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段時間,徐小虎特別「火」,在各種短視頻平台上,你都能看到這位老太太用徐徐的腔調說着那些「離經叛道」的話——
「我來講課,聽不懂沒有什麼關係,看不見就是大糟糕。」
「絕對絕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要相信自己的腦袋,因為腦袋一旦讀過書,就會被騙的。」
「中國毛筆是一個'萬歲'的筆,沒有它做不到的。」
「一個真的藝術家,TA會透過文化、時空感動我們,像范寬,距離我們已經一千年了,假的藝術家只是做買賣。」
「文人畫裡筆好的時候就像梅蘭芳的嗓子,唱一兩句你就會昏倒。」
......
突然狠狠地想念可愛的小虎老師了,還記得上次來北京,她特地修補了牙齒準備好好吃一頓。
常常會驚訝,已經快九十歲的徐小虎,總是保持着天真的狀態,小孩子一般,對着迷的事物發出驚嘆;她長了一張西方人的臉,卻談論着東方繪畫;她總是自稱小虎,容易讓人聯想到一隻歡快的小老虎。
徐小虎在北京
01
1934年,徐小虎出生於南京,祖父徐樹錚,是收復外蒙的北洋名將;父親徐道鄰,以《憲法變遷》為題取得柏林大學博士學位,是民國傑出的法學家;母親徐碧君(Barbara Shuchard Hsu Noel)來自德國,得益於此,徐小虎在中西文化的浸潤下長大。
1937年,在日本轟炸南京前,徐小虎隨母親移居柏林。1938年,母女與父親在羅馬團圓。去國離家,她見識了千年前雄偉的羅馬古典建築,也促生了心底對古老祖國的思念和熱望。4年後,因戰火蔓延,她又與父母從羅馬回到重慶,與奶奶、父親、母親、妹妹寄居於歌樂山山腰的小泥屋。
在重慶歌樂山,沒有了恢宏的建築,沒有了現代化的水電設施,但漫山杜鵑花開遍,鳥雀在花叢、在松林間啼鳴。對小虎來說,這是天堂,這是充滿白日夢、同宇宙自然合為一體的時空。不上學時,小虎會搬來小板凳圍坐在奶奶身旁,聽她以一口徐州腔調講故事。故事中,奶奶創造了一處可以潛游其間的神奇世界。
不論是文學的「小說」,如唐詩宋詞、三國西遊,還是徐家先人的「大說」,如精忠報國、孜孜於學的事跡,奶奶都如數家珍,講述得更是生動精彩。其情其景,即使數十載過後,徐小虎依然難忘,更時常自愧為人治學均落後於先人,讓家學無以為繼。
彼時,時局動盪,但學業不重,每日放學,她都會在歌樂山上一棵松樹下久坐沉思。山石、江水不知不覺入了她的眼,冥冥之中,她與千年前五代、宋朝中國宇宙觀有了勾連。
在廢墟般的戰爭歲月,徐小虎早早洞悉人生如蜉蝣一世,極為渺小,而宇宙自然,浩浩湯湯才是永恆。
02
普林斯頓:看懂千年前的畫作
十幾歲時,徐小虎與家人赴美,在美16年,她自嘲「文化孤兒」,她沒有環境說漢語、看中文材料,直到1964年,徐小虎正式進入普林斯頓大學修讀中國美術史。
在大學裡,她不僅師從在英語世界建立中國美術史學科的方聞(1930—2018)教授,更跟隨來自日本的東亞美術史巨擘島田修二郎(1907—1994)教授,對作品局部做步步為營的細緻分析。
剛入中國美術史大門,小虎便被嶄新的研究方法全副武裝,並隨兩位先生進入中國繪畫史最傑出的時期——五代十國(907—979)和宋朝(960—1279)。近半個世紀過去,她依然記得第一堂課上老師方聞的追問:「你別看款,你就說說這是什麼時代的畫,你們每個人都要說出來。每個人有不同的意見,好,我們不下課,你們把證據都拿出來,你們把你們的證據都拿出來!」
那麼,到底該如何看懂千年前的畫作呢?如何說出它們的時代呢?如何挑選證據呢?徐小虎的答案是對畫作風格進行「結構分析」。這種方法由方聞教授首倡,但由徐小虎獨自發展並堅持至今。
徐小虎認為「結構分析」視畫作中的結構反映畫家及其創作時代對宇宙的看法。
從大處着眼,畫作的結構包括畫作中地平面、地平線的布局與結構功能。具體來說,地平面指的是從畫面的最底下往上看的時候,地面從前景到中景到後景的延展結構。地面是否從前到後,同近距離到中距離到遠距離之間的關係是一致性的,這種距離連結是否有斷裂?有的話,究竟是何種斷裂?而地平線指的是地平面和天空的界線,不是地面上最高的東西和天的界線。在地平面上垂直的山脈、樹木、房屋,彼此間的比例關係是怎樣的,如何相互影響?這些基本的結構習慣,在時間中逐漸地演變。
