信息。有德不孤，修小德成大德，我想，如果尹書記曾經為群眾的利益拼命向前，當地的老百姓自然會為他鳴不平，將來也會繼續支持他。今年，2月18日，內蒙古自治區呼倫貝爾市宣布，將司法局局長董某某免職。免職原因是「2019年8月在信訪內部工作會議上發表不當言論，造成不良社會影響」（時任信訪局局長）。這段言論曾經被曝光錄音，口徑可謂駭人聽聞，令當地蒙羞：
「有的地方公安不為成功找辦法，只他媽為失敗找理由，歲數大的不能打，這個糖尿病的、高血壓的、孕婦等等不能打，我告訴你，必須打往死里打，死了我負責，括號，不能讓他死在監獄裡，死在監獄裡，那麼事也大了。派四個大夫八個護士給我看十天，必須把這些人都拘了，拘十天之後都寫了保證書、悔過書，效果非常好。第一必須打，第二不能死在監獄裡，死在監獄裡，那你得考慮公安，公安本身就非常怕這事。完了你最後又死在這，這很麻煩。」
我不相信尹書記有董局長這樣極端的思想，也不願意相信他有，但是，當他進入大眾視線，就不能不為這類極端思想埋單。（一個正直的官員往往也不得不痛恨那些作惡的官員。）據《世紀風采》雜誌2015年刊文，1991年時，已經從領導崗位上退下來的耿飈，來到陝甘寧隴東某縣。晚飯後，招待所外黑壓壓地來了一群老百姓，訴說着他們對一些縣鄉幹部的不滿，人聲鼎沸，怎麼勸說也不肯離開。在隨後與當地幹部的談話中，耿飈不批評、不責備，只講了一件往事：50年前，耿飈任副旅長的一二九師三八五旅就曾駐紮過這裡。當時，一個戰士損害了當地群眾的利益，旅部決定按紀律槍斃他。老百姓知道後，也是黑壓壓來了一大群人，為這個違紀的戰士求情。耿飈對父老鄉親們說，紀律是必須堅決執行的。於是老百姓都跪下了，哭着說共產黨都是好人，就饒了這個戰士，讓他戴罪立功，上前線多殺幾個鬼子吧！耿飈反覆說明八路軍的軍紀，可老百姓一個也不起來。最後，耿飈只得流淚接受了群眾的要求。講到這裡，耿飈問道：「現在，我要問問在座的你們這些人，不管哪一個，如果犯了事，老百姓還會替你們求情嗎？」全場頓時鴉雀無聲。
即便尹惠強確實沒有打開那個短信里的長文本鏈接，確實因為對電信詐騙嫉惡如仇回復了滾字，一些老百姓也選擇了不願意相信。為什麼老百姓不相信了？為什麼老百姓對尹書記容不下一個「滾」字了？因為，你必須在平時就證明，你不是董局長那樣肆無忌憚的人。你必須在平時就嫉惡如仇，造福百姓，積累政德。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經過這一事件，如果尹書記能從此直道而行，對民生疾苦感同身受，疼在一起痛在一起甜在一起，「滾字短信」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將來，即便他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仍會得到堅定的支持。畢竟，免職了還意味着可以再起用，相比那些五年求告無門只能住在鐵皮屋裡的底層農民來說，境遇好得太多太多。如果真的就此抱怨連連，甚至像一些網友所說，從此不再和人民群眾打交道了。那就反而步入了歧途。因為一個滾字，關翠敏的事引起輿論關注，上級責成平山縣解決他的問題。雖然說起來未免有些殘忍，就這一點來說，關翠敏確實得到了命運的眷顧，但是，其他類似的人呢？恐怕就沒有這般「幸運」。那些「沉默的聲音」，需要一次次地打撈。耿飆先生的那個問題，也需要一次次地問起：「現在，我要問問在座的你們這些人，不管哪一個，如果犯了事，老百姓還會替你們求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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