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奢侈品正在風靡中國社會,成為一種社交貨幣與階層符號,帶動二手奢侈品也成為一個不小的市場。二手奢侈品店主老徐,一手收購,一手轉賣,他把這份工作看作觀察人性與欲望的窗口。

把婚戒賣了

「那次真是賺到了。」老徐至今還記得幾年前的一次大回收。

電話那頭,客人聲稱,有幾十隻名牌包和幾塊表要賣,想讓老徐上門收貨。在約定小區的附近,老徐見到了客人,是個30多歲的女人,六月份大熱天,她卻穿一身黑衣黑褲,戴了墨鏡,臉上的粉很厚,各種大牌的包包在她的腳下摞着,完全沒了之前擺在專櫃裡的尊貴。二人四目相對,女人會下意識地看向別處,似乎怕被認出或是記住長相。
大部分包是全新的,在老徐眼裡都是上等的「存放品」(沒用過但有一些積灰的包),賣個好價絕不是問題。「這些包都挺好的,您怎麼不要了?」老徐不解地問道。
「我是個會計,平時上班也不怎麼背,放着也是落土,就賣了吧。」女人一帶而過,「家裡有了點急事,需要錢……」女人小聲地補充了一句。
「會計、奢侈品、急用錢、套現……」各種饒有意味的詞彙湧現在老徐耳朵里,他心下有了底。老徐是一家二手奢侈品店的店主,從客人手裡收貨是一條重要的貨源渠道。也有人選擇在老徐的店裡寄賣,成功售賣後,老徐收取一定的手續費。
圖 | 老徐在做鑑定
老徐是武漢人,四十歲不到,1米7左右的身高,平頭,戴一副透明邊框的眼鏡,和善里透着精明。他琢磨着,這些包包和表,多半是公司用來做賬,或是用公款買的,現在全部低價售賣,應該是現金流出了問題,才急於套現。
收購二手奢侈品把握邊界感很重要,客人的隱私是不便細究的。他接過包包,小心翼翼地用布袋包好,兩塊表則放入原裝盒子,一併裝入紙箱。總價在幾十萬的物品,被老徐用1到2折的低價回收了。

有人拿奢侈品來收藏保值,有人拿它快速套現,干買賣二手奢侈品行當久了,老徐發現,它多數時候是當成禮物送出去,是表達愛意的載體,包含着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情感。情感會變,情感也有真有假,有十分投入的,也有敷衍的,做二手奢侈品行當十幾年,老徐說很像在吃一桌菜,酸甜苦辣咸。
有一次,一個20來歲的男人走進店裡,臉色陰沉,一言不發,哐當一聲扔給老徐一個包。老徐詫異,「先生,您這是要賣還是?」男人思索幾秒,嘟囔一句:反正人也不在了,包留着也沒用,你給我賣了吧。
老徐聽完,心下一驚,咋的,這是逝者的東西?大概是看出了老徐的驚訝表情,男人這才嘆氣說,「這包是我給女朋友買的,她跟人跑了,我要這包幹嘛,不給自己添堵麼?」老徐不再言語,拿起包觀摩了下做了估價,男人二話沒說便同意了,收錢走人。
還來過一個賣珠寶對戒的女生,來時面容憔悴,說和男朋友都談婚論嫁了,結果因為彩禮問題,倆人談崩分了手。戒指是男朋友買的,她怕睹物思人,拿來賣掉,「婚都不結了,還要戒指幹嘛?」
女生走後,老徐用珠寶放大鏡檢查時發現,男戒是真的,女戒卻是假的。「這種情況,兩枚戒指我們都不會收,客服會給客人打電話,說收不了,要退回去。」
