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發於「新京報小童書」。新京報小童書(xjbkids)是書評周刊的童書分舵,已聯合眾多出版品牌,為讀者精選童書,解答教育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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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孩子,生活在萬物皆可視頻化的科技時代,知識的獲取途徑變得更加多樣,書面閱讀要在孩子的業餘時間裡占據一定位置,需要更多的自我約束。也因此,來自老師和家長對閱讀的反覆提倡與監督,包括每年寒暑假的閱讀任務,都已經成為孩子生活中的「老生常談」。然而我們往往越是急切地盼望孩子愛上閱讀,越容易找不到閱讀的方向,從而忽略閱讀之於孩子真正的意義。
下文來自《陶淵明也煩惱》的作者黃曉丹,我們曾刊發過一篇這本書里的書摘(我的孩子不愛讀四大名著怎麼辦?),也採訪過她(傳統文化被童書深深地誤解了嗎?| 專訪黃曉丹)。她是一位熱情開朗的古代文學老師,從小熱愛讀書。在這篇文章中她寫了自己的童年閱讀故事。當站在此刻回望小時候,她發現閱讀帶給她的不僅僅是故事的精彩,還有一種觀察世界的深刻。在那些閱讀之後,她對世界的理解再未超出童年時讀過的那些書。
在我大概七歲的時候,忽然獲得了一套不可思議的書,叫做《世界童話畫庫》。那是1989年,爸爸出差到北京還不知上海。他是個愛書人,喜歡逛新華書店,給我帶回了這套書。當我童年的玩具全部散失之後,只有這套書至今仍很好地放在我的書架上。有幾冊翻得太多,封面已經掉落,被我用膠帶紙細細地粘好。直到今天,我從閱讀中有如此多的獲益,這套書是旅途上最初震撼我的風景。
在這套書里,我看到了《愛麗絲漫遊奇境》《查理的巧克力工廠》《尼爾斯騎鵝歷險記》《長襪子皮皮》《胡桃夾子》以及其他幾十個童話。幾乎要到20年後,這些故事才會以單行本的形式出版,成為常見的童書。因此,在我的同代人中間,我從未遇到過一個和我同樣在兒時讀過這些故事的人。兒時那些孤獨的閱讀時光,是我生命中最甜美的糖果。我對這個世界的豐富神奇有強烈的體驗,最初就來自於這套書。至今我記得在《尼爾斯騎鵝歷險記》中,小男孩在沙灘上踩到一塊鏽蝕的錢幣,順腳把它踢走,隨即看見一座輝煌的城市出現在眼前,城中每個商人都拿出炫目的貨物來出售,只要有人購買了一個錢幣的貨物,這座城市就將永遠聳立在沙灘上。因為那枚錢幣已經被踢走,男孩流着眼淚看着城市再次沉入海底。我記得在《愛的教育》中,富裕家庭的父母帶着孩子去找一對在報紙上看到的窮困母子,給他們幫助,並告訴自己的孩子,「世界上各種人,包括囚犯都要讀書」;老師的襯衫被墨水瓶擊中,一個男孩舉手承認是自己乾的。當老師了解肇事者是為了幫助被霸凌的同學,便稱讚那個男孩有高尚的心靈;校長帶着學生出去遠足,隔着河流看到過往的軍隊,他讓學生停下敬禮,告訴他們「這都是保衛我們的人」。我也記得在《小約翰》中,有一隻蛾子變成的女孩,帶着小約翰走入一間舞廳,那些穿着艷麗的人們徹夜跳舞。第二天,馬陸蟲帶他去看一口棺財,並告訴他「這就是昨夜舞會中最美的太太,而她現在已死去了半個世紀」。這個故事的最後一句是「與我同走人生艱難之路」。至今為止,我對世界的理解沒有超出這些主題。那落在一個七八歲小孩心靈上的震撼,構成了我人格的品質。那個城堡的故事,使我相信世界必然如一個輝煌的集市,存在着無數可以引起我興趣去探索的內容;那個學校的故事,使公平、正義、高尚,以一種情感的方式讓我真切地體驗到。雖然那時我還不能在周圍的環境中找到它的對應現實,但在我後來的人生中,我一直會去重新尋找它、體驗它、證實它;而死亡的主題,至今人們還在探討是否適合對兒童說起。但我記得,在我那么小的時候讀到《小約翰》時,死亡以一種寧靜、深邃的色調改變了我看出去的世界,世界對我來說變得更為開闊、厚重而真實。從那個時刻走來,我沒有經歷過很多人在大學或中年時感到的「重新認識世界」的階段。自讀這些故事開始,世界對我來說,就是一以貫之的樣子。
