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朱富貴。
你可能不知道,在電影院看電影的時候,有些位置千萬不能坐。
這些位子叫「陀地位」,是一句粵語,本來是黑社會用語,指的是大哥的位置,但在電影院這個場景里,有另一重意思。
它指的是,留給靈界好朋友的位置。
影廳4個角落、正中間的位置,包括最前排、最後排,都屬於「陀地位」。
你如果坐了陀地位,就等於占了鬼的位置,電影結束前如果鬼先離開,忘了把人的靈魂推回去,人就會死在電影院裡。
香港經典恐怖片《陰陽路》裡面,就講過這個故事。
陰陽路劇照
當然這都是傳說,是真是假,還得由你自己判斷。
今天的故事也發生在電影院裡,而故事的起因,就是有人坐了「陀地位」。
案件:電影院刺殺案
地點:上權仙電影院(南市榮業大街)
事發時間:1920年12月
記錄時間:1923年3月
影院魅影
文/羅隱
太假了。
熒幕上的劍客根本不懂功夫,至少不懂中國功夫,刺劍時門戶廣開,犯了武人大忌。
劍客招式奇怪,手中的迅捷劍更是獨特,又尖又細,我從沒見過。
觀眾們都被那個叫佐羅的劍客吸引,我索性扭過頭,看着魯穎的側臉,在光影里忽明忽暗。
今早我剛出門,在門口碰到魯穎,她說權仙電影院演《佐羅的面具》,她排了兩張票,晚上八點,邀我一起。
《佐羅的印記》上映於1920年,講述了蒙面英雄佐羅行俠仗義的故事。
我雖然不看電影,但報紙頭版,街頭巷尾都是佐羅的討論,各大影院票務走俏,一票難求。
魯穎輕描淡寫,「排了兩張票」,不知排了多久的隊。
富察晚上要見相好,我白天去打聽消息,晚上也沒事可做,就答應下來。
電影票跟火車票一樣,分包廂和樓廂,不分座位號,先到先得。我倆來得晚,只在後排角落找到兩個相連座位。
民國時電影院內部分上下兩層,當時的新「上權仙電影院」為磚木結構,樓上為包廂,樓下池座為長條椅子。
電影院最後站了一排荷槍實彈的士兵,搞得我有點緊張。
魯穎說不用大驚小怪,這些人是「彈壓隊」。他們一般坐在樓廂最後一排,場內發生騷亂,便舉槍鎮壓。
電影如今是最新潮的娛樂,官員愛看,老百姓也愛看,有錢人愛看,無事由也愛看,影院滋事是常態。
電影開演前,一個穿黑色西裝、戴金絲眼鏡的男人站上舞台,跟觀眾簡單講解劇情,然後電影正式放映。觀眾瞬間安靜,像是被施了魔法。
金木以前跟我說,電影是造夢工具。人們知道故事和人物都是杜撰,卻願意毫無保留投入一兩個小時。從這個角度說開,電影像某種催眠。
可能是電影院的取暖設備,或者擁擠的人群,影廳變成蒸屜,沒多久,我燥熱難當,臉熱得燙手,身上卻沒有力氣。
突然熒幕多出一隻影子,呲牙咧嘴,卻是皮皮。
出門的時候,魯穎特地把皮皮關起來,還是被它溜走,一路跟蹤我們來到電影院。
我忙轉頭叫魯穎,發現她雙目無神,沒有反應,回頭望向後排,觀眾口水從嘴角淌出,像是集體癔症。
我昏昏沉沉,看見佐羅在銀幕上殺人,還在犯罪分子身上留下「Z」記號。
我渾身發輕,像要從座位飄起來,隱隱約約,我看見佐羅耍着劍花,從熒幕跳出。
不知道過了多久,爆出一聲尖利女叫,「殺人啦!」