老徐回憶,電話里女生問了一句,不會是假的吧?店員笑笑,只是對她說,這款對戒有年頭了,確實不好賣,您要不換一家再看看吧。「你能感受到這個女生的狀態,突然就沒那麼糾結了。這人啊,有時候就是需要來那麼一下子,才能對一些人和事釋然。」老徐說,賣掉物品的同時,也意味着你對某段感情執念的結束。
這些故事的拼湊之下,老徐的店像一個裝滿了秘密、情感和欲望的房間。有人恨不得把物品連同不好的記憶,一併在這裡拋售,有人則試圖用低廉的方式在這裡獲得精神上的滿足,有人想要短暫地忘記社會身份,他或她一旦背上名牌包,會立馬覺得氣場不一樣,哪怕下一秒,又回歸到蒼白真實的自己。

塞滿秘密的房間
老徐的二手奢侈品店在北京朝陽區。疫情反反覆覆,商場客流少的可憐,2月16日這天下午,整層都不到10個人在溜達,非常安靜,只有美甲店裡若有若無地傳出一些女孩子的說話聲。
店面積不大,20來平,整齊地放着用來放包的展示櫃。店鋪的裝修復古,所有的桌子椅子柜子都是幾年前從二手貨市場淘來的,「要的就是這種二手的感覺。」老徐說。打理後的包包被裝進透明的防塵罩,放在櫃架上展示,不乏一些經典款,以及市面上流通很少的限量版手袋。陳列名牌表的櫥窗中,還擺放着幾個價值不菲的潮玩公仔。
圖 | 二奢店裡裝滿了秘密
2010年,老徐把店鋪從亞運村搬到了這裡,附近都是昂貴的寫字樓和購物中心,商業的繁榮助推着消費主義,這裡是拓展客源的好地方。早些年,他舉着一塊牌子,上面寫着「回收二手奢侈品」,往周邊各個有錢人扎堆的小區去吆喝。地推效果不錯,加上早些年他開過網店,有些資源,時間久了,客源也穩定了。
這兩年,老徐感受最明顯的,是買奢侈品的年輕人越來越多了。早些年,大牌包包極少有肩帶,大都是挎在小臂上,因為背在身上會讓同樣價格不菲的衣服起皺,影響美觀。各大品牌紛紛推出斜挎包和單肩包,比如LV包包的一條肩帶甚至能賣到2000塊。
衣裝服飾曾代表着地位,標誌着人所處的一定社會階層。現如今,奢侈品包包或手錶,被當做一種個人能力的象徵。對於許多年輕人而言,想買奢侈品的需求和有限的工資之間,存在矛盾。於是,二手奢侈品市場出現了。
一個在單位工作的男人,看上了一塊原價28500的表,老徐店裡一塊98成新的只要4000塊。男人在諮詢時,什麼專業問題都沒問,只問,原價的小票還在不在?老徐立刻明了,這應該是用來送禮的,他需要小票來提示價格。之前在回收二手奢侈品時,小票是老徐覺得最不重要的一樣,而在售賣時,卻是不可或缺的。
有一個長得非常漂亮的女孩,說有男人帶她買包。到了商場專櫃,姑娘把照片一一發給老徐,問哪款回收價格高,然後讓男人買下。轉眼沒過幾天,女孩就拿着新包來賣掉換成現金,自己則背一個一模一樣的高仿包。
當然,店裡來的也不總是有錢人。老徐的印象中有個小伙子,經常穿一身假潮牌,logo都是錯的,隔三差五來店裡試戴各種手錶,試背各種貴价的包,只為了拍照發朋友圈。有一次,老徐瞥了一眼小伙子正在編輯的朋友圈文案,寫道:哎,新鮮感就是這麼短暫,幾塊表沒倆月就戴膩了。
生活中毫不起眼的人,需要一些幻覺來充實自己。哪怕是短暫的一瞬。
二手店裡的情緒價值
每天上午九點半,老徐和客服鑫鑫還有另一個店員,都會準時出現在店裡。多則幾十個,少則十幾個奢侈品快遞會從全國各地寄過來,放在老徐這賣的。鑫鑫負責拆快遞,全程戴手套、做記錄,有些貴价的包或者表,動輒十幾萬,客人都是保價寄過來的。拆完後,所有寄賣的物品做初步清潔護理,拍細節照,包包還要拍上身照,然後上傳到網店裡。