《家》,巴金 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4月版。這套書陪伴了我的整個小學時期,直到我開始讀更具現實主義的文學,比如《家》《春》《秋》或者《野火春風斗古城》。幾乎沒有人試圖干擾我的閱讀。爸爸媽媽不會驚訝我上一分鐘還在看《木偶奇遇記》,下一分鐘就換到了《牛虻》。只有在飯做好了的時候,媽媽才會三催四請威脅我把書放下,吃完飯再看。爸爸有時會半夜突襲,推開我房間的門,看我有沒有躲在被子裡用手電筒看《哥德巴赫猜想》。但直到我都會看《美的歷程》了,我還是會常常打開《世界童話畫庫》,再一次去看那些雞鴨鵝、公主和王子的故事,從未覺得有什麼違和。我的閱讀生活就是我的心靈生活。我很感謝他們為我購買了足夠多的書、留下了足夠多的閱讀時間,同時並沒有試圖走進我心靈生活構建的過程。這種距離感,使書籍成為我的城牆和避風港。但這套書中也有一些我不記得的故事。雖然在童話匱乏的時候,我把那些我喜歡的故事看了一百遍,想要重新去從剩下的故事裡尋找新的資源,但沒有什麼結果。我八歲時喜歡的故事現在還是喜歡,八歲時不喜歡的故事,現在還是不喜歡。在這套書中,大約有三分之一的故事,真的實現了「百看不厭」,不是比喻。而剩下三分之二,只是「我記得我看過」。後來我把這種感覺遷移到對待語文課本的態度上。每當拿到一冊新課本,我會快速瀏覽,選出我喜歡的,我不喜歡的,和就當它不存在的。這種區分,一般也不會因為老師講了課之後有所改變。我想這是審美品位和審美自主的養成。閱讀上的「區別心」是那麼自然,就像小朋友站在冰激凌櫃檯前,自然就會選擇,我要吃這一種,我不要吃那一種。《世界童話畫庫》中,我最喜歡的故事是《愛麗絲漫遊奇境》和《長襪子皮皮》。《愛麗絲漫遊奇境》講一個女孩掉進了兔子洞。她在一個完全破碎的世界裡隨各種家具的碎片一起掉落,直到落在一間大廳。在大廳的周圍有一些小門,她必須將身體變得足夠小,以穿過那些小門,又必須將身體變得足夠大,以夠到桌上的鑰匙。愛麗絲哭着變大又變小,終於穿過了那些門,於是進入一個更為荒誕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毛毛蟲坐在蘑菇上抽煙、戴着懷表的兔子不停地跑來跑去,永遠快要來不及、瘋帽匠的茶會上,睡鼠被頭朝下塞進了茶壺、還有一隻悲傷的素甲魚,它說的話我最喜歡聽。就是在這隻素甲魚的敘述中,我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有兩種古老的學問:拉丁文和希臘字。這本書中荒誕的情節和悖論性的對話使我着迷。柴郡貓說:「我們這兒全是瘋的,你也是瘋的」。愛麗絲說:「你怎麼知道我是瘋的」。柴郡貓說:「不然你就不會到這兒來」。是否有可能從以上對話中推出誰沒有瘋呢?直到大學,學習形式邏輯,我忽然感到一種熟悉的語言遊戲的樂趣,那不過就是柴郡貓的語言而已。
《長襪子皮皮》,[瑞典] 阿斯特麗德·林格倫 著,李之義 譯,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 1999年3月版。
《長襪子皮皮》講一個海盜的女兒,粗手大腳、快樂健壯。她上岸的時候,把馬扛在肩膀上,另一隻肩膀扛着一大箱金銀財寶。我想皮皮可以滿足小孩的很多理想。她有足夠多的錢、住在足夠大的房子裡,沒有家長管。她力大無窮,來了兩個小偷,卻被她捉住,罰一個吹梳子、一個跳獨腳舞。她有一對好朋友,一個小紳士和一個小淑女。紳士和淑女的媽媽不但允許皮皮帶他們去旅行,還在家裡為皮皮烤制蛋糕。當這一對兄妹要去上學時,皮皮大發牢騷,她說她也要去學「懲罰表」(乘法表)。皮皮還有一棵足夠大的樹,很多個樹洞,樹洞裡藏着給朋友的禮物。而且她的海盜爸爸終於成為熱帶國王,來帶他們出海。我想,《長襪子皮皮》帶給我一個不被刻板印象所規訓的女孩形象。在我還沒有長成一個淑女之前,長襪子皮皮安慰了我不夠安靜、不夠美麗的歲月。而當我長成淑女之後,長襪子皮皮成為了我心中的惡作劇精靈,幫助我的靈魂不被扼死在淑女的表象之下。現在我可以說,《愛麗絲漫遊奇境》是講一個孩子度過漫長的童年,適應這個兇險世界的艱難旅程,而《長襪子皮皮》是講一個孩子內在的童真,可以如何粗糲而頑強、真摯而炫目,最終使這個世界因她而改變。另外兩個我很喜歡的故事,沒有被收入到《世界童話畫庫》。一個是《瑪蒂爾達》,另一個是托芙·揚松的姆咪谷的故事。