人群頓時慌亂,爭相往外跑,有人跌倒,一片混亂。熒幕上的佐羅微笑注視驚慌失措的觀眾。
我一手壓着椅背,幾個跳躍,來到前排。死者竟是我一個熟人,白帽衙門的巡捕長付奇峰,富察的上司,以前我幫他查過水怪案。
付奇峰褲子褪到膝蓋,陽具直挺挺刺向熒幕,右臉刻有「Z」形傷口。
旁邊座椅上癱軟着袒胸露乳的女人,瞪着眼睛張着嘴,像是嚇傻了。
跑出影院的人們,立刻就被趕回來,一排巡警楔死門口,為首的是個穿白帽衙門制服的男人,梳油背頭,左右手各端一把花口擼子。
「花口擼子」,也就是勃朗寧M1910,因為造型纖細深受女軍官喜愛,所以叫花口擼子。
我特意看了一眼他的肩章,三道金線,跟富察一樣。
那人連滾帶爬,俯衝下來,跪拜在付奇峰面前,殺豬一樣嚎哭起來。
「爹!」
我看魯穎恢復過來,走到我跟前,小聲問她這人是誰,哭得也太假了。魯穎說他就是小梁子。
小梁子我聽說過,上個月在當街處決過幾個江湖人,被稱為白帽衙門裡的活閻王。
沒一會,富察也着急忙慌來了,跟小梁子打了個照面,便去查看屍體,看我也在現場,問怎麼回事。
我把剛才的情況大致說了一下,特意提到迷香,我說有人作祟,肯定還在影院。
「你他媽誰啊?」
小梁子指着我,要人銬我,富察擋在我身前,說自己人。小梁子哼唧兩聲,沒再說話,轉身照料屍體旁邊的夫人,喊她二媽。
富察說,小梁子是付奇峰乾兒,別惹他。我說明白,咱們先檢查屍體。
我剝開付奇峰上衣,一時沒有發現傷口,仔細檢查,才在腹部找到一個比針眼稍粗的血點,是脾臟的所在。
我說我剛才隱隱約約看到佐羅從熒幕跳出來,傷口很像迅捷劍刺出的。
迅捷劍,一種西方的傳統兵器,劍身細而長,現在擊劍新項目的原型。
我跟富察說明死因,小梁子在旁聽着,立刻招呼手下搜查,搜查誰身上有迅捷劍。
現場有不少外國人,不時發牢騷,很快綴成一片,也有中國人起鬨。小梁子一鬧,他們更不幹了。
小梁子朝屋頂崩了一槍,人群霎時安靜,「誰他媽不讓搜身,就是兇手!」
話音剛落,牆角發出一陣雜音,循聲望去,我看見一纖瘦人影蹬着木箱躥到牆上,飛快打開窗戶,鑽出去,動作順暢的像流水。
小梁子抬手就是一槍,打在玻璃上,響聲清冽。
我連忙去追,落地後見他鑽進一條黑巷,我跑到頭,卻沒了人影。
我慢慢折返,掏出鋼筆手電,擰開,來回掃視,目光定格在一隻倒扣的竹筐,一腳踢開,裡面空空如也。
我聽見一些細碎窸窣,抬頭望去,那人釘在牆上,像只壁虎。
我高高躍起,攥住他的腳踝,一把拽下,是個小女孩。趁我愣神的功夫,她朝我手腕咬一口,我吃痛鬆開,她撒腿就跑,與趕來的富察撞個正着,富察一把按住,給她帶上鐐銬。
「人我先帶走,你也跟着去趟警署。」
富察說小梁子死了乾爹,讓影院所有人都得去造像、取證。
我跟着人群一起來到白帽衙門,小梁子又從北洋大學,找了幾個學習西方畫的學生,連夜給在場的人畫速寫。
人群排成幾列長隊,富察現場指揮,給我和魯穎先畫。
我見一個留着齊耳短髮的女孩,只穿單衣,小臉凍得通紅,不停跺腳,便叫她在我前面插隊。
女孩謝過我,說,電影院太熱,她把呢子大衣脫了,沒來及穿就被拉到白帽衙門。
「你還挺憐香惜玉。」魯穎說,我不知道咋回,就沒吭聲。