從小處聚焦,畫作的結構還包括筆墨和筆墨行為的呈現狀態,以及母題間的形態關係。一方面,筆墨指的是筆跡的品質和特徵,畫家是運用側鋒方筆還是中鋒圓筆,筆跡的濃淡、乾濕、提頓是怎樣的?畫家是否複製自己描繪萬物所用的筆跡,是否呈現出已經成型的皴法(即描繪山石、樹木、草苔的筆跡)?而畫家用筆中的個性,即畫家運筆是快、是慢、是輕、是重?是專注地描寫自然,還是呈現自我的心印?這些就是畫家的筆墨行為。另一方面,畫作中反覆出現、形式化的自然物質之間的關係,如樹木、山石和水流之間的關係,既是母題間的關係。要去看母題間彼此的連結是怎樣的,它們在畫中的視覺作用是什麼,它們的大小、前後位置是如何安排的。
運用如此細緻的「結構分析」方法,徐小虎走入千年前畫家的內心,看到了他們對永恆宇宙內在秩序的崇拜和敬意。
所以,她時常問學生、問友人:你看范寬的巨幅立軸《溪山行旅圖》,你有感覺到空間的明暗、山與山之間的遠近關係嗎?你有感覺到濕濕的、冷冷的氣氛嗎?人與山的大小為什麼差異這樣大?
你看馬麟的小幅冊頁《芳春雨霽》,你有感覺到氣氛很安靜、很安靜嗎?你有看到小鴨子在岸邊戲水嗎?你有感覺到這是一隅小景,還是深不可測,可居可游的桃源奇境呢?
你再看武元直的手卷《赤壁圖》,你有感覺到江水的流速是緩慢還是湍急呢?你有感受到「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嗎?
想來,這一系列的追問,是徐小虎作為美術史學者的探究,是作為古畫愛好者對千年前的作品和畫家心印的好奇,更是在歌樂山上,一個少年對自然山水最初的敬畏。
03
紐約:揭開書畫筆墨的奧秘
徐小虎常說自己是「頑劣」之人。少年時代,她就拒絕循規蹈矩,特別在經過13年班寧頓學院(Bennington College)創意培養和活力的薰陶後,她更加不怕在課堂上說出自己的意見,因而與老師衝突不斷,最終導致被開除。
她開始飄悠的游世問學生涯,在日本4年,她一邊撰寫藝術評論專欄,一邊流連於無數大型古書畫展覽,那些保存完好的中國古畫讓徐小虎獲益匪淺。
1971年,徐小虎回到美國,再度拜訪王季遷老先生學習中國筆墨的奧秘。從1971年到1979年,徐小虎開啟了對王季遷長達8年的「採訪」。
王季遷與徐小虎
徐小虎不斷提問,身兼一流的書畫家、鑑定家與收藏家的王師逐一回答,並做筆墨的示範和畫作的細讀。書畫筆墨的不宣之秘,在小虎的「結構分析」與王師的「直覺經驗」碰撞下,終於逐漸被揭開。而在此之前,沒有人把筆墨的道理說清楚。
可掌握了書畫風格「結構分析」的小虎,為什麼還要進一步研究筆墨之道呢?因為她清楚,如果不能辨識書家、畫家的筆墨,就無法真正理解中國書畫的精髓。
徐小虎曾問王師:「要辨別一個人的筆墨,有哪些標準呢?」王師答道:「首先,你要知道什麼是好的筆墨;然後,你要多看畫,眼睛的訓練是靠視覺經驗的深度,你必須多注意作品中的筆墨;最後,你如果要真正抓住筆墨的真意,你就需要自己試驗用筆。」
對於小虎來說,「試驗用筆」是心嚮往之的,在班寧頓學院,她一直是「從做中學」(learning by doing),從來都是自己動手塑陶、編劇、畫畫。而「視覺經驗的深度」,恰恰可以通過在普林斯頓大學學到的「結構分析」來逐步累積。
她需要進一步探問的,是何為「好的筆墨」。王師答道,「好筆墨」有兩個主要條件:一是「無筆跡」,二是「筆墨的重心要落在筆活動的中心。」「郭熙的『無筆跡』正是好筆墨的定義,如同屋頂漏水、書頁蟲蝕的痕跡一般,是在描寫自然的面貌。而倪瓚的筆雖然是側的,但其性質是圓渾的,皴筆是立體的,這種筆墨保持了一種活的特質——筆墨中存在圓渾和深度,它的重心在筆活動的中心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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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熙(約1020—約1100),《早春圖》, 1072年,立軸,絹本水墨設色,縱158.3厘米,橫108.1 厘米,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倪瓚(1301—1374),《容膝齋圖》,立軸,紙本水墨,縱74.7厘米,橫35.5厘米,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筆墨,這一中國書畫創作、鑑賞的關竅在徐小虎和王師的對談中逐漸梳理清晰。她逐漸將西方、日本、中國傳統的書畫研究方法融為一體。可是,她不知道的是,如此兼容並包的美術史學態度,如此篤定的學術堅持,日後將給她帶來巨大的人生起伏。