我讀到《瑪蒂爾達》是去年。羅爾德·達爾的《查理與巧克力工廠》收入了《世界童話畫庫》。小時候我常在剝開一顆珍寶珠時,忽然想起那個神奇廠家生產的永久棒棒糖和髮絲太妃糖,也會在撕開一塊大板巧克力的錫紙時,盼望露出一張巧克力工廠的入場券。但如果讓我現在來選,我寧可選擇《瑪蒂爾達》收入此書。因為這是一個愛讀書的小女孩的故事,所以必然也是我的故事。瑪蒂爾達有一個暴力的父親和一個冷暴力的母親,以及一個古板兇悍的校長。然而有書籍。在她那個完全沒有樂趣的世界上,瑪蒂爾達走進了鎮上的圖書館,從A到Z讀完了架上的所有書籍。五歲,《遠大前程》《傲慢與偏見》《德伯家的苔絲》《老人與海》……為什麼不可能?如果不是九歲才知道世界上有圖書館這種東西,也許我也可以試試。在我去年看到的《瑪蒂爾達》中,有一幅插圖,一個小女孩,鼻子尖尖、頭髮亂亂,腳還夠不着地,陷在比她大三倍的沙發里,膝蓋上放着一本巨大的書。在沙發和書櫥的保護中,她一手托腮,幾乎要鑽進書里的世界。這是世界上最開心的事,我一直都知道。如果有一天,我只能在我的書架上保留一部童書的話,我會保留托芙·揚松的姆咪谷故事。如何才是真正的一生?我想姆咪谷的故事回答了一切。一顆碩大的彗星要燒盡這個世界,到哪裡去躲藏;每到春天到達姆咪谷的游吟詩人小嗅嗅,哪天才會到來;是不是所有的爸爸都要像尤利西斯一樣,進行一次海上冒險;是不是所有媽媽都有一面牆,畫滿了她在現實中種植失敗的玫瑰花朵?但我覺得最深刻的,是格羅特和哈蒂法克那。哈蒂法克那是海上聚集的電子,它們永遠孤獨、永遠沉默、永遠出現在航海者幾乎要迷路的夜晚,成群結隊地朝向無法抵達的海岸。格羅特是一段巨大的陰影,它喜愛人間的燈火,但每當它被一盞燈吸引而去,它的腳步就會帶來封凍,一切火種都將熄滅、一切植物都將枯萎,而把它留在重複的冰冷之中。
《姆咪谷的夥伴們》,[芬]托芙·揚松著,任溶溶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3月。姆咪谷的故事帶有人間少有的溫柔和溫暖,容易被寫成一個伊甸園。但如極光一般絢爛而徹底的孤獨,卻正因為被放置在這樣暖色的背景之下,而顯得如此本質,難以與一般世間苦難混淆,也難以被期待克服。在《姆咪谷的冬天》里,姆咪打破了它們那個族群的慣例,沒有完成冬眠。這成為了他的成就。「現在,我什麼都有了,我度過了整整一年。我還度過了冬天。我是第一個度過了完整一年的姆咪。」我想我也將如此,在幸福與孤獨中度過一生,以作為我的成就。童書的深刻,幾乎與我讀過的最深刻的書相仿。只是它拋出問題,而不一定解決問題,它用故事和直覺的講法,而不用理論的推演。在我生命中的很多時刻,當我走到世界某個遙遠的地方,並想繼續向前,或當我在這樣的夜裡,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新鮮煩惱,卻覺得我的本質如同遙遠的昨日。我想那是因為我終生所追尋和回答的,就是那些最初的故事中,點亮我心靈的問題。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作者:黃曉丹;編輯:申嬋;校對:趙琳。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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