離開警署,魯穎拱拱手,與我告辭,她要去找皮皮,我問要不要我幫忙,魯穎說不要,面無表情,轉身走了。
天明時分,富察才回到家,臉色很不好看,說抓住那個姑娘是個慣偷,不是兇手。
電影院有不少達官顯貴,加之燈光昏暗,成為竊賊們新晉的樂園。
人們看電影時特別投入,小偷就有下手機會。之前有新聞,一個貴婦去看電影,出來時耳環被人摘掉都沒察覺。
富察說,白帽衙門署長下令,付奇峰的案子交給富察和梁柒,誰先破案,誰補付奇峰的缺,但限時七日,否則倆人都得腦袋搬家。
自鐵背李炸西林麵粉廠,半年多時間,針對白帽衙門和日本商人七峰周平,發生好幾起刺殺案件。
「花田這是害怕了。」
花田是白帽衙門署長,全名花田初太郎,付奇峰精通日語,跟花田初太郎走得最近,任職司法特務巡捕長,主要負責調查暗殺,沒想到自己先死於暗殺。
「忙活一夜,連口水都沒喝。」
我說讓須叔煎幾個鍋貼。富察說不用了,現在滿嘴燎泡,啥都吃不下。認識富察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對吃失去興趣。
我讓他用街門的鐵鎖冰一冰,能緩解疼痛。富察依言往外走,想起什麼又折回來。
「對了,這個給你。」他從懷裡掏出兩幅畫像,一幅是我,另一幅是魯穎,畫像背面留着住址。
這是楊小寶留下的唯一一張畫像。
我把自己那幅隨手摺了,魯穎的畫像小心翼翼疊了兩疊,夾在隨身攜帶的《洗冤集錄》里。
天蒙蒙亮,富察就要帶我出門。我說你忙活一宿,也不進食,身體吃不消,讓他再躺會,查案不在一時半刻。
富察死活不同意,說閉上眼睛就感覺腦袋掉了。
付奇峰死在人滿為患的電影院,但真正的目擊者只有一人,也是唯一沒有帶到警署造像的人,小梁子口中的二媽。
小梁子肯定知道她住哪兒,我跟富察騎車來到白帽衙門,見到小梁子,他卻支支吾吾說不清楚。
富察沒辦法,只好找別人打聽,那個人女人叫桃菱,之前是天寶班花魁,被付奇峰贖出來,做了小。
付奇峰正室管的嚴,不讓妓女進門,付奇峰給桃菱在日租界的宮島街賃了公寓,距離大和公園不遠。
大和公園,興建於1906年,位於原日本租界宮島街與榮街交口處西北角。
我們騎車到桃菱的公寓,富察正要上樓,被我一把拽過來,掩在門口的合歡樹後面。小梁子帶着幾個手下出來,鑽進一輛黑色轎車。
富察問我要不要跟上去,他們可能已經查到線索。我說我們兩輪,怎麼也追不上四輪,來都來了,上去問個話。
富察說這次大難不死,說嘛也要買輛車。
我們坐電梯上樓,富察敲門,裡面問是誰?富察報了白帽衙門和付奇峰,桃菱才開了門。
「小梁子剛走,有嘛事你們問他去。」桃菱堵在門口。
隔着桃菱,我看見房間亂作一團,地上擺着兩隻藤箱,其中一隻沒關嚴,湧出不少衣物和生活用品。
富察還沒來及開口,桃菱關上門,把我們攔在外面。
電梯升上來,衝出一群壯漢,帶頭的是一個穿旗袍、掛着水貂披肩的女人,腰間繫着孝帶。她的高跟鞋撞出鏗鏘鼓點。
她大手一揮,幾名壯漢不由分說連踢帶撞,弄開桃菱家門,一窩蜂衝進去,女人一把抓住桃菱頭髮,四處亂撞,桃菱卻毫不反抗,任由女人打罵。
「婊子、賤貨、狐狸精!」
我要出手阻攔,富察拽住我,低聲說那是付奇峰正室,最好別插手,這算家務事。