陸續有人進店,店員們會熱情接待,但不會主動推銷。這是老徐給大家定下的規矩:買二手奢侈品,更需要給人思考的時間。客人問得越細,挑剔得越多,說明對價格、款式以及商品成色都有具體了解,這樣的人反而能成交。
來二手奢侈品店做店員前,鑫鑫曾待業長達8個月,每天靠着打遊戲混日子。她是齊齊哈爾人,幹過紋身師、貸款,也做過服裝和銷售,都因為覺得無聊而辭職。老徐發出招店員的公告,鑫鑫來店裡面試,聊了沒幾句就留下了。
開始鑫鑫什麼都不懂,品牌只認識LV、香奈兒和愛馬仕,只能從理貨、包快遞開始干。她有股東北女人的直爽勁兒,不懂的就問,自己下功夫學,現在已能打理店裡大部分事情。
圖 | 老徐店裡的手錶櫃
下午四點來鍾,店裡走進來三個年輕女生,衝着店裡東張西望後,去看了表。一個女生問:「這表是哪一年的呀?能查到嗎?」老徐一笑,示意店員去招待。兩分鐘後,女孩們就走了。
「這種就是來閒逛的,壓根沒想買,也不懂。」老徐說,真正想買表的人,要麼問這表還在保嗎,要麼問專櫃是否在售。
接觸的客人多了,不止是老徐,鑫鑫也有了自己的看人心得。有個40來歲的大姐,很懂包,但非常磨人。鑫鑫第一次和她針鋒相對,是大姐拿來一個包,想和店裡一款愛馬仕包做置換。鑫鑫根據包底四角、拉鎖和內襯等報了價,大姐一聽,發現還要補上不少差價,一下就急了,手指着鑫鑫的鼻子大聲嚷道:「我這麼好的包,你憑什麼只給這點錢?你們老闆呢,讓他來和我談!」
鑫鑫上去推開大姐的手,不甘示弱地說:「你在這用手指誰呢?」不一會兒老徐趕到,換了笑臉相迎,「哎呀您這是怎麼了呀?發那麼大火。」
見面交涉的次數多了,鑫鑫發現,這個大姐就是這種性格,一定要讓她多要點價,哪怕就兩三百,不然她就在店裡一直磨着。「再有錢,她也有那個占小便宜的心理,多少無所謂,占了就很開心。」不議價是老徐店裡十幾年的規矩,但只要是這個大姐來買包,鑫鑫都會在老徐給的價格上再上調幾百,假裝和大姐磨嘰一會兒,然後成交。成交價其實和定價相差無幾,可雙方都開心。
像這個大姐一樣的女性客人還有很多,她們在反覆討價還價間,喋喋不休地講着過往生活,像是積壓在心底的情緒,在這裡宣洩了出來。
老徐還有一個40歲左右的女客人,是老主顧了,話很少,並不好相處,也幾乎沒有朋友,只有在老徐的店裡才願意閒聊幾句。有天上店裡閒逛,看上一個橘黃色的鉑金包,拿在手上拎了拎,那天她正好做了一個同色系的美甲,不到一分鐘就買下了。但後來,再也沒見她用過。老徐覺得惋惜,也會問,女客人說,回去發現這包也不咋好搭配,就放着唄,反正我老公做生意,不差這點錢。
一打聽才知道,這位女客人的丈夫常年不在家,她囤包上癮,買了也不背,一排一排地擺在衣帽間裡,也不知她這樣是懲罰丈夫,還是折磨自己。
另外一個女顧客,自己創業,心情不好了就來買包,好幾張卡輪着刷。十幾歲時,她沒心思上學,跟社會上的人混在一起。蹉跎了十幾年,她總跟老徐念叨,就想回到十幾二十歲,一幫小姐妹在外面逛街,買漂亮衣服,再去洗個頭做個髮型。
「她就是孤獨,需要有人實實在在地關注她。她脾氣那麼不好,應該挺多人都怵她的,卻沒人跟她說這些。」老徐說。