04
台北:指出「皇帝的新裝」
「小虎啊,你曾說我們故宮有假畫嗎?太好了,我們這裡就有東西可以研究了!你儘管去研究吧!」應時任台北故宮博物院院長蔣復璁(1898—1992)的邀請和鼎力支持,1980年,徐小虎移居台北,在台北故宮博物院看畫一年。
這一年,徐小虎在台北故宮將畫作原件近距離相互比對,反覆思索,一個大哉問在她腦中逐漸清晰:「研究中國書畫史,問題並非是看出傳稱大師之作中的贗品!而是:公私收藏中是否尚有大師們的真跡存在?」
因緣際會,在台北故宮博物院,她與真的吳鎮(1280—1354)相遇了,後者被稱為繪畫史上元四大家中真正的隱士。遇到他,何其有幸。不僅使徐小虎有機會一展她兼容並包的研究方法,將她在世界各地看到的50餘件傳吳鎮的作品置於由宋朝到明朝的時代風格中檢驗,更確鑿地論證其中只有三件作品及一件殘片是元朝的,而且出於真的「吳鎮」之手(三件:《竹石圖》《漁父意圖》《雙檜圖》;殘片:《中山圖》),從而以畫作自身的視覺證據展現吳鎮的「抗簡孤潔,高自標表」。
可是,如此顛覆性的觀點,不僅小虎因之發燒病倒3天,當她1995年將觀點條分縷析地呈現在著作《被遺忘的真跡》(Old Masters Repainted)後,她更成為學界的「燙手山芋」,瞬間在中國美術史學界的刊物和會議中消失。
《被遺忘的真跡:吳鎮書畫重鑒》
徐小虎 著
的確,指出「皇帝的新裝」是需要勇氣的,何況真相總被「有意」地遺忘。
學界需要的是吳鎮之名,因為這是學者沽名釣譽的面具;拍賣行需要的是吳鎮之名,因為這能維持高企的利潤;博物館、美術館需要的是吳鎮之名,因為這能呈現一以貫之、連綿不斷的美術史脈絡,以及吸引觀眾的「鎮館之寶」。
而徐小虎認為,吳鎮之名是真正的美術史學者和書畫愛好者最不需要的,他們需要的是領會吳鎮的心印。在她眼中,大師之所以是大師,不是有大師之名,而是其作品會令你感覺到向上的那條崇高之路的存在,那才是真與美的藝術。
正如憑《佛教征服中國》(The Buddhist Conquest of China)一書享譽世界的荷蘭漢學巨擘許理和(Erik Zürcher,1928—2008)所言,小虎對吳鎮的研究「是中國美術史的重要里程碑,是傑出的研究範例,不僅因為它是出類拔萃的學術,也因為它具有智性、學術性的勇氣和正義。」
求索中國古書畫的真與美,徐小虎堅持了近60載。而對永恆宇宙之理的追求,她堅持了一生。從歌樂山到台北,再到如今她的歸隱之地加德滿都,她從未停止用心關照,發掘和守護作品、時代與宇宙自然共享的形而上的價值。
「這個時代對靈魂的感覺幾乎是零的。宋朝對大宇宙的理的存在是150%的。可是我們的時代是全物質的,完全不相信任何看不見的東西,這是一個無靈魂的時代。我不認為當代有『藝術』,所謂『當代藝術』表達的當代就是很慘、很難過、很混亂、很假。真的假貨就是當代藝術!
所以,當代藝術真的沒有什麼能讓觀者的靈魂感覺到可以在形而上層面來欣賞的!因為當代是沒有靈魂性的價值觀,連愛都不懂。我們現在對愛的體會大多是形而下的、物質性的,利用彼此的肉體來獲得一時的痛快。這個不是愛。
愛是:我可以讓你快樂,我就快樂。愛是無邊界的、不止息的,愛是活生生的宇宙、創造和平安,是從心底為世界的一切生命創造快樂,給付安全的歸屬感。現在,好多年輕人都悶於一種憂鬱心態之中,覺得生命沒有意義。他們沒看到生命的核心——活着。活着,就是創造、就是愛;活着,我們就成為了宇宙的一部分,隨着宇宙大自然的節奏而呼吸。當我們為世界、為所有生命創造幸福,在這世界裡,完全地付出善良和仁慈,一切就都成為真,一切就都是至美的!」
——徐小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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