我格開富察,衝進去,右手捏成爪狀,在婦人手腕啄了一下。她隨即鬆開。我把桃菱撈出來,護在身後。
那群壯漢見主家吃了虧,撲上來。我用掃堂腿清退兩個,站起來後,使了一招雙龍出海。
女人問我是誰,又罵手下窩囊廢,撂下兩句狠話,匆匆下樓。
我想把桃菱攙起,卻被她一把推開,她坐在床沿,摸了根煙,四處找不到火柴。
富察湊上來,為她點煙。桃菱狠狠抽了一口,徐徐吐出。
富察問她為啥不反抗,桃菱說那女人打的好,是她害死付奇峰,當天,是她死乞白賴要去看電影。付奇峰拗不過她,便同意她去上權仙電影院。
「你看到兇手了嗎?」
「嗯,看得清清楚楚。」
富察說警署有昨晚看電影人員的造像,要桃菱跟他去看看。
「不用看,」桃菱把煙灰彈到地上,又用鞋尖碾開,「兇手是佐羅!」
桃菱說就是佐羅從銀幕裡面跳出來,刺死了付奇峰。
「周圍有什麼特別的印象嗎,或者怪異的人。」
桃菱說沒什麼特別,怪異的人也沒注意到,只有一個穿和服的日本女人。
穿和服的女人,民國時期,天津有日租界,聚集了大批日本人。
「天津看到日本人,不算稀奇事。」
桃菱說無論如何,付奇峰死了,她得考慮未來怎麼生活。
離開桃菱家,天色晚了,富察說他要回警署,再提審幾個人,順便從肖像圖裡面找找那個日本女人,要我先回。
回去的路上,我路過報亭,大報小報都是付奇峰案的新聞,這個案子已經成了整個天津人人都聊的事。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練功,富察才回來,一臉憔悴。
我問他查到什麼。富察搖搖頭,說沒問出什麼東西,而且警署的肖像里根本沒有那個日本女人。
我說你先眯一會,上午我陪你再去一趟上權仙電影院。
大概上午十點,我倆再次來到電影院,非常冷清,外面的招牌一片黑糊,分辨不出海報內容。
上權仙電影院,位於天津權仙,天津人稱華界為上,租借為下,因此得名,見過後更名為淮海影院。
我們進去喊了兩聲,有個戴眼鏡的男人出來接待,正是《佐羅的面具》的講解員,他自我介紹叫周紫雲,上權仙電影院的老闆。
我問這是什麼了,周紫雲唉聲嘆氣,說前天出事之後,影院就停了,沒想到昨天舞台起了火,幸虧司機及時發現,雖然燒毀了幕布,但沒出大麻煩。
周紫雲說的司機是行話,意思是放映員。
周紫雲把我們引到二樓辦公室,說他也聽說了佐羅跳出熒幕殺人,但這是無稽之談,電影裡的人怎麼可能跑出來。
「報紙上寫的都不能信,為了多賣兩份,那些記者嘛都能編。佐羅要是真的顯靈,也是先辦那些信口雌黃的宵小。」
周紫雲喚了兩聲「張生」,沒一會,一男青年端來壺茶。他眼睛很大,眉毛卻細細的一鈎,有些女相,右手纏着紗布。
周紫雲說這是那晚的司機,可以相幫着查案,放映室的視角得天獨厚,也許看見其他人沒看見的細節。
富察問張生,案發當晚有沒有看見佐羅。他看了一眼周紫雲,周紫雲說有啥說啥。
張生說那天晚上跟平常一樣,放電影,盯機器,沒有注意放映廳,直到電影院亂套,人們往外跑,他後來才知道出了命案。
我問他有沒有聞到什麼奇怪味道,見沒見過一個日本女人,張生都搖頭說沒有。
我問他們,付奇峰被刺之前,有沒有人見過佐羅?