也不只是商品
現在的老徐愛喝酒,愛玩劇本殺。原先卻是性格內向,不愛說話,每次父母都會用一種嫌棄的口氣說,這孩子咋這麼老實。「老實」在老徐眼裡,成了貶義詞。他開始學其他男孩子,不聽講、闖禍、揪女生辮子,試圖變成一個不那麼老實的人。
開店這些年,老徐意識到,老實有時不可取。
之前有位客人說,出國旅行一時心血來潮買了好多包包,現在想賣掉。老徐快速掃了一遍說:這幾個包包款式太老了,不好收了。客人聽了,神情黯淡。
老徐正準備幫忙把包收起來,突然,手被拉鎖劃了一下,再仔細一看鎖頭,是個假包。老徐心裡咯噔一下,趕緊把其他幾個也都看了一下,都是假的。他再次問,包是從哪兒買的,客人仍堅持說是出國旅行時買的。老徐明白了,這個客人從沒說自己是在專櫃買的,只說是出國買的。他坦白地告訴客人,包都是假的。
被告知是假包,客人突然大拍桌子,憤怒地問:你憑什麼說包是假的?我可是國外買的!老徐想了想,只有一種可能,一般賣假貨的都會告訴這些貪便宜的人:這些包包都是原版皮、原廠五金,甚至1:1原版復刻。他質問對方:「原版皮,原廠五金,原版復刻,只是不出自專櫃,你覺得這個包是真的還是假的?」客人被問愣了,半天沒吱聲。
人的僥倖和虛榮一樣脆弱,經不起推敲。老徐至今忘不了客人當時慘白的臉色,此後他學會了拿捏分寸。為了不讓自己和客人陷入難堪,後來他的店裡不再提供鑑定業務,給錢也不做。收貨時遇到假貨,他也叮囑店員,打電話給客人退貨時,不要說東西是假的,就說款式老了,不好賣了。
實在遇到認死理、非要問真假的客人,老徐也會讓對方去鑑定機構。「畢竟很多年的老師傅,他也有走眼的時候,何況是我。」就算鑑定出是假貨,也不能告訴客人具體原因,哪怕是為了防止造假手段的提升。
也有雙方都不信任對方,卻又有好奇,想試試手。曾經有一位外地客戶想要在老徐這裡把包賣掉,可是她第一次寄來的卻是一個假包,老徐給退回去了。幾天後她才寄了一個真包,承認自己就是信不過,想驗一下老徐。
在二手奢侈品行業浸染久了,老徐練就了火眼金睛,終究穿過了自己的慾念。以前,他也喜歡名牌,或者說,需要一個奢侈品來滿足社交需求。後來他發現,再貴的包也是拿來裝東西的,人並不會因為奢侈品而變得更有價值。
虎年春節前,鑫鑫和店員回了老家,老徐一個人守店。一天下午來了個看着也就二十剛出頭的女孩,身後跟了個年齡相仿的男生,應該是對小情侶。女生一眼就看到架子上的一隻黑色的Chanel CF羊皮手袋,她問老徐,那個我能不能看看?老徐拿給她,當然可以,隨意試背。
女孩背着這個包,對着鏡子轉來轉去,跟男生說:好看不?男生點點頭,嗯,好看。女孩笑了,又對着鏡子照了照,自言自語,「那些大道理我都懂,這個包我喜歡很久了,等我掙到錢了,一定要買。」男生捏了捏女孩臉蛋,「好。」拿在手裡看了看,女孩滿是不舍地還給老徐,「老闆,等我以後來買啊。」
那個場景之下,老徐覺得女孩背着這款略顯成熟的包特別美。他對女孩說,「這包看着就像你的。」
- END -撰文 | 鄭婷編輯| 張鑫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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