周紫雲說,他之前也想訂購一套佐羅的服飾道具作宣傳,後來發現用不着,口碑已經傳出去,一票難求。
這時,門突然向里打開,徑直走進一個短髮女孩,看上去眼熟。她戴一頂貝雷帽,顯得臉非常小。
她進門喊叔叔,聽說影院着火,問周紫雲有沒有受傷。
周紫雲說沒事,只有張生搶救膠捲時被火燒傷右手。女孩嗯了一聲,說沒事就好。
周紫雲介紹說女孩叫周擷芳,是他的侄女。
我想起來,她正是那天穿單衣的女孩,「那天晚上,她也在電影院。」
「我怎麼不知道?」周紫雲將信將疑。
「嬸嬸給我的票,看您忙,就沒過去打招呼。」
我跟周擷芳問了剛才幾個問題,周擷芳也說,看見佐羅從熒幕出來,整個放映廳的人都看見了。
周紫雲白了她一眼,說念了女子大學,也去日本留過學,還信這些神神鬼鬼。
周紫雲說半年前,影院就發生過一次火災,也挺蹊蹺。他這幾天思來想去,最大的嫌疑是同行。
「電影這玩意,就是個新鮮,我能從洋行第一時間搞到新電影帶子,多少搶了同行的飯碗。」
周紫雲認為佐羅殺人,也是他們搞的鬼,就是要搞臭上權仙影院。
「你的意思是,是你的同行在影院製造命案,付奇峰的死是個意外?」富察問。
周紫雲說也可能是故意的,事情越大,他越翻不了身。
富察掏出紙筆,讓周紫雲列出幾個可疑名單。他想了想,寫下平安電影院,巴厘。
「就一個?」富察建議多多益善。
周紫雲說,他嫌疑最大,巴厘跟他鬧過矛盾,放言搞垮周紫雲。還有一點非常重要,巴厘老婆就是日本人。
根據周紫雲提供的地址,我們馬不停蹄來到平安電影院,見到了巴厘。
巴厘是個英籍印度人,聽說我們的來意,表現得自然而熱情,一點不閃躲。
「是周紫雲讓你們來的吧。」巴厘口音很重,仔細聽才能跟上。
「你知道?」我問。
「怎麼不知道?」他毫不避諱,「我倆有仇。」
巴厘邀請我和富察去起士林吃飯,邊吃邊談。我說可以,把你夫人也帶上。
巴厘爽快答應,帶我和富察上了車,他坐副駕駛,我倆落座後排。司機竟然是女性,正是巴厘妻子。
巴厘妻子開車很猛,很快到德租界威廉街。起士林門口沒有位置,她一把別到對面。
下了車,巴厘告訴我們,起士林對面也是一家電影院,叫大華影院,老闆叫庫拉也夫,是他朋友。
「我已經不開電影院了。」巴厘說,「跟影院相關的事可以問庫也拉夫。」
庫也拉夫人高馬大,一頭金髮尤其奪目。
起士林是個洋餐廳,巴厘點了黃油燜乳鴿、德式牛扒、罐燜牛肉、紅菜湯,還有三塊大麵包,麥香味十足。
起士林餐廳,起士林是天津最早的西餐廳,相傳由一位跟着八國聯軍一起入華的廚師創辦,是中國四大西餐廳之一。
巴厘說,平安電影院的競爭對手的確是上權仙電影院,但是1919年,平安電影院附設的咖啡館廚房失火,之後就一直沒開業,不必跟周紫雲作對。
庫也拉夫說了一句俄語,富察翻譯過來,說大華影院去年也差點失火。
幾個電影院接連失火,庫也拉夫找警界的朋友調查,結果是一個老茶園老闆作祟,評書沒有電影精彩,流失不少客流,於是遷怒影院。
我特意問巴厘的妻子那天的行蹤,巴厘說他跟妻子前天晚上剛從英國回來,輪船公司可以查證。
「報紙說兇器是一把迅捷劍,我想你們可以從這個方面入手,現如今,使用迅捷劍的人寥寥無幾。」
庫也拉夫說,他們電影院就買過佐羅全套裝飾以及武器,問問道具就知道了。
我找庫也拉夫要來售賣道具的電話,出了餐廳,就到一個商鋪借來電話查證。
因為是白帽衙門的事,對方倒也配合,查了半天,說天津電影院有七家買過西班牙禮帽、面罩、黑袍子、迅捷劍。
其中包括上權仙電影院,訂購人是張生。
我倆騎車回上權仙電影院,看見門口停着一輛汽車,裡面一陣嘈雜吵鬧。
進門後,我看見幾個人影跑到二樓,進了放映室。我們追進去,見兩人一左一右鉗住張生,帶頭的卻是梁柒。
梁柒一手拿一頂西班牙禮帽,另一手夾着黑袍子和面罩。地上掉落着幾盤膠片拷貝,有的摔爛了,流出黑色的膠捲。
民國時期的電影膠片
「做嘛呢,梁柒?」
「沒長眼啊,抓人呢。」小梁子撞開富察。
梁柒不管那一套,狠狠踹了張生一腳,把他押走。
我注意到梁柒拿走的東西里,只找到佐羅的裝扮,沒有最關鍵的道具,也就是那把迅捷劍。
我們在放映室里里外外仔細翻找一遍,沒有發現。
不一會,周紫雲進來,趴在地上收拾拷貝,捧着膠片的樣子,又傷心又痛苦,像捧着自己的腸子。
富察一腳就把周紫雲踹在地上,問明明買了佐羅的道具。周紫雲一臉無辜,說影院所有開支都會匯總到他案頭,根本沒批過這筆錢。
「一定是張生自己掏錢買的,他迷戀佐羅。」
周紫雲又說,「但這不能說明他就是兇手,迷戀佐羅的人太多了。」
我們不想跟他廢話,跟他問了張生家地址,騎車趕往,找到那把劍,才能搞清事情的原委。
張生住在鴨子王胡同,據說是因為咸豐年間,一個姓王的在附近賣滷煮野鴨而得名。
鴨子王胡同南北走向,北頭不通,我們從南頭的長生巷拐進來。
張生家鐵門上鎖,我倆翻牆頭進來。院子不大,栽了棵棗樹,枝椏上掛着幾棵干白菜。
屋子收拾得乾淨利索,找了一圈,我們發現臥室有暗間,推門進去,裡面空間窄恰,有一個盛滿液體的洗手池。
牆上掛滿照片,都是各種女孩的背影。長發短髮,長衣短衣,合下來得有上百張。
我拿起一張,總感覺有些眼熟。
「這個張生有問題啊。」富察感慨。
屋裡除了照片,還有不少書,有中文有日文,我隨便拿起一本翻了翻,講得竟然是催眠術。
我收起書和照片,跟富察回到白帽衙門,跟張生問話,迎面遇見梁柒。
他意氣風發,說你們不用問了,張生都招了,他在電影放映中換上佐羅服裝,刺死付奇峰。
我問他兇器和動機,梁柒笑了,說真他媽幼稚,轉身就走了。
進了禁閉室,張生好端端坐在那裡,見了我們,說不用問了,人是他殺的。
富察問他為什麼,他說他要做中國的佐羅,專殺漢奸走狗。
「你怎麼殺的付奇峰?」
「我站在他面前,用迅捷劍一劍斃命。」
「劍呢?」
「扔海河裡面了。」
「電影放映時的迷香怎麼回事?」
能讓所有人產生幻覺,劑量肯定不少,不可能沒留下一點痕跡。
「根本沒有迷香,或者說,電影就是迷香,人們被佐羅催眠了。」
我沒懂他的意思,富察卻不想再問,他的口供足以定罪。
出了警署,富察連日來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說他餓了,硬拽着我去天一坊大吃一頓。
菜上齊了,富察大快朵頤,我沒一點胃口,我對富察說,張生不是兇手。
桃菱說過,付奇峰被刺死時,她坐在付奇峰大腿上,張生卻說從正面刺殺付奇峰,這不對勁。
富察像沒聽見,繼續喝酒吃肉,我馬上明白,富察想要的是一個答案,這樣他就安全了,而張生就是這個答案。
這事關乎他的身家性命,我不能強求他,留下他一個人在飯館吃喝,我出來透透氣,拿出從張生家得到的照片,突然認出這個人是誰。
我進屋叫富察,但他已經爛醉如泥,癱在桌上睡着了。
我出門蹬上自行車,奔向警署,關張生的禁閉室已經空了,我找到富察一個跟班,問他張生哪裡去了。
跟班說被梁巡捕長提走了,跟梁巡捕長一起的,還有一個穿和服的女人。
我讓他趕緊跑一趟,給我拿來那晚現場觀眾的肖像和留下的信息,翻找了一個小時,我終於找到一個人——周擷芳。
我離開警署,卻發現富察回來了,一臉沮喪向我道歉,說他不該裝醉逃避。我說別廢話了,趕緊跟我走。
周擷芳住在一個小胡同里,小到沒有一個正式名字,我按照地址找到一個小院,裡面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
我輕輕撥開門閂,慢慢推開,穿過影壁。地上鋪着青石磚,印着幾枚泥腳印。
我們一間間屋子找過去,在北屋發現端倪,沒有安窗戶,只在牆上留了幾個拳頭大小的開口,乍一看,就像槍眼。
地上洇着一層水,房間裡又潮又暗,說是屋子,裡面卻沒有桌椅板凳,也沒有炕,而是一塊菜地,跟普通菜地也不一樣,屋裡豎着幾十棵朽木,上面結滿黃色蘑菇,光線照耀下,像是一朵朵艷麗的花。
「原來蘑菇長樹上啊。」富察要摸,我說別動,有問題。
我盯着黃蘑菇看,沒防備有人從後面抱住我的腰,把我衝倒。我擔心碰到蘑菇,只能栽進泥地。
倒地時,我擰過身子,背部着地,同時蹬了對方小腹一腳,把他踹飛,發現襲擊我的卻是小梁子,他兩眼發紅,瘋了一般向我衝來。
富察掏出槍,對準小梁子,「別動!」
小梁子毫無反應,改向富察進攻。富察沒有開槍,側身躲開,小梁子也栽到屋裡,裹了一身泥。
我顧不得許多,上去壓住他。小梁子力氣非常大,胳膊竟然背過來,掐住我的脖子,一時難以掙脫。
富察過來幫忙,用槍托擊中小梁子腦袋,小梁子撲通倒地,我這才掙脫,跑到屋外大口喘氣。
「餵。」
我聽見有人喊了一聲,抬頭看見周擷芳,接着便覺得目光沉滯,怎麼也移不開,我想要閉眼,卻伸出雙手撐住眼框,直勾勾與周擷芳對視,之後渾身僵硬,無法移動分毫。
富察跑過來,再次舉槍。周擷芳與我錯開,盯住富察。
我聞到一股奇香,很快,身上燥熱發癢,忍不住去撓,我脫了衣服,看見一顆顆黃蘑菇從我皮下拱出,雨後春筍般掛滿全身。
我去看富察,他正在把手槍一點點懟進嘴裡。
突然,一隻猴尖叫着衝到北屋,爬上樹幹,猛嗅蘑菇。
周擷芳拋開我們,去制止皮皮。緊接着,魯穎出現,從背後襲擊周擷芳,將她打暈。
我身上的黃蘑菇立刻消失。富察嘴裡還杵着手槍,兩隻手倒是鬆開了,但是舉不起來,槍管仿佛粘在嘴裡。我走過去,幫他取出。
魯穎說,自從那天皮皮在電影院吸了奇香,每天往外跑,她跟着皮皮,找到這裡,撞見剛才的一幕。
「你又救了我一命。」我對魯穎說。
「舉手之勞。」魯穎看着周擷芳,「這個女的怎麼處理?」
富察緩過來,踢了周擷芳一腳,說把她帶回白帽衙門。
「求求你們,別帶她走。」張生從屋裡出來,連滾帶爬到我們面前,跪在地上。
「我給你們磕頭。」張生腦門使勁扣在青石磚,篤篤直響。
事已至此,張生不再隱瞞,他一直暗戀周擷芳,走火入魔,偷偷拍了許多照片,那些背影都是周擷芳。
那晚張生放映時,看見一個日本女人,一眼就認出她是周擷芳,接着還看到她在付奇峰後排,摘下髮簪,從椅背刺入。
他跟蹤過周擷芳,知道她參加了一個秘密組織。
她非常熱衷佐羅,那部電影看了五六遍。張生採買佐羅道具,是把自己幻想成佐羅,好像這樣,周擷芳就能連帶着喜歡上他。
案發後,我們抓到張生,他索性就扛下來,替周擷芳開脫,想以這種方式讓周擷芳記住和感念自己。
沒想到的,周擷芳竟然以身犯險,催眠小梁子,把他救出來。張生求我們放了周擷芳,他願意頂罪。
「她殺了兩個人,得償命。」我說。
「那兩個人殺了多少呢?」一個聲音從天上飄下來。
我抬頭看見屋頂上有個熟悉的人影,是王儷。她跳下來,站在我面前,接着走進七八個女孩,人手一把掌心雷,帶頭那個我見過,是七峰周平身邊的女翻譯。
周擷芳已經醒過來,王儷過去扶起來,站在她們身邊。
我,富察,魯穎被她們團團圍住。
「楊小寶,我們又見面了。」七峰周平的翻譯對我說,「別來無恙。」
我一時懵了。
「你是誰?」
「吳妍。」
我完全不記得這個人。
「別多問,今天的事與你無關,我們要這倆人,你攔不住我們。」王儷說。
王儷、吳妍等人把周擷芳和張生帶走,臨走,王儷笑着對我說,「我們很快就會回來找你。」
我愣了片刻,一時分不清現實與夢境,還是魯穎捅了捅我的胳膊,我才反應過來。我試了試小梁子的脈搏,人已經死絕。
「這可怎麼交待,我也離死不遠了。」富察蹲在地上哭訴。
「就說兇手是小梁子。」我說,「反正對你來說,都是找替死鬼。」
「你認識女孩不少啊,她找你幹啥呢?」魯穎臉色不太好看。
我說真不知道,從身上的《洗冤集錄》里,拿出魯穎的造像。
「你的畫像我帶在身上,你要不要拿回去?」
魯穎瞄了一眼,說不要,畫的太醜了,我重新夾回書里,塞進懷裡。
屋上有瓦礫的聲音,我看見皮皮從北屋出來,摘了一朵黃蘑菇,竄到房頂,在月光下,使勁嗅着。
皮皮忽然懸浮起來,像被風領着走,飄向天上的月亮。
尾聲
經過兩周休整,上權仙電影院重新開業。
有人來邀請我和富察去看電影,我本來想拒絕,卻發現來人是張生。
我問他周擷芳在哪兒,張生笑而不答,但悄悄告訴我,她們是一個女子組織,大部分都是留過學的高材生,正在謀劃一件大事,刺殺付奇峰只是計劃之一。
「吳妍讓我給你傳話,1905年,革命志士吳樾和楊逸暗殺五大臣,楊逸是您父親,吳妍是吳樾的女兒。」
我猛的想起來了,1905年,有個小女孩在我家住過幾天,只是忘記她叫吳妍。
那年我十歲,她七歲。
西方人喜歡英雄,特別是蒙面英雄,佐羅、蝙蝠俠、超人都以普通人的面目示人,卻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
中國式的英雄完全不同,他們是霍元甲、黃飛鴻、陳真、葉問,他們苦心訓練,用肉身和現實的兇惡硬碰硬。
這更貼近我們的生活。
魯潁救了小寶,張生保護周擷芳,危機之中真正救你的,不是神仙皇帝,而是在你身邊的普通人。
普通人保護普通人,這就是我們傳統文化中的俠。
比如醫生、警察、消防員,一個個普通人,扮演了超級英雄和大俠,鑄成我們生活里的銅牆鐵壁。
凡人之軀,比肩神明,就是我們最珍